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浴缸里的鬼阿嬷第三度（或第四度，反正是三番四次）拉开浴帘，巍巍颤颤的站起来，准备再度又再度（以穿松溃烂的裸体）惊吓众生时，我终于忍不住还是笑了。观影前隐约不祥的预感，命中百份之五十（还有百分五十想期待一下Ewan McGregor），这果然是把神作拍成普片、经典降格的叹息之作。但这或也不难预料，Mike Flanagan的《Doctor Sleep》表在虽是《闪灵》（The Shinning）续集，对应的其实不是Stanley Kubrick的究极恐怖异境，而是小说家Stephen King那尚有人性余温的世界。这当然不是小说的问题，而是两个（电影）世界的对接，以及导演美学的调度，位处两个不同星系，各自运转，中间隔了好几万光年的距离。

南辕北辙的灵异观

若说这是精神分裂的续集，大抵是导演意图致敬（或沾光）经典，又不忍违逆原作者，在两极中摇摆（电影和小说的世界观／鬼魂观截然不同），两头不到岸的结果。

看过《The Shining》、爬梳过资料的观众或也听闻，Stephen King在不同访问里都提过，不喜欢Kubrick的改编。Kubrick让主角成了疯癫扭曲的无光恶人，电影中的恶与癫狂毫无退路，内在的心魔比鬼更可怕。导演用近乎凌迟的方法折磨妻子与小孩，一种让人背脊发冷的寒怖不断袭向观众，Jack Nicholson挑眉拿斧头的样子会是许多人的噩梦。这或不是原著里保有几份挣扎、不幸被鬼魂惑诱而酿成悲剧的鲁蛇主角。而Kubrick版本的Jack还隐约是个虐童、乱伦的父亲，让主角更复杂更近溃烂，与Stephen King的Jack相去甚远。

《The Shining》的恐怖除了鬼魅魍魉，更多是疯癫的追击，主角的精神溃败或是悲剧的主因，Kubrick的超自然现象拍来暧昧怪诞，恐怖美学冷调残酷，观众更害怕人，而不是鬼。这或是Kubrick和Stephen King关于超自然现象不同理解，一如他对小说家说的，“我不相信地狱”，以致他镜头下的人比鬼可怕。

是以《Doctor Sleep》的奇幻灵异世界，是能指认名姓族群的鬼域，和《The Shining》对灵异的开放或暧昧诠释，或是迥异的世界。

廉价的救赎

《Doctor Sleep》本质是个温暖救赎的故事，小男孩在鬼影幢幢中见识了父亲的崩坏，也感应了鬼灵的召唤，成功逃离的男孩却始终无法逃脱童年阴影，长大后也一度跟父亲一样酗酒，逃避看见世界的暗面。或许小说家始终相信救赎，相信恶的外壳里依然有柔软的血肉和良善，Stephen King让这个可怜的男孩和自己和解、和父亲和解、和他不想记得的过去和解，即便世界依然鬼影幢幢（新鬼旧鬼都有），但这该是个有温度的鬼故事，也迥异于Kubrick沁透骨子的冷血之恶。

奈何Mike Flanagan却没有成就伟大经典的能力，这部小说家满意的续集，委实拍得平庸俗常，若没有《The Shining》的名气加持，大抵就是（又）一部寻常恐怖片。当美丽的真结族头目拿出那宛若超级英雄电影里反派们争夺不已的超能力武器般的，保温瓶，喔不，是装载了闪灵少年精气的装置时，即是经典与普片在美学调度上的差距。这个看起来有那么一点高科技的保温瓶，再过10年，大抵会如某种潮流科技产品一样，过时而尴尬。导演对奇幻和恐怖的想像没有超越过去的经典，也和许多廉价尖叫恐怖电影如出一辙，比如真结族临终前的挣扎，那些萎缩至蒸发的死况，大概没有多少电影观众会真的被惊吓，只能说，这只是电影电视里轮回过无数次的熟悉场面。

最让人莞尔分裂的，大概就是经典场面的穿插。也或是Kubrick摄影师背景的出身，让他的电影美学有一种节制的冷调，却又惊悚不已，比如脱胎自Diane Arbus作品原型的双胞胎、血浆若洪水漫灌的酒店、漫天大雪里的巨大迷宫、摄影机低角度跟拍小男孩在酒店走廊里骑脚踏车的场景、浴缸里缓缓伸出双手的鬼阿嬷，以及Jack那穿过门缝癫狂的脸，都是后人津津乐道的经典场景。这些冷酷鬼域美学，在续集里徒剩情怀，除了和Mike Flanagan的美学调性全然违和，也残酷的提点观众，经典的无法复刻与超越。

Mike Flanagan或想调和弥补《The Shining》与小说间的巨大鸿沟，电影部分配乐也刻意复刻合成器与古典乐营造的惊悚，但他大可不必当中间人，若全然抛弃Kubrick的光环／阴影，电影搞不好还能走出自己的路径。

Mike Flanagan自不是Kubrick──传闻中作风颇有争议的导演（把演员折磨【凌迟】个半死、小说家写好剧本后又弃之不用、大量删掉配乐作曲家的作品等），但道德以外，这场才情的（难免被）比较，冷酷异境廉价救赎高下立见，俨然是个残酷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