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由好几间店面打通改建而成的医院。与其说是医院，它更像是一家综合诊所，里头没有狭窄而肃杀的长廊，没有依病情分门别类的病房，也没有闻了便胆战心惊的消毒药水味。而一周前我来到这个地方，便是为了要面对我人生当中的第一场手术。

医院的手术室是非常简陋的。这里没有宽大可升降的手术台，没有明亮晃眼的无影灯，没有各式各样检测生命体征的器材，甚至连一般手术室必备的无菌环境和手术服都没有。护士让我躺在狭窄的手术台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日光灯，静静地等待医生来。躺在简易手术台上的滋味是很特殊的，那是明明头上的灯很温暖的照着你，老旧的空调很努力地对着我的脚板吹着绵长而惆怅的冷空气，但你的全身心都只聚焦在那不知被什么冻住的四肢，和不知是从外到内还是从内到外的寒意，甚至连心跳都不是自己的，尤其是一个人躺在里面，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的时候。

手术的过程中我不停在发抖，双手紧握呈祈祷的姿态，但我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或许是知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所有的嘶吼换来的都只有绝望的回音，除了坚持到手术完成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好不容易结束手术，我一个人拿药、付钱，一个人开车回家。麻药退散，仿佛自己和痛处之间的最后一层滤网被无情撕开，疼痛排山倒海而来，于是我一个人匆匆吞了片面包垫胃，便赶紧吞下止痛药，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地把痛楚呼出来。此刻家里无人，每一句无声的控诉仿佛都能重新被吸入心肺，将孤独感成倍地放大，但我也只能无奈地告诉自己，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打从我们摆脱父母，一个人睡觉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生活便渐渐需要面对越来越多一个人的时刻。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而一个人动手术也不过就是或迟或早必须面对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需要孤独来证明自己成长，但孤独是成长过程中的副产品，而逐渐蔓延的孤独会逼迫我们更加独立，也淤积更多生活中的沼气，等待有个人让你抒发，或是跟对待淤血一样，等待哪一天它自行散去。

好不容易到了晚餐时间，我看着一桌子的菜，嘴里还是不停地向家人控诉着难忍的痛楚。接下来的好几天，疼痛像是变了脸的周公，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我相伴相随，让我一周以来没办法好好入眠。我妈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她了解疼痛的感受，她也经历过，还让我尽量不用走动，自己扛起了更多家务，而寡言的爸爸也每天关切我的情况，甚至请假在家帮忙分担家务。后来才发现，我的父母也曾一个人动手术，身边无人陪伴，而他们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如今轮到我去经受这样的磨难，这或许代表着我必须要成长到下一个人生阶段，无论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去面对。

如今伤已初愈，生活还在继续，逼着我们抓起尚未整理好的行囊，在时光的夹缝中踽踽独行。回头看这难忘的经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那撕心裂肺的痛，也不是手术台上的孤独和无助。来自我爸妈的理解和同理让我明白，人在遇到伤痛的时候，纵使千百句“加油，别放弃”，都比不上一句“没关系，我懂你”。虽然我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和生活抗争，但生活从来都不会那么绝情，人世间再大的孤独和失落，都可以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同理和支持轻易击溃，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最浅，也最深的牵绊。

外头忽晴忽雨，伤口也偶尔疼痛，庆幸所爱之人尽管偶尔缺席，但他们的言语和支持却是我们在刀光剑影的生活中，最好的金钟罩铁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