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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2019
冼文光/蜂后
作者: 冼文光

图/衣谷化十

法蒂玛碰上前夫时不及廿岁,于新山黄亚福街的臭河边。前夫在巴西古当(Pasir  Gudang)某生产安全套的日本厂当副主任;死前一年跟法蒂玛住在一起,他为人悲观,常想着自杀,不怎么想活。一天,无意中读到他的日记,法蒂玛才知他自小即厌世。

那天,他从工厂回来,身上浓浓的塑料味;饭后冲凉,没一下就上床躺了。法蒂玛心里不平静,似有什么事要发生,想要告诉他,却不知怎样开口。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叫法蒂玛睡觉;法蒂玛上了床,他身体忽火热起来说要那个,扯了法蒂玛衣服就上。法蒂玛扭过身说今天不行;他不高兴,扯着法蒂玛不放,法蒂玛生气推开他(第一次)跟他讲不要勉强,肚里的孩子不喜欢未来的爸爸这样。他一听,脸刷地白了;落床,在窗边,怅望天上星。她为什么会怀孕?这鬼地方,我一人来了死了就离开,没有后代没有牵缠挂碍负担,我不要跟这世间苦海黏着,我要出离,永远都不要再来!孩子是鬼东西,他妈的,来了只会讨索,不会给你什么。他妈的,这孩子为什么来?我不要!他在心里呼喊。孩子跟羊崽一样,一刀进去出来红血了结,我吃你你吃我人吃人!我不要不要孩子!他继续呼唤,心在抽搐,扭头跟法蒂玛说:“你听清楚,我-不-要-孩-子!”

内心一个霹雳,似闪电打身,法蒂玛眼睛阵白阵黑,肚子在绞动,她感到里面的生命恐惧着、愤怒着;不知怎么好,但心里产生一股力量来抗衡,她知道不能打掉孩子,不能!

里面的生命再次扭动,充满恐惧,法蒂玛毛发竖立子宫抽搐。

他咬着嘴唇迫不及待地保证要给法蒂玛幸福美好的生活,他是个实在的人,对贫乏的生活没有幻想也不会生出一些浪漫的想法,也不跟别人及周围发生冲突。

他说:“人没有好的,人性本恶!”

这给他跟法蒂玛带来了另一个且极大的痛苦。

自杀前几天,他跟一头待宰的黑羊说:“我曾在边加兰遇到一个阿拉伯人,一见如故,跟他聊起,他知我想参与IS圣战,告诉我哥打丁宜有个Ustaz(宗教师)可以助我找到线人。不管怎样,没人能明白我内心的黑暗世界!”

前夫把自己吊到老旧的风扇上,被发现时,生殖器套着安全套,安全套外飞绕着蜜蜂,细瞧,安全套外竟涂上蜂蜜……

自杀后,法蒂玛离开那地方:不想留下那些一起生活的痕迹,于生活的密穴里藏起自己其余的秘密……

现在,太阳探出云头,光线似箭射着屋前的池水,不知怎的,法蒂玛想到妈妈:

 “妈妈,现在我跟一个叫史丹利的男人在一起。我要过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任何试图把他当作我生活一部分的做法在妈妈你看来都是可笑的不能理喻的,可是妈妈,拔出木塞,并不一定要用牙去咬!没人了解我。我们的日子似云,妈妈,除非你是浮云,否则不可能理解浮云不可能对浮云有深刻的体悟;所有试图理解浮云的努力都是徒劳……妈妈,不管宇宙怎样收束世界怎样败坏道德怎样沦丧,虽是我贪生一念入胎受精,依然感恩你制造并生下我,我爱你妈妈我爱你万万万万年啊!”

信写好了。

史丹利说:“你看,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

 法蒂玛舔湿信封黏合:“你别贪图我的钱。”

史丹利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法蒂玛涂嘴唇:“听清楚,我不一定跟你结婚!”

