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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2/2019
黄远雄/山居日子
作者: 黄远雄

圖◆Nithid Sanbundit
圖◆Nithid Sanbundit

前些日子,为了搭建一座庞大、提供几近六、七百名建筑工友充当暂时宿舍筹备期间,离伐木工友宿舍不远的荆棘丛生的那幅,被几部泥机合力围剿清涤下,呈现整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开始堆积如山、由数辆大卡车从市区搬运进来搭建所需的建材。为了防患未然,怕招惹部分村民萌起觎觑之心,趁深夜四下无人时顺手牵羊,建筑公司早在建材尚未抵达工地之前,已物色一名壮年,持有合法枪械执照、身材魁梧的守夜人阿邦和他年轻新婚太太在工地出入口处驻守。由建筑公司在伐木宿舍前保留的黄土高坡上建搭两间简陋的木房子,除了其中一间供给守夜人夫妇栖息,另一间小房子则空置着。

我当时一厢情愿,希望我那四名测量队员可以立即入住阿邦宿舍旁那空置的房间。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和阿邦彼此有照应,互通声息,增添人气,人缘极佳的守夜人日后亦不会感到太孤单寂寞。谁知他们住惯了伐木宿舍内宽敞的环境,嫌弃木房内空间太小,就只好暂时空置着。因为在过去早有传闻,谓一旦这项大型土木建筑工程启动后,随着轮至该伐木宿舍则必须搬离之时,其目前所鸠占的地理位置,恰好座落在另一项行将落实新大道、未来通往居銮的工程规划之土地范围内,届时伐木宿舍将另行迁移至十公里外的某段新芭场上继续进行伐木活动。

想当初,自从那四名跟随我共车出入山林的测量员,通过另一名原住民队友阿曼穿针引线,结果获伐木宿舍的卡巴拉接纳让他们入住伐木工友宿舍后,从此整座车厢空空洞洞,仅剩我一人独自继续奔驰往返于山林市区之间,与空气对话。再经过接近两个月的长时间长途颠簸跋涉,我本身也开始深感乏力,无以为继。终于彻悟肉体毕竟不是由钢铁铸冶而成的,无论我如何再逞强,始终都无法承受如此无尽的疲惫轰炸。我必须适时调整心态,首当之务把目标锁定在山林周边建搭宿舍的作业和进度,且密切留意,尢其是有关山林内专为公司文员搭建的宿舍某单位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挨至宿舍工程完工之际,虽然明知短期内水电基本措施无法如期装配启用,肯定会给自己日常带来不少起居的困扰,但一想到比起自己那些日子身心所承受舟车往返梦魇般难以明言之痛苦经历,根本微不足道,顿时觉得机不可失,且刻不容缓。在未经询问公司上层的同意下,先斩后奏,立即一马当先地搬进一排十间最尾端那间新建好的宿舍内。

当时我对自己的处境如此有恃无恐,固然是因为我自恃在山林内,比其他同事更拥有丰裕的物资和人力资源,除了在山林出入口处,已雇用一名尽职的守夜人驻守,再加上在附近伐木工友宿舍内有早已入住的四名从印尼偷渡过来的测量队友,和一名同属来自西马半岛东北边陲、热心如颜姓的中年土生华裔卡巴拉,以及十多位伐木工友,这些对我来说已因缘俱足;至少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山林内,没有想像中那么孤单可怕。我之所以在一排十间宿舍内刻意选择入住于最后一间的主要考量,无非是最尾端的平白板墙上比其他的多出一扇窗口。且从室内望出,正好与那棵白树及白树下一座新建好的拿督公庙遥遥相对,令人心神豁然开朗。我是非常享受这种即孤独又不疏离的感觉。每临黄昏,我到伐木宿舍后部的小河边冲洗身体,在那里与众伐木工友享用完晚餐后,才施施然独自摸黑走回自己的房间宿舍憩息。

整座偌大空旷的山林工地内,粗壮魁梧的阿邦可说是唯一最健谈、人生游历十分丰富又与我能最近距离畅谈的新同事,所以彼此相处得很融洽。由于出入口处站与伐木工友宿舍隔离不远,伐木宿舍内几只看守的狗,偶尔入夜后会摇着尾巴随我到阿邦宿舍前游荡,一旦发现有陌生村民异兽在附近徘徊经过,就会发出一阵吵杂的狗吠声,无形中减轻了阿邦身心的负担。他会在夜幕初垂前,先行在工地四周携械巡行一匝,或驻足在山林边陲狩猎,有时见我一人独坐在宿舍前黑漆的夜色里,就趋近一块聊天,谈至深夜才步行回去站岗守夜。

