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诗萍／张爱玲传奇

但吊诡的是，正因为她调适得很不好，她的流离，她的失所，才平添了一位传奇作家的传奇性！

张爱玲如果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之后，调适得像一位学者，像一位适应西方出版胃口的作家，毫无疑问，也许张爱玲就是一位汉学家，一位以英文写作中国的作家了。她个人调适成功，却永远不是“传奇里的张爱玲”了。

我是从这角度理解张爱玲的。

张爱玲的传奇，如果只从完全否定她，或完全崇拜她的立场出发，无法印证她的传奇张力有多大。

但“唐文标事件”，可能恰好是一个有趣的例子。

在我年轻时，唐文标曾因为评论张爱玲，名噪一时。

但那也应该是一个时代错置的误会。

唐文标是台湾写实主义乡土文学的先锋旗手。

他的评论，他的攻击现代主义，为20世纪70年代的乡土文学运动，吹起号角。

他著名的宣言式文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论传统诗与现代诗〉，最能看出他的文学主张。

但这样一个人，却终其一生，不算长的一生，“爱恨张爱玲”！

他显然喜欢张爱玲的文字，但张爱玲的作品，最好的作品，却无一不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唐文标为张爱玲编了好几本研究资料，为“张爱玲学在台湾”，留下时代的印记。

但，张爱玲明明就不见容于唐文标的“文学主张”啊！

要解答唐文标的困境，唯一答案，不是在文学论述的色调里，拼命调色，而是，根本要承认，张爱玲的特殊性，就在她的独一无二！

这份独一无二，不只是文学史上的“作家传奇”的独一无二，也在她自身创作上的独一无二，她连自己想“复制自己”，“延长自己”，都毫无可能！

这就让我想到科学史研究上，“典范”（paradigm）的概念。

典范，是用来统整齐一性的。

在同一个典范概念下，一群知识社群里的人，彼此概念相近，理念契合，彼此激荡，构成一个“典范盛世”。

但总有怪咖，总有非我族类的奇葩吧！？

怎么办？

存而不论，或，视而不见。

但，张爱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文学奇迹，是永远“孤芳自赏”、“独树一格”的文坛水仙花！

你怎能不看到她，怎能不被她临水自照的光艳所吸引？

炮声隆隆的“大侠”唐文标，会在他即将兴风作浪的乡土文学典范风暴之前，为张爱玲立碑！这本身，就是“张爱玲传奇”的另一章！

004. 没有光。沉沦的美学

大侠唐文标当年炮轰现代主义台湾诗人，意象晦涩，不知所云，没有反映时代。

他总结张爱玲作品的评语，“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正好可以反证他所主张的文学价值：“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

文学就是要迎战它的时代啊！

然而，张爱玲处理的题材，却是“离现实很远的”。是上海租借地“不谈现在，不论国事”的颓废与享乐气氛下的产物。

既然如此，一位即将掀起台湾乡土文学论战，主张写实主义风格的大侠，何以对张爱玲“情有独钟”？

按理讲，“走向没有光的所在”的作品，是沉沦，是陷溺，根本不值得提倡（尤其对乡土文学的宣扬者而言），不是吗？

但，大侠唐文标却为张爱玲，写了《张爱玲研究》，编了《张爱玲卷》，还有一本厚厚的，堪称台湾最早的，关于张爱玲作品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这本流出世面不多，因为版权争议，回收。）

唐文标的文学诉求很清楚。

既然连周梦蝶、叶珊（杨牧早期笔名）、余光中都被他批判，脱离现实。

那么，浑身没落贵族气，通篇文字是“没落的‘上海世界’的最好和最后的代言人。”这样一个张爱玲，为何独能被唐文标青睐？被他“爱得要死”呢？

应该就是那一抹昂首，仰起下巴，睥睨眼神，“文学家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的傲气吧！

在左右两翼文坛，无可避免因为抗战，由于国难，而都卷入“感时忧国”的时代感，不敢言情不敢说爱的年代，张爱玲却独树一格，为一群势必被淘汰的“遗民”，为一群“小市民的小情小爱”，谱写了动人的故事。

这是她的勇气，也是她的愚騃，更是她的天真。

但若少了才情。

张爱玲不会打动人心。不会让唐文标爱得要死。

张爱玲的才情，正是她作品“文学性”的成功。

一群没落王孙，抽鸦片娶小妾，关在阴暗的室内，任凭外头市尘喧嚣，宁可有一日没一日的虚度，也不愿打开门窗走出去。

从托尔斯泰的写实主义，从唐文标的作家要引领社会向前来看，张爱玲的题材，都是废人，不足浪费笔墨。

可是，张爱玲却把他们写成你读了之后，心海中，总难免要荡漾，要悬浮，要感叹着，真是愚蠢啊~真是可悲啊~真是…….

这就是张爱玲的魅力。

她的“文学性”，把你“认知的”一群废人，改写成“张爱玲笔下”可憎可怜可爱可叹的一群人。

通过张爱玲，你得以重新认识那些“陌生人”“陌生国度”。认知是分析的，美学是感受的。

张爱玲岂不知道时代是仓促的，是破坏的？她知道的。

她知道“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岂不明白她的文字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

但那就是她的美学。

那就是至今独一无二的“张爱玲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