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回到老家，日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热情燃烧整个天地，一片灼眼灼肤的势头。宽敞车子后座沉溺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母亲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去见中医啊，阿妈。

母亲在车后说着我们的生活琐事，抱怨着亮灿灿的天气如何的热，最近手臂又是麻痹又是酸痛，那年干嘛就一年生一个，干嘛那么辛苦种那满地的木薯，吃药像吃糖，害了自身……我静静地听，偶尔搭几句以融进母亲晚景的世界。母亲年岁渐长，我们也紧跟其后，有时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细缝里还能与母亲共聊听她数算人生，我是幸福的。

车子途经母亲经营艰辛匮乏童年的小镇，话题拐进了母亲的前尘往事。“那时常有媒人婆来说媒，都是一些海口渔村人家，外公总是这样回拒媒人婆的嘴巴：我的查某仔唔便做港脚捉鱼人养猪猡粗涩工作 ，埋嫁先啦，你回去吧！回去吧！”“后来，你的外公染病去世不久，那时我才24年华。有一天又来了一个说媒的，这一次还是男人。说了一大堆之后，依然是个海口男人。这一说，外公百日之内，你的外婆便同意将我给嫁掉，这一生，注定是要嫁渔村。”问母亲今生许配沼泽林，有后悔吗？她沉默半晌，一口的淡然的宿命：你的外婆常说，嫁鸡嫁狗（gao）随人走（zao），后悔不后悔，好不好，便是那年代女人的一生。

老家墙壁上挂有母亲的花样年华，那时她青春荡漾，体态丰泽肌肤白皙，虽然没有沉鱼落雁之姿，却也是流露小家碧玉的气质。新婚第二年就生了大姐，父亲几乎长年漂泊在浪尖头，家婆对于产妇的衣物，碰都不敢，生怕似乎一碰便会惹来霉运。母亲一边坐月子一边刷着一大堆的衣物尿布，也顾不得月子里不能着寒的禁忌。后来母亲几乎一年便得洗刷一堆脏衣物。“那时候针孔也不知扎了多少次，一生的骨质也不知是否在那时便也给扎脆了。”

岁月是汹涌的浪潮，一波一波逼近侵蚀急躁。老家百米以昏鸦聒噪的大片红树林与沙滩，几十年来被吼得几是无影无踪，绵延海岸几十里的大石在苦苦撑守。时光利刃将母亲的年少任意削劈，也在转瞬之间已经被削走三分之二；而谁又能想到，母亲竟被她的人生给遗弃，再也回不来了。

阿妈您要健健康康

今年的新春，一家子到餐馆去围绕春天，餐后照例到老家去把一家各自的年岁暂且框住。母亲在家庭群里一手绕着一个孙子显得神采飞扬。欢腾的春天一过，老家又是满屋的冷清。母亲的人生随着离去的春天快速翻过另一页，双脚积极地向年岁倾斜，弓成一张弧度相当优美的弹弓，说过的话在下一秒就全然忘得干干净净。当然理解岁月从来都不会友善，却也想不到会入侵得叫人措手不及。就在那时候，再怎么的自我安慰，再怎么的忿忿不服，也不得不承认，母亲，再也不是那个在生活里总是打先锋担忧挂虑的母亲了。

母亲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手术、复健康复的步骤。特别是在进行物理治疗的那段时期，咬了一生牙关的母亲想必都没那过程艰辛。母亲在两段人生之间徘徊，看了偶尔会升起无言的伤感与好笑！“我每日料理三餐，一天到晚都在走动，你们干嘛一天到晚总是唠叨我走动？不要乱啦！”母亲似乎抗拒时光在她身上施加的野蛮干涉，就像我总在不意间，便想到新春全家福里的母亲，在那么的不经意之间，母亲与咱们牵拉成了一大段距离。好不儿戏！

认真想起来那岁月也挺会开玩笑的，以母亲的个性，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让 咱们“摆布”，把她劝进手术房乖乖地躺下让医生动刀？那些月的日子，母亲任咱们将她载上载下，母亲把一生霎时通通落下的蹭蹬，倾斜与跋涉，一一磨蹭而过。那段日子，尽管百感交杂，然而看到攀附在母亲身上多年的重担缠累终于可以卸下，心里就觉踏实与安慰。

母亲依然持续在她的人生里演绎她日常的忘性。可那有什么要紧呢？她依然像咱们小时候嘘寒问暖，依然数算她的人生得失，依然知道她生有6个儿女，依然记得她满缀生活四味儿的童年；更重要的是，那胯下多年来顽固相缠的弹弓，再也不会优美自恋得那么的嚣张，咱们就真真实实的为母亲高兴。

新春跫音又近了。跟母亲说，阿妈您要健健康康，来年咱们再到馆子纳春纳福，再框住一家子的福。母亲听了，笑意漾开，好啊好啊！咱们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