黄蜂在鸡屎果树叶间飞绕,史丹利对黄蜂做鬼脸。

不知怎么的,法蒂玛又想起妈妈。妈妈儿时住在偏僻的园丘,上学得走三英里才到简陋的学校;如果幸运,看到载胶水的罗里,叫爬上后面拖格的间隙坐下,如果下雨就开伞,几个同伴似小鸡缩在伞下,肩头往往湿一片,如果碰上大雨,就成了落汤鸡。上学迟到很平常,到了雨季或因为下雨,没割胶,罗里就没来载胶水,妈妈就不去上学。英国殖民地官员留下一辆旧拖拉车在园丘,每月有一两次,园丘总经理用那车巡视胶园,妈妈跟几个同伴见拖拉车开动,即求总经理给她们坐去上学,总经理把她们放到一个似锅的角落,好像要把她们烤成烧鸡,到了接近学校的大路,就一个一个把她们从拖拉车里吐出……

法蒂玛的妈收到信后,撕心裂肺地反对法蒂玛的爱情。

法蒂玛爱妈妈,但自己的追求她非常坚持:生活自己承受,妈妈无法代替。为此,有一阵不跟妈妈讲话,后来,妈妈病情恶化,似不久于人世,法蒂玛才软化了自己的坚持。

法蒂玛:“妈,我回来了。”

妈妈眼角有泪。

法蒂玛:“你没怨恨我?”

妈妈眼角那泪蛇一样滑下:“人生在世,生死并无一定,暂时来到这人间,匆匆又得离开,如同月亮,有圆有缺,又似花儿,盛开后很快就凋零;这一世出生,是前世死亡的接续,前世如果没有死去,今世又怎么能诞生?……”

法蒂玛泪在眼眶里。

妈妈过身前抓着法蒂玛的手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我要死了管不了你但切记你妈我一句话,婚姻是坟墓,结婚乃人生蠢事啊!”

法蒂玛泪奔出了眼眶。

妈妈最后一道眼神投在墙上《坤辈十诫》那残页:

不可自己寻死 不可口说是非 不可嫌夫贫丑 不可搽胭抹粉

不可杀害生命 不可观灯看戏 不可游寺烧香 不可串邻吃嘴

不可好认干儿 不可溺女害命

妈妈快要断气时说:“如果这一世……智慧不明澈,下一世如何能……保有福慧跟人身?”

接着是一阵钢叉、锁链声!

妈妈带业离世,法蒂玛心碎,抱住遗体哭泣;遗体徐徐下放时,死命要往墓里跳;村长叫几个妇女扯着法蒂玛,她仍然鬼嚎鬼叫;不得已,命人用木头敲她;晕了,静了……

现在,法蒂玛沉醉于边加兰海边小村的偏僻宁静,然而,理想的世界依然遥远——《可兰经》里面的天堂,远于无量亿佛国净土;虽然,先知告诫:“应该朴实和中庸的做好事,你最终将会到达你的目的地:天堂!”

——但人死了不一定会到那里!

万般带不去,唯有业缠身,人死了不一定会到那里!!

噢啊,妈妈!!!

妈妈离世后,偶尔,法蒂玛想到爸爸。爸爸在乌鲁地南一个新加坡人开的养蜂场工作多年,为蜂后作人工授精。有一年,先知诞辰纪念日那天,爸爸带法蒂玛到养蜂场,让她在养着几百箱的蜂群里有所体会跟感受;那时,爸爸指着蜂巢里的蜂后,对站在身旁几个戴着金表的中国大腕说:“蜂后是蜜蜂群体中唯一能正常产卵的雌蜂,也是蜂母,是万中选一的能者;可是,如果由蜂群选出的蜂后万一不被蜂群接受,它们就会攻击它,然后再选出新的蜂后;然而蜂群自行养成的蜂后,通常不比人工蜂后理想。”这时,爸爸咳一声:“Listen,我是少数几个懂得人工培育蜂后的养蜂人,我的人工蜂后,成功统领群蜂的几率是本地最高的!”

