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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0/2019
【专栏】龚万辉/漂浮岛
作者: 龚万辉

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巨龟的故事,细路祥不管日头多晒,天天放了学就来到海边堤岸,什么也不做,就是望着海面。

海上有几艘渔船,也看不出是停着,还是正在航行。再更远处,是一座一座绵延相连的群岛,深深浅浅的绿色,都有着树木镶起的毛边。风缓缓推着云,也把祥仔额前的头发都吹乱。祥仔穿着一件过大的白色背心,腋下都看见瘦削肋骨;脚底拖鞋也是大码的,走路时小脚板总是不小心就滑出来。但妈妈说,使乜咁烦呀,长大就合穿。日光下,祥仔看着自己那松垮垮的影子,平贴在炙热的石灰地。有几只蚂蚁急急躁躁地穿越过他的身影,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跑在时间的前面,都在等他长大。

祥仔蹲在堤岸上看海,这段时间城里都在示威游行,已经百多天。下午光景,这里不会有多少游客,小摊贩也都还没开档。堤岸只有一个老人在钓鱼,戴着鸭舌帽,一张脸收在帽檐底。老人正在为烟瘾所苦。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处处禁烟,但翻开报纸又总是白雾蒙蒙一片。老人想不通,折了脚跟的一株小草,放在嘴里嚼着,继续读着报纸上的一则新闻,一个参与示威的十五岁少女失踪了,边角上还贴了一张女孩的自拍照片。老人坐在风中,不断要把翻飞的报纸压住,但他的鱼竿却晃也不晃,一根长长的线,伸向波光粼粼的水中。

已经一个上午,一条鱼都没上钩。老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呵欠,把塞在牙缝的绿草渣吐在地上,抹了抺嘴角,看祥仔在旁边都蹲了好久,也不知到底看在什么,就问他:“细路仔,睇咁耐睇乜啊?”

祥仔回过头说,海里面有一只龟呀。

有乜龟啊?鱼都没一条。老人循着祥仔视线望去,眼前景色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祥仔却指着远方那些岛屿说,这些岛,在很久很久以前并不存在的。老人听了,觉得好笑,但他实在太无聊了,任由祥仔说下去。祥仔伸长了双臂,告诉老人,以前这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是由一只很大的龟,不辞劳苦,来来回回,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把一座一座的岛屿负在龟背上,游到这边来。它把一座岛放下来,又背来了一座岛,慢慢的才有了海面上这些大大小小的岛屿。

那后来呢?

后来巨龟累了,睡在岛的下面,再也没有人见过它。祥仔说,但我问过先生,龟是用肺呼吸的,不会一直躲在水里,总会有一天,巨龟要浮上水面换气的。老人笑着说,傻仔,所以你在等龟头伸出来?祥仔听不懂老人下流的玩笑,仍点点头,又望去那海,波浪翻了又翻。

老人今日一无所获,正在打算把鱼线卷回来,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突然祥仔指着海面那边,喊:“龟啊!”老人望去,还真的有一个载浮载沉的什么,露出了水面,但黝黝灰灰的看不真切。从堤岸上看去,真的就像是一个隆起的龟背。那团漂着的事物,随着浪花一波一波地浮沉,好似越来越靠近。

老人爬下了堤岸,站在消坡块上,想用钓鱼竿把那事物勾过来,近看了才愕然发现,那是一个人,伏在水中,已经一动也不动,只有背脊露出了水面,像龟,像是一座漂浮的岛。

“唔好睇啊。”老人远远地向祥仔喊。

但祥仔也看见了,那是一个人形的驱体,已失去了生命的气息。海风仍吹拂着,祥仔和老人那时都不知道,那是厄运开始的夏天,往后新闻会不断报导,那些不知来自哪里的尸身,一一浮现在海面上。祥仔不曾如此靠近死亡,一切突然那么不真实。有一瞬间,他仿佛错觉了眼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此刻都失去了重量,像是原本背负着山和树木的巨龟,早就已经游走了,留下了那些无根的漂浮岛,像是永远靠不了岸一样,永远载浮载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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