自那刻起,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原是西马雪兰莪州北部,靠近下霹雳丹绒马林一带土生的原住民孩子,在马来村落内长大,后来参加国民服役,成为一名长期驻扎在马泰边境,在吉兰丹兰道班让乡郊和泰国边陲的那条哥乐河一带的村落丛林内,负责巡逻的资深野战部队成员,并曾经数度被派往吉兰丹州属境内一座闻名遐迩,之话望生俗称“狐狸洞”的森林内,与那里出没的马共残余分子零星对峙驳火过。

由于我自小耽于许多长辈的口述传说,耳濡目染之下,对所谓的马共残余分子,自日据时期,从惶恐败退的英国殖民军官手中接收一批破旧残余的军火和武器,以森林大自然庇护藏身,为保家卫国前仆后继发动大小游击战,不惜捐献热血,最终传奇地击溃日军的事迹存有幻想;而后复在日军缴械投降后,却无辜遭受背信而演变成飞鸟尽、刀弓藏的悲凉遭遇寄以无限同情,因此对后来我国摆脱英国殖民地管制与争取独立后,这类有关两军持绩伤亡的战役人数不感兴趣,甚至无比厌恶;充其份量不过是在自家的土地上、与自家同袍兄弟因权力与政见分歧而自相残杀的事件。

但我个人从小对话望生(Gua Musang)这块有着神秘色彩、仿佛与世隔绝之宝山福地,内心充满着无限遐思;尤其自我上学念初中那段时间起,认识了寥寥几位来自瓜拉吉赖县和罕有、是来自话望生土生长大的学生,因为路途遥远,关山阻隔,交通十分不方便,所以在求学期间,这批在籍学生只好在哥打峇鲁市区内寄宿或租房。在当时当地火车站是唯一可以向世界以外接轨的出口,铁道局旁常有成群的武装人员站岗驻守,举凡出入或准备搭火车离开的村民,都必须逐一在警岗前遭受百般盘查诘问,尢其是脸部瘦削酷似白粉道友般苍白,眼光畏缩闪烁的陌生人。以当时的火车行程每天只有一趟来去,错过班次只好望而兴叹,遥等隔天另一趟行程。但令我最感兴趣的除了山内一群出没无常、爱打游击战所谓的山老鼠之外,另有一群是遭政府的押运谕令下、被遣送过来这座与世隔绝的限制区内的滞留人士,据说都是国内赫赫有名,属大哥级的罪犯、鬼见愁。我自小学时期开始大量接触到许多源自中国章回演义小说,尤其是《水浒传》内几位脍炙人口的英雄人物,如鲁智深、武松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迹最能掳获人心,我多么希望在茫茫人海中,能有机缘一睹,突然从中跳跃出如此血性的一、二人物。

我常在阿邦面前借故打断这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我却蛮喜欢听他分享他平日傍晚那段时间一个人独自进入山林狩猎的心得和经验,如何辨识野兽的习性和蹄印的知识。每次若有任何斩获,阿邦都不介意把部分战利品送去与宿舍工友分享。所以入夜后,若离就寝时间还早,我在黑黝黝空无一人的宿舍前面对偌大的一片山林空地,除了仰望星空之外,就是谛听内心孤独的声音,偶尔侧耳聆听山林远近处可有其他猛兽出没的声响,在习习凉风吹送下,似有还无的幻觉,觉得蛮有诗意。尤其是临睡前满耳充斥着一大片虫鸣,更让人心安。更甚是在清晨醒来,天色灰蒙未亮的那刻,耳廊听见这些飞禽、或猴啼互鸣愉悦的交响乐,那绝对是一曲大自然谱写的天籁之音,那种喜悦更令人心旷神怡又美好;因为一般居惯山林的伐木工友相信,在大自然生存的法则下,这些善意的飞禽走兽,天生喜爱在四周静谧和平的场所高鸣一曲,无非是想向周边同好传达附近没有猛兽出现的踪影,一切安详美好的讯息。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自从我准备人驻山林前不久,我的测量组内另有一名充当测量学徒的,是在此座大山林长大的少年原住民阿曼。基于大山林地段被征用,庞大的土木工程即将展开,而他是滞留在这座大山林内最后一户原住民家庭最年幼的男孩。在其伐木公司董事部多方善意斡旋安排下,阿曼必须身随他的家人,一块迁移至彭亨州北根县内某市郊外、由当地政府特地为原住民而设立的保护区内,展开新兴文明的生活方式。在他离开山林之前,他在我的测量组刚好待满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不过他那股坦荡、乐观又毫无拘束的个性无不感染了我们。

