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二十五个春天
你在山海关外
静候一列辞行的火车
震耳急促的轰隆声
划破所有的牵肠和挂肚
跋涉到湮远的第一夜之前
回到你灵魂最初的故乡

你曾在三月随着剧痛而来
你又在三月拎着剧痛离开

康拉德曾否在你春天的花圃
栽种了一颗黑暗的心
尔今缠绕得太阳脱了轨道
或瞥见自己孤寂的身影
闪烁着生命的磷火
荡漾在瓦尔登湖的波光里
你是否渴望像勇敢的海涯达尔
以一叶单薄的木筏
驾驭噬人的巨浪
远渡而去
但仍隐隐期待
在远方朦胧凄迷的彼岸
有一页圣经的救赎
当你奋然跃进幽暗的深渊时
迎面而来的
会是一片春暖花开

幸福是一只轻盈的蜻蜓
而你满怀希望地以一行诗
将那红色的尾巴
系绑在遥遥的明天
但明天就像那水中的影子
伸手轻轻一触
就波纹晃动
碎散得恍如昨夜的梦

你曾疑惑地问说
明天醒来
会在哪一只鞋子
是蓝天里的飞鸟吗
是暗夜里的那盏灯火吧
还是那两片飘然落下的枯叶
噢不
你定是在那归家的鞋子里
踏在那片亚洲铜的黄土地上
像个孩子
披上斜照的晨光
沐浴在温馨的记忆里
聆听那松软的金黄麦田
细看耕牛的蹄声
嗅闻桌上那碗香甜的热粥
还有抚摸血脉的芬芳
但
明天或许永不到来
明天或许就永不醒来

在漆黑如碳的风里
你听见谁的呼唤
急得将自己狠狠撕裂
碎成一群无法驯服的兽
咆哮怒嚎
挣扎着奔往自己的方向
往天才的旷野奔去
往法律的战场奔去
往工作的田地奔去
往责任的山坡奔去
往理想的阳光奔去
往爱情的花海奔去
往诗意的星空奔去
往失意的幽谷奔去
往愤怒的火山奔去
往
绝望的悬崖
奔去
每一张脸孔绘着回异的面谱
每一张脸孔绉着针锋相对的眉
每一张脸孔，最终
都在尘土中
一同寂灭

你像支离破碎的烟花
短暂，却璀璨得让人惊心
一霎那迸发的色彩
将眼珠炫耀成了万花筒
炙热的光芒
让曾经触摸你足迹的指尖
烙下一行又一行永恒的诗句

那些年你是春天的蚕
不断将一首又一首
生命滋养的诗
吐成厚厚如茧的诗集
让人们寻得一丝又一丝
寒冷中的暖意
你将一身的累与一生的泪
堆积在孤单的黑暗里
仿佛金乌已在你的世界坠毁
一切阒寂
你怔怔的眼眸
覆盖着千万个念头的灰烬
渴望一束曙光
然后破蛹
往火焰直直飞扑而去

自此
每一个春天总是蹑足而来
脚踝拖着老人一串长长的叹息
悄悄躺卧在那所残旧的房子
静看一海的忧伤

附注：

海子（1964.03.24 – 1989.03.26），中国著名诗人，十五岁即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十九岁毕业执教，二十五岁生日过后在山海关至龙家营的路段卧轨自杀。死时随身携带了四本书，《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亚洲铜〉和〈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是海子诗作的题目，其中〈亚洲铜〉是海子的成名作，喻意自己家乡的黄土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前，所写下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这段期间，他获知那已建立自己家庭的初恋女友，即将移民海外。遗书透露了他最后几个星期所面对的幻听和精神分裂状况。海子内心的孤寂与灰暗，或许早已隐隐宣告在他的诗里，诚如他在长诗〈太阳·弥赛亚〉里写到：“我多么期望我的内部有人呼应又有谁在？”去世前约一两个星期，海子写下了最后一首诗作〈春天，十个海子〉，并在人生的最后一行诗句里问道：“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