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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与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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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00am 04/05/2020

范俊奇/美得诡异,旖旎的《聊斋》

作者: 范俊奇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那是春节前的一个午后。他刚躺下来午休,就梦见妻子推门进来。妻子看到他正在午睡,而且睡意正酣,便也没有惊动他,轻轻地笑了一笑,转身就走。早春,薄薄的寒意,砭人肌骨,他于是从梦中仓惶地醒过来,想爬起身把妻子给叫住,忽然才意识到妻子已经不在了,他怔怔地坐在炕上,久久回不过神来——随后他蹒跚地走到案前,像个逃难时和家人离散了的孩子,抽泣着写下一首七言绝句,“一自长离归夜台,何曾一夜梦君来。忽然一笑骞帷入,赚我朦胧睡眼开。”而那时候,他其实已经隐隐知道,应该很快就要和妻子会面了,心酸之余,总算还是有些安慰。结果那一年,正月都还没过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屋外的景色都还是老样子,一派的愚钝,一派的憨直,一派的谦和,就连屋前的木槿,也还是一派的固执,迟迟都不肯开花,而他却一点先兆也没有,气一闭,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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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其实多么喜欢蒲松龄写的诗——清贫素寡,像农民从灶头上端出来招待客人的一小碟热菜,那么的羞涩,那么的寒酸,却又那么的神圣,那么的热诚。即便是写一段眼看着就快溢出来的爱,蒲松龄的遣词用字,一直都腼腆而踌躇,撒开了又急着想收回来,跟杜甫不可一世的绮靡华丽,是怎么都比不上的。我于是想起了余秀华和她写的诗——真巧,都是一针一线,用诗句细细地缝出一幅简朴的门帘,然后在过堂风吹过的时候,才微微地掀开来,让你瞥见房里面躲着的,是那么宁静的委屈与压抑,偶尔坐得累了,就摞着大半世的忧伤,面朝大海,跟随节气和万物的生长,提心吊胆地期盼春雷乍响——春雷一响,万物通晓,所有的爱,这才筋络舒活,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了。因此蒲松龄是懂得爱的。妻子离世之后,他对着妻子的遗物,抹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伤心把盏浇愁夜,苦忆连床说梦时。生平曾未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每一句都像蠢钝的刀背,却也砍得人偏体生疼。

所以蒲松龄怎么可能不解风情?蒲松龄又怎么可能不懂得对心爱的女人用情?我经常反复读蒲松龄写的《聊斋》,也不一定是让他魔幻的故事勾引,而是被他古文的灵韵迷了魂,发觉他的文字怎么可以这么美,行文流畅,认真竖起耳朵,还真听得见花落一溪,溪涧潺潺的流水声。就连鲁迅也说,只有蒲松龄的《聊斋》,才避得开妖言惑众的嫌疑,明明说的是仙狐鬼怪,却可以使花妖狐魅,都有人情味,都平易可亲,常常忘了它们其实是殊途,是异类,是邪道,是月色冥漠中不存在的幻境。而能够把动物与人类的跨界,生与死的跨界,写得缠绵凄艳丽神秘,让人读了心底有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挣脱禁忌,穿透现实翩翩漫飞,其实也只有蒲松龄了——〈画皮〉、〈封三娘〉和〈聂小倩〉,有哪一次不是因为书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结果才冉冉展开人与狐与鬼,跨界的悱恻恋情?而蒲松龄意念纷然的浪漫,不仅仅精致,也在在深刻,犹如站在临海的悬岩上一条裂开的崖缝里,惊涛拍岸,美得桃杏尤繁,美得如梦幻泡影,让人先目眩后神迷,并且也间接完全表现出日本人最推崇的“物哀”美学,把冷冽的孤独感推向了悬崖边,同时把“侘寂”的空灵,也生动地投映在他文字的水波和涟漪。

而说到爱,蒲松龄比妻子刘氏年长3岁,当年因民间讹传,说皇上要选秀女入后宫,刘氏家里顿时慌成一团,赶紧将13岁的刘氏送到蒲家当童养媳,形式上就当作是提前把刘氏过门入蒲家,一直等到谣言平息之后,刘氏才返回娘家,然后再等两年,岁满15,才正式嫁入蒲家。蒲松龄一直觉得对妻子有说不出口的亏欠,刘氏嫁入蒲家,是由富入穷,由贵入贱,常年穿的都是破布旧衣,吃的都是粗糠野菜,可始终一句怨言都没有,等到蒲松龄老年缺齿,咬不动生硬的食物,她总是把舒脆的食物另外留给他,有时家里为了招待亲戚,难得有荤食,小心翼翼地煎了一尾鱼,她举起的筷子总是绕过桌面上的鱼,说什么都要留给蒲松岭。那时候,刘氏为了让蒲松龄夜里专心书写,常陪着熬夜,夏天夜里还特地坐到屋外做针线,主要是防野狼闯入院子,惊扰了挑灯夜“书”的蒲松龄——这样的爱,虽简陋平常,却最是让人肃然起敬。