若不是某夜守夜人阿邦在宿舍前,突然向我投诉,他不喜欢一名最近搬入宿舍隔壁住的老怪物,因为其房内堆积的衣物虽然不多,但不知何故,总是充斥着一股强烈的难闻、挥之不去的味道,不过他却格外喜欢老怪物身旁跟随的那只长得魁梧机灵的老狼狗时,我才意识到我几乎忽略掉这么一号人物。在我最初涉险展开测量工作那刻,在这空漠广袤的荒野内,除了那班伐木工友之外,山林内的原住民几乎与这名行踪飘忽的人物都缘悭一面。而最近几日入夜前,因无人提及,每次经过守夜人阿邦小屋前,见窗门紧闭着,深不以为意,就没有特别留意房内的情形。

当时刚踏入山林,则由于五名追随我施工的都是对测量完全一窍不通的新手,逼得我不得不消耗大量体力耐心、在他们与测量仪器盘座设置地点间来回奔波,不断教导彼等一些有关山势起伏的认知,和如何应对及正确的施工之常识,内心的焦虑让我陷入孤军作战的挫折,身心疲惫不已,想想若当时不是年轻,充满憧憬,又或无一副强大的心脏支撑,相信早已连夜下堂求去。偶尔会断断续续耳闻阿曼向四名来自印尼的队友,依稀仿佛谈及有那么一名怪老伯,与他那只常在深夜四处追捕树林中小动物的老狗出现在伐木工友宿舍附近的片段,但那时由于都是在抵达施工目的地后施工前,在我身处在仪器摆正的位置之后,向他们施发号令;而他们必须依据镜头指示的方向,举凡发现在前头有野丛短树、或阻碍视野的障物,务必先在前头先行清理砍伐,就在这般情况下,偶尔我就或会因为风向,隐约听到零星片段谈及;但基于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话题隐隐约约的,最终谈话声内又参杂太多砍伐、脚步及树丛枯叶被拌倒、或践踏时发出的声响,似有还无地传至耳内。因为事不关己,故过耳即忘,不当一回事。

不过后来有趣的是,迟至某日,突然由另一组在山林内剿芭伐树的多名巨型堆土机驾驶员同事,在准备动身回程时七口八嘴向我述说,发现有一名来路不明,衣着褴褛的华裔怪老头突然出现在我们工场内、其中一座刚建峻但尚未开始营业的食堂长椅上憩息,随在他身旁的是一只不弃不离的大黑狗。当时之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是因为大黑狗引起伐木宿舍那几只土狗虚张声势的狂吠和挑衅,从而让他们定眼搜索,才发现那位幽灵般的怪老伯。

这时阿曼已离开我们测量组多日,而我亦已搬入山林宿舍内住。后来接获阿邦亲自向我诉苦的次日,颜姓卡巴拉才告诉大伙,听说这老人甚至比伐木工友更早几年在山林内出现。至于何时被原住民发现,则无从考查。那时整座广袤的大山林内只剩六七户人家。据知其中唯独一家独居又独眼的原住民老寡妇愿意收留他。老寡妇死后他继续独居在那里……

接着不久有两组伐木工友进入山林工作,谁知其中一组却遭告发,有人经常摸黑潜入原住民的住所内骚扰单纯的未成年村女,后来东窗事发,被人举报到村长那里。消息传开,肇祸的那组伐木公司被官联发展公司撤销其伐木合约,结果整座山林内仅存一组,即是由颜姓带领的那班工友留下迄今。那阵期间兵荒马乱,三不五时有执法队伍或移民局官员进入山林作人口调查,由于怪老伯突然离奇失踪,长期下落不明,故没有列入调查名单内。直到风波平息,山林内几户人家亦相继迁徙,最后整座广袤的山林内,仅剩阿曼一家暂时留下。而在这时侯怪老伯又幽灵般出现。每逢深夜有大雨,这名可能无处可栖的怪老伯,带着一只黑狗出现在阿曼住家附近徘徊,直到天亮才离开。幸亏阿曼家人也不嫌弃,任他来去无阻。偶尔好心的老伯路过,会把一些血淋淋的野味送去给阿曼那家人分享。

