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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2/2019
【对话专栏.本期主题:负亲】弯女L /施舍
作者: 弯女L

外婆的丧礼上,父亲把流浪的自己带回来,行李少得仿佛身无长物。阿嫲死的第一晚父亲走在我身旁,我提着很重的笔电,他伸出手说:“爸爸帮你拿。”灵堂前的路灯仿佛垂钓我俩同行的影子,我忽然感觉到爱,并且想哭。他离开大概也有六年了,这些年来也不是不曾返家,只是每次回来都仅为了签离开的证,得到国家与自己的承认,复消失。于是我从少年时便懂得“我已经没有爸爸了”这一回事,也仅是缺少一个像样的人在各种移动中同行。这个家本来已经什么也没剩下,再强硬扣除,便剩负数。

对于父亲的职业我从来都不清楚,我们更在乎的,其实是他那个月有没有把钱带回来。而有没有钱这一回事,小学时候的我是用触觉来了解的。每天凌晨五点半准备梳洗上学,彼时天色如浊墨般浓稠,在那些尚未熟透的凌晨醒来,总觉得自己又变回一颗卵,主人房则大概是母胎。可我原生的母胎竟是分裂,父亲卷缩在懒人椅而母亲卧双人床,让我不禁怀疑起,他们的精子与卵子结合成我的身首,那么他们分开以后,我是否各异?门后挂着我的深蓝校裙与父亲上晚的长裤,我换好衣服以后总会刻意地往父亲裤兜里伸,掏宝一样希望挖出一种神效强力胶,可以把断裂的四肢都粘合起来。年幼对世界耽美,对生活有一百种祈求,比如身体生来多毛,每天临睡前会坐在马桶上尽力摩擦与念念有词,求神宽恕,求神把我身上多余的毛发都拿走,连同一排难看的牙、丑陋的自己也是。唯隔天晨起又才发现,神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并没有打算救我。

于是掏父亲的裤袋,最希望摸到的是一叠钱,折半、用塑胶圈绑起来的五十一百纸钞。

钱的质感与味道让我安心,尤其是我用拇指与食指去掂量那叠钱的厚度时,便能揣测这个家能平静多久。家指的是いえ也是うち,家宅如是需要钱来维持与安抚,女人一样。只是更多时候,我伸进的像是一个空虚的胃囊,残留昨夜消化不良的安全套包装,或是火机与烟盒,那些约定俗成,属于父亲的秘密。父亲的收入极不稳定,我仍是小学时他许我从他钱包取零用,于是在我如检查员一般每天对他的情况进行探测的日子里,我势必多拿一些,再多一些悄悄放进校服左胸前的口袋。那时小六刚发育的胸部靠近心脏的地方,微微起伏的山峦前装着那些我心安理得拿过来,皱巴巴的五颜六色散纸。甚至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把钱省下来,多饿一次,就会变得富有。

富有的意义在于我会拥有很多很多钱,而钱能代替神缝合那些祂懒得去理会的事,比如我身体、身世的破口。也到后来才晓得,钱不会因为省下来而更多。于是父亲跟我借钱时,我总是直截了当,借五十还一百。

父亲在家度过了很长一段挫败与颓丧的中年,像一台久未清理的吸尘机,很多尘埃卡在喉咙说不出话。酒喝得很多,钱花得七七八八。我也不晓得是在成长的哪一天,我不再需要担心他的钱够不够让我活下去,而他也恍若死机多年的电脑忽然修复,决定流浪。他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在我的生活,而他的离开像是不小心倒溃的啤酒,沾在衣服风干以后,有印也有味。只是流浪这词尽管浪漫,用在他口中,却残忍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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