妈妈离世前说:“你爸很想要个儿子,却生不出……”

海边小村唯一的咖啡店那边传出磨刀声,似生不出蛋的马来鸡在叫,店里静静的,法蒂玛想天天这样就好;她不喜欢喧嚣杂乱,那些村民整日在这里那里瞎忙碌,自以为干了什么大事了不起。

忽然,飘来一个幽魂,拿开饭罩,里面一只死鸡吃剩半边,幽魂拈一块吃,咳一下吐了,法蒂玛在门边:“他妈的你给我滚出去!”

 幽魂瞥法蒂玛一眼,悻悻然飘到外面。

 窗帘垂下,扫着地上的尘,法蒂玛把幽魂动过的那些鸡肉倒掉;这几天,她失眠,夜里听到很多声音,史丹利却睡得很好,什么都没听见。

史丹利一早到芭地割蜂窝未返。

现在,法蒂玛很不高兴,做饭的心思没了。摆好发着樟脑味的碗盘,法蒂玛胃口被幽魂搞坏了,闷着吃早上剩余的椰浆饭;扭头到窗外,见黄蜂兀自飞绕,鸡屎果忽脱落,滚到茅草里面。

不久,史丹利回来,门边飘一团白烟,法蒂玛在烧鸡屎果枝叶,满肚子气:“你今晚睡客厅,来了个幽魂,占了那张床。”

史丹利放好割蜂窝的工具说:“我去教训他!”入房间,隐约见一缕黑影,散着死鸡的味道,史丹利:“走开,你这个幽魂!”在房里骂幽魂,只是做样子让法蒂玛安心,史丹利心里对黑影说“你要怎样就怎样,但不要害人”,又骂了几声才退出来。

有些男人爱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法蒂玛心里这么想,自己乐。

那天下午的事:法蒂玛在房里嚼鸡屎果,风吹进来,尘埃飞起,浮在半空,没一会儿又落在蚊帐跟碗盘上面。想到昨晚磨好的割刀还没收,到窗下,割刀不见了,史丹利问:“你有没有收割刀?”

法蒂玛说:“难道割刀长了脚会自己走?”

听见厨房水盆那边有声,好像在下面又好像在冲凉房;声音忽没了——幽魂掩住史丹利耳朵——总有什么声音在这里那里响着,搞得心不宁。一次,史丹利贴着耳朵,听到两个声音,在对话。

其中一个说:“我以前死在这屋子,嗯,就是这里。”

接着,另一个声音(嗓音比先前的老):“我早说他是烂摊,你死不听要嫁给他,否则你还活着的!”

先前的叹息一声:“我年轻时蠢,以为女人必然要结婚生一两个崽养儿防老,X,吃钱骗钱败家,养儿吃老就有啊!”

养儿吃老!

这时,老的那个说:“你男人在外搞女人,真不懂那些日子你是怎么忍的?”

先前的咳一下,慢吞吞应声:“我能怎样?”

老的哼两下。

风不来,屋里就热了,史丹利入房间,法蒂玛瞪着墙壁黑影,衣柜抽屉有一双小红鞋,幽魂一定了解许多婴灵的痛苦、怨恨跟秘密。

法蒂玛按开电视机,里面播着柔佛三王子东姑阿都加里尔的逝世周年活动花絮,旧视频片段显示,三王子患肝癌病逝的消息传开后,乌鲁地南今日广场电影院提早关闭戏院,准备买票的民众只好悻悻然离开;平日夜晚五彩灯光闪亮的新山市政局,也改为暗淡灯光;除非有事务在身出国,柔佛苏丹依布拉欣陛下几乎每天都风雨不改地前往悼念三王子……。

几乎每天都风雨不改地前往悼念!

法蒂玛想到妈妈,噢啊,自己有几次到墓地悼念妈妈?死去多年的妈妈,已到天堂那里了?

天上血月,夜晚静得反常,法蒂玛已熟睡,眼帘合不紧,一条细细的缝隙,史丹利扯了被盖着她,法蒂玛眼皮动一下,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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