阿曼离开了我的测量组后,就身随他的家人到陌生的彭亨州北根县某市郊外,一处由州政府特地为收容原住民而在不远的树丛内提供的住所接受生活手工训练。阿曼走后,那名神秘的老伯再度流离失所,不知所踪。迟至最近这一两周黑夜里,偶尔听到宿舍外传来一阵狂吠,颜姓的卡巴拉才意外发现,原来在这荒山野岭内还神秘地匿藏着这么一号来路不明的华裔老伯和一只狗。看着他在宿舍附近徘徊,好心的卡巴拉就趋前,将当晚宿内剩余的饭菜施舍给他。

直到工程即将展开之某日,罗先生一行人抵达山林出入口处,意外发现在伐木宿舍旁有一位脸型肤色仿若华裔,衣着褴褛不堪,光赤着脚,且头戴一顶相信是由英殖民时代英军文官遗留下来的硬帽子的行迹可疑老人,遂停车问他的来历。谁知那老伯的口音十分浑浊不清,结结巴巴的,讲出的话竟无人能听懂,其中原因可能是在山林内孤寡生活经年,突然被陌生人诘问,一时慌乱,连自己的籍贯方言也忘得一干二净;令罗先生身旁一众跟随者亦听得八只耳朵,不知所谓;当时姓颜的卡巴拉正好也在现场,向罗先生透露了老者这些年来在山林居无定所的事迹。再经过罗先生身旁几位略晓各籍贯方言的同事向老伯敲勘考证,才慢慢从他的语气中揣测出老伯可能是广西人士。至于属实或否,老伯倒也不置一言,更甭说何时何事走入山林,姓啥名什,一概语焉不详。

 合许是他老人家与罗先生有缘,罗先生心存善念而收留了他,没想到这一安排,阴错阳差,竟然让他和阿邦成了邻居,且当下嘱咐其中一名同行者安排给他一柄锄头和一件雨衣,也交给他一份新任务:日后待山林工程启动,除了每逢大雨天,在雨水停歇后,即由他一个人披上雨衣拎着一把锄头,随意往工地内任何施工地点,在有土推机或罗里覆辙轮胎辗陷之处,将一漥又一漥滞留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一大片积水,用锄头浅浅锄开一条条水道往低处排流。至于老伯听懂或不懂,罗先生并不在意,也不想为难他,可能只是一份轻差让他打发时间,平日无雨的日子,让他的余生可以有尊严地自由四处走动,或在附近山林游荡进行私人活动,则不受限制,且每个月份照样会发若干工资予他。甚至让他可从食堂享用他的每日三餐,包括冷热饮料,全由建筑公司负责,不过烟酒需自费。

关于这件事情安排,罗先生曾经在众泥机清理山林现场,遇见我正在那里施工,一字不提;或者对罗先生来说,根本小事一桩,无需事事知会我。反而是姓颜的卡巴拉当天傍晚在与一众伐木工友共享晚餐时透露。我亦认为是一项好安排,至少长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孤苦伶仃的华裔怪老伯终于在残喘之余年有一所栖身之处,谁知,却让一向好客热情的阿邦从此拥有无限烦恼和怨言……。在短短不及三个月时间,工程启动不久,老伯悄然在某个宁静的黑夜里结束了他飘零颠沛的人生,据说当时只有守夜人的妻子听到老狼狗不停在哀号,但她没有起床看个究竟。

第二天清早,阿邦过来食堂向正在用餐的一名建筑公司职员汇报噩讯。那时伐木工友宿舍内的工友还未搬迁,热心的颜姓卡巴拉在工程师老刘的央求下,带领老刘及其他二位同事去拜访附近村落的乡长询事;最后由乡长与附近居銮的警卫与医务人员到场验证,列为自然死亡事件。由于无亲人在场,亦无从联络,最终由乡长提议在附近未被征用的山区内挖掘就地埋葬,随行在侧的警官亦不反对,结果罗先生吩咐挖土机在离阿邦住宿背后不远的山林保留地挖掘坟穴,派人快马加鞭出山林购买拜祭所需之香烛祭品,挨至中午吉时下葬,依华人传统习俗进行,在乡长与警医务人员见证下,让所有在山林内与老伯有一面之缘的有心人士上香祭拜,匆匆为这名怪老伯来路不明的坎坷人生完成即简单又隆重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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