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耗子之年

十二生肖里，我最惧鼠，但并非玄学冲克的那种惧，只是心理的恐畏，童年的阴影，铭刻在骨，流动在血管深处，比沾附在墙壁上的催泪气体更难清洗。

老鼠的别名可多了。有名“坎精”，听来有些三级意味，其实是对应易经里的坎卦，坎，指向隐藏、埋伏、陷落的负面角度，在干支里亦属“子”的方位，跟鼠辈相同。但虽然是“坎”，却又加个“精”字，等于坎中之王，仍然有着王者气象的光彩威势。

南人北人，对老鼠各有唤名。北方惯叫“耗子”，南方则叫“老虫”，所谓南方，说的不是广州或香港，而是苏沪一带。老派广东佬据说叫老鼠做“家鹿”，指鼠为鹿，替这家伙升了级。

但不管是南是北，中国民间皆称老鼠为“小财神”，只因农村贫户无粮无食，连老鼠都难得光临，老鼠非常大细超，有食则来，无食则走，不懂什么叫做怀旧或畀面。所以，如果发现有鼠辈出入，表示这户人家比邻居们更富有；演变下来，就算眼前未富，只要看见老鼠来访，等同吉兆。富人的祥瑞是抬头望见飞龙或彩云，穷人则只要低头见到老鼠便觉得有运行，不能不说是谦微的期盼。

对“耗子”的名称起源，民间有着哀伤的说法。一千一百年前是换皇帝平常得如换衣服的五代时期，皇帝们都是大花筒，有今天，冇明日，嫖赌饮吹，有前无后，玩死罢就，所以极等钱使。等钱使了，便要抽税，老百姓做任何买卖都要缴税，甚至任何消费也要缴税，吃盐、酿酒、养蚕、皮革，统统要。即连制造丝绵绸麻之类的生活用品，尽管是自用而非贩售，亦要纳税，称为“雀鼠耗”，意指就算不为雀鸟和老鼠所吃的物料亦要消耗额外的钱财，名字背后，有着悲凉的慨叹。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把气出在老鼠身上，把他们叫做“耗子”——或许雀鸟比较可爱，终究得到优待，不骂。

我惧鼠，只因小时候家里多鼠，多到连猫也怕了它们，甚至“猫鼠一窝”，相安无事，嚣张到无与伦比。有一回，床底发现了一群初生之鼠，幼嫩得连眼睛亦未睁开，我外公如获至宝，把它们浸泡在一个高身玻璃桶里，再把桶子搁在客厅的木架高处，外露显目，木架前摆着电视机，所以从早到晚当双眼望向电视，同时望见透明桶内幼鼠尸骸，一只只，有时候积叠，有时候飘浮，状甚可怖，尤其夜里，电视光线折射到桶里，彷佛老鼠们在闪动眼睛，“死不瞑目”，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忘记过了多少月或多少年，我外公终于隆重其事地把玻璃桶搬下来，开封，五滋六味把老鼠酒喝完一杯又一杯。据说壮阳。

就这样了，老鼠从此成为我的死敌，有它无我。12年遇遭一次鼠年，劫数难逃，唯有，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