美得诡异,旖旎的鬼怪小说集

蒲松龄记得60岁那年,刘氏央他快些修建墓地,好为后事盘算,蒲松龄后来相中一口柏木棺材,木纹端庄,木头稳实,看了心里不无欢喜,于是毫不犹疑就定了下来,旋即转过头对妻子说,“将来我们哪一个先下世,谁就住进这棺材里。”而这样一句话,在物质何其贫乏的那个时代,比起给心爱的人留下房产和地契更是窝心,也就相等于现代人信誓旦旦立下的遗嘱,刘氏听了,掩不住喜悦,“老爷必定长命百岁,这当然是给我准备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用得上。”间接显示了刘氏对蒲松龄的恩爱和依赖,不想对方比自己先离开,也表现了她对死亡看得特别开,时间到了,不吭一声就走,没什么好避忌的。

甚至蒲松龄本身也不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在他出生之前,他父亲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和尚走入房内,神色自若,却一句话也不说,赤裸上身,乳前更是贴了一片膏药,晃一晃眼就不见了。后来等到蒲松龄又老又病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起父亲告诉他的这段奇事,再看看年迈的自己,门庭冷落,一世人郁郁不得志,终日疾笔挥书,埋首字墨当中,何尝不像一个在破落的小庙里用功修行的出家人?尤其一本《聊斋》,足足写了一世人,以文字托钵,在混沌的尘世中和众生化缘,一生局促寒碜,即便19岁就中了秀才,之后每一年乡试却都落榜,怀才不遇,功名落魄,莫非真个是和尚转世,应了凄冷孤清的宿命?而我看过一张蒲松龄的画像,是在他70岁生日那年,儿子请来江南颇有名气的画家朱湘鳞,为他画的最后一张画像,画里头的蒲松龄,虽然老了,但眉目意外的舒朗,特别是一双眼睛,还是刀锋一样,沉静中闪着灵光,他一手捻着花白的胡须,一手搁在椅把上,指甲很长,穿着天蓝色的宽松马褂,脚踏一双深绛色的长统靴,和头顶上同样深绛色的官帽相应相和,脸上有一股自在的文气,样子一点也没有写惯狐仙鬼怪而相由心生的阴森诡异——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记起后来有人提起曹雪芹,说曹雪芹身粗头广而色黑,是个粗壮汉子,没有文人雅士的气质,实在看不出出身名门望族,多少让红迷们好生失望,所幸曹雪芹善谈吐,好风雅,触境生春,连吃也吃得雅,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埋在雪底下芹菜的嫩芽,让厨子用斑鸠肉丝炒熟了,据说既清淡又美味,可相对之下,蒲松龄自称“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那份随风荡堕的自嘲,反而更令我倾心。

蒲松岭一直都长得瘦,老年的时候,精行俭德,更瘦得好像一根被岁月劈成两半的枯柴,我记得有一本记载蒲松龄的野书里描述过,蒲松龄好烟草,在他出土的墓穴里,就发现了清代的烟杆子,混在铜碗与家居用品当中当作陪葬,格外抢眼,如今已被收藏在蒲松龄建于山东的纪念馆里——当年烟草被称为淡巴菇,是从今天的菲律宾传入中原,而据说蒲松龄为了收集新奇古怪的故事,还特地在那些穿州过府,贩运各式物品的商贩必然不得不经过的路径,摆上个小茶桌,盛意拳拳地向过路的商贩敬烟奉茶,趁他们难得半路可以歇上一歇,套他们说两句,顺道搜奇刮异,打探他们家乡的鬼怪故事。

丰子恺曾为蒲松龄画像。
丰子恺曾为蒲松龄画像。

也难怪大家要好奇,《聊斋》总共491篇,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堂皇的鬼怪小说集,每一篇都光怪陆离,讽刺政权与人生,寄托理想与志向,更颂赞狐仙与鬼怪的仁义与善良,明明与人间百姓,各有造化,互不相犯,偏又禁不住跨界越轨,陈仓暗渡,其故事之玄妙,文字之骈丽,就连清代皇宫,也私藏一本手抄《聊斋画册》,专给帝王闲时翻阅,徜徉在蒲松龄建构的奇境异域。可蒲松龄当年提起自己这一本《聊斋》,十分谦虚,未敢寄于厚望,只搁下几句话,“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坟之书”,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一本《聊斋》,就凿穿了时间与空间的铁壁,也解放了文学与美学的边界,漾开浮翩绮色——让美,美得更耐人寻味;也让美,美得更澎湃,更诡异,更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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