我曾经在大吉岭做过一件非常没礼貌的事。那时我们从尼泊尔入境印度。用了二十几个小时吧,天都光了我还披星戴月。时逢屠妖节,每家民宿都客满了。A的身影越爬越高越小,我太累了颓然坐在路边发呆。
他在眼角余光处跟拍了很久,但我实在太累了不想理他。
我坐在石墩上,他从眼角兴致勃勃地走到我的眼前,站得很近。
他看起来十八九岁,从他的喜气洋洋可以知道他身上那件格子衬衫是新的,胸前的相机也是。
“我可以和你合照吗?”
“不可以。”
“我们合照一张吧!”
“不要。”
接下来他说出了一句匪夷所思,只有魔镜才会说的话:“你是我见过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让我拍照吧!”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洗澡,头发像一片青苔铺在蜡黄的脸上(即便睡饱了长相也依然乏善可陈)。我不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是野兽派审美还是做人不老实。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离我远一点。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吧,拍一张100卢比。”
他继续撒他的谎,我重复着100卢比。
磨了一阵,他讪讪地离开了。
唉,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还不值100卢比。
他离开的时候把自己的影子带走,阳光无碍地洒下来,初秋微冷的早晨刚刚好舒服。我感觉到有点抱歉,但很自在。
没错,有种恶劣让我感觉自在。
也有种礼貌让我无所适从。
商场有家新开的素食馆,听说他们的芝麻糊里有烤过的核桃香。点餐的时候侍应生单脚屈膝蹲了下来,过道很窄所以他蹲得很近,从下往上殷殷地看着我。
这个世界我只能完整欢欣接受小孩和小狗的仰望。
人间处处有地雷。不久之前鞋店的店员也是这样蹲下来,帮我把鞋子穿上。
我不是灰姑娘他也不是王子,为什么这些服务业那么热衷为难他们的员工和顾客呢?
除了这个,公寓10楼的孩子也让我微微期望电梯不要在10楼停下来。
偶尔时不我与,粉红色镜框小妹妹和家人走进来了。
爸爸转向小女孩,慎重地说:还不跟人打招呼。
(真的不用,谢谢。)
小妹妹吸一口气,我也倒抽一口气。她上紧发条,对着A 90度鞠躬,Uncle好!再转向我鞠躬:Auntie好!
每次小妹妹行完大礼,她的爸爸会看着我们,像驯兽师等待观众的掌声一样。
“嗨,你好……你好……”但我总是会被吓得语无伦次。
另一家的小男孩3岁了,最近只要一看到大人就转身面壁,假装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妈妈无奈地摊摊手说他有点害羞。
我的妈妈也一样。在遇到陌生人的时候我们躲在她的身后,她说:没有叫人?有时我们嗫嚅一阵有时盯着地板,妈妈也就算数。
亲爱的小孩,你就在角落再呆一会吧。
你可能会觉得很无聊,但又有点自在。
我总觉得这些礼貌像是一种社会身分的恭维,因为我年长一些小朋友就要向我行礼,为什么不是大人要为他们的无邪致敬呢?
所以我总是那么地别扭,自己不愿意对人殷切,如果有人要在我面前低下身来,我更愿意和他一起低到泥土里,看会长出什么果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