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告子》中讲了一个故事。弈秋擅长下棋，他有两个学生，第一位学生非常专心听课；第二位看似专心，心中想的是天鹅，希望能用弓箭射它下来。孟子说后者的棋艺最后不如前者，并不是因为智力差异，而是心不在焉。

这个故事小学老师讲过，以后没有忘记。孟子大义凛然，他提下棋，符合今日题目，故录之。孟子不离教育家本色，强调只要专心学习，棋艺可精。老师笑笑说求学也一样，要心无旁鹜，不可胡思乱想。

“专心”是这个故事要传达的最重要讯息，一听就懂，但是我始终留有困惑，为何不直接说求学，而要通过下棋绕个弯呢？

涉及棋盘的佚事确实不少，我找了一些，其中有一首诗这么写：“象棋在手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兵卒堕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炮响一声天地震，象若心头为人揪。”这是王阳明的打油诗，叙述少年痴迷象棋的故事。母亲觉得他玩物丧志，劝说无效，一怒之下将他的棋子丢进河里。王阳明心如刀割，用诗将郁闷的心情发泄出来。

阿城的成名小说《棋王》也有类似的描述，书中主角王一生爱棋如命，其母担心孩子迷失自己，竟给他跪下。她只希望孩子能够专心念书，以后找到好工作。但是家穷，想到孩子没有棋下就没有笑容，母亲就心软，只要不影响功课，母亲也并不坚持。母亲临死前，送了王一生一副她用牙刷磨出来的无字棋。

孟子所讲的故事无法让我心中起涟漪，为棋而拜师学艺毕竟太奢侈。反倒王阳明或王一生爱棋的心情我充分理解，其中挣扎让我共鸣。我经历过不眠不休的下棋岁月，知道这个爱好让人内心纠结。

小时候我住在加亨新村，没什么娱乐，居民早上割完胶后，就大体无事。下午时分总有一堆人围在街摊，走近一看原来有两个人下着象棋。旁边围观的人也参与论战，甚至动手帮其中一方下棋，也看过有人为此吵架。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定律不管用，除非旁观者认为弈者棋术高出一筹。

小学五年级时终于走近街摊，起初只是看热闹。到了小六毕业，等着升上中学的假期，我自己也当了棋手。开始时也得忍受旁人指指点点，待棋艺进步，信心和抗压能力增强后，吵乱的氛围不再是挑战。围观的人多，但是说话的人已不能影响棋路。然后我发现没人说话了。

下棋是能让人废寝忘食的，学校放假期间，更是乐不知疲。被冠上棋王、棋痴、棋侠、棋将等名号的人我遇过不少。我自己也曾后悔将宝贵的时光耗在棋盘上，到高中时稍微收敛，至少不会一口气花上七八个小时。

当然下棋有诸多好处。两方对弈，需要全神贯注，对于智力耐力都是考验。在下棋的过程中，变化奥妙无穷，牵涉到逻辑思维能力和形势判断能力，弈者本身必须沉着冷静自我控制。对于成年人来说，它当然也有健脑防衰，修心养性，陶冶情操的作用。

《棋王》中的王一生说了爱棋者心中的话。“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何以解忧，唯有下棋。”过去几十年，这些话和我的人生是符合的，正面意义可以诉诸旁人。

为下棋而浑然忘我的故事已经非常遥远，我的孩子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更加复杂、生动、现代化的网络游戏。因为科技发展的关系，如今我自己也上网下棋。夜里睡不着，拿了手机下一盘棋，脑海中不该装的东西会悄悄离去。这就是正面意义，解决我不少烦恼。

我确实好久没有接触真正的棋子。南宋时代的赵师秀写过一首七言绝句〈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黄梅时节的夜晚，细雨丝丝，居处池塘蛙鸣阵阵。等到半夜，朋友始终没有出现。伴着油灯，敲着棋子，约客未至，心情失落，独坐无语。

寥寥几句，即成好诗。让我动容的是“闲敲棋子”。是的，就是这个动作，引我回想自己和象棋的关系，引我写这篇短文。只是下棋已变成内在的脑力活动，不再是熟悉的二人对弈。世界如此变化，老家的情景不再，观棋不再，教训人的“不语真君子”更加飘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