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驻版作家／近作欣赏】许友彬

我爷爷是武林高手，开过武馆，踢死过人，坐过大牢。我爸爸却没有学到真功夫，手无缚鸡之力，重文不重武。我爸爸会写字画画，下过象棋，弹过梅花琴。他读书不多，只读到四年级。当年的高阳小学（益群小学前身）最高也只有四年级。读完四年级，等于把所有的书读完，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爸爸的书画，比我好十倍。村里有人死了，请他去写讣告。有人要结婚了，请他去写请帖。农历新年到了，请他写门联。齐天大圣宫庙里面，挂了几幅孙悟空翻山越岭的水墨画，来自我爸爸手笔。我爸爸写字画画，都是义务的，不能赚钱。我妈妈并不欣赏。我们家穷，妈妈希望他能出去工作挣钱，不是待在家里“写鸟画字”，没有出息。我觉得爸爸只是生不逢辰。我们这一代，在家里写字画画，也有收入。小时候，我喜欢看爸爸画画。那时候我很小，坐在凳子上看不见，必须攀上桌子去。我看过他画老虎，觉得他很厉害。那时他用的还不是宣纸，只是普通白纸。我长大后，在吉隆坡集珍庄买宣纸给他画，他却说他不画了。他年轻时喜欢画画和看电影，老来都放弃。我看了很担心，怕我老时也会抛弃自己的兴趣。现在我老了，依然喜欢看电影和画画，初衷不变。也许我还在原地踏步，没有提升到爸爸的境界。

太太相信我

太太问我，画什么？我说，割稻？她难以置信，你会割稻？我反问，你不相信吗？太太用肯定的语气说，相信。我偷笑。初三那年，我要去割稻赚钱。我穿爸爸的旧衣裤，戴了帽子和手套，全副武装，跟随二哥和三姐，去5英里半的农田应聘。田地主人我们并不认识，只知道他招聘割稻工人，日薪3元。去之前，我已经做好功课，向二哥学习割稻的姿势，做得跟他一模一样。真正动手时，我才发觉完全不一样。我割一刀，人家已经割完两刀。我们每一个人分配一把镰刀，两行稻田，割多割少骗不过人。下田不一会儿，我就被远远抛在后头。我二哥和三姐在我左右，还时不时转身帮我收拾残局。他们为了cover我，自己也落后了。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时间，可以喘一口气。吃完午餐，田地主人通知我，下午不用来了。我被fire了。十多个割稻工人，只有我一个人被开除了。人家不要我，我也没办法。田地主人给我半天薪水，一元5角。我提早收工。这一生，我就只割过半天稻。再也没有人愿意请我割稻，除非田地是我太太的。只有她肯相信我会割稻。

爸爸 

五月初五，端午节，你吃粽子，纪念屈原；我画画，怀念爸爸。我爸爸在35年前这一天往生。那年，他62岁。我今年已经65，觉得62还是壮年，不该死。我爸爸死于神医。他中气不足，说话无力。去医院照了X线，肺部有白点，医生怀疑是肺结核，但是当年吉打中央医院条件不足，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写一封信，让我爸爸去吉隆坡医院检查。我爸爸不去。他听人说，泰国有一个神医，能治百病，坚持要去看神医。弟弟请了半个月假，陪爸爸去泰国。神医在我爸爸脖子上划一刀，留下一个小伤口。我爸爸回家后，病不见好。爸爸又一次前往泰国，这次他单枪匹马，据说寻找另一个名医。他找到医生，但失望而归，抵达家门前，步履蹒跚，双手还拎着两个榴梿。他状况不佳，我堂哥紧急送他去吉打中央医院。三姐和弟弟闻讯，从吉隆坡赶回家。我太太带着大女儿，则从槟城赶过去。爸爸只在医院住了一晚，觉得自己不久人世，不肯死在医院，硬是要回家。爸爸在家等死，家人无法联络我。我在吉隆坡，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弟弟特地从吉打搭巴士来吉隆坡通知我，希望我还来得及见爸爸最后一面。他去到我的住处，我不在家。他在门口贴一张字条就匆匆离去。我看见字条，马上去车站，刚好和弟弟坐同一辆巴士回家。我们一起坐在巴士后面。弟弟从吉隆坡到吉打，10个小时的路程，一直流着眼泪。我也很伤心，眼泪却流不出来。巴士抵达我家路口，弟弟望见家门挂白布，跟我说：没了。下巴士后，我和弟弟依照风俗，必须爬着回家。爸爸还没有入殓。我们看见他，他看不见我们。听妈妈说，爸爸要吃香蕉，吃了香蕉，刷了牙，坐在客厅，望着大门口，头一歪，乘风而去。那时家里只有我妈妈、三姐、我太太和大女儿。我们到家时，家里挤满亲戚。丧事办了7天，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回到吉隆坡，有一个下午，独自骑着摩哆，凉风打在脸上，我想起爸爸，眼泪决堤而出，没有往下流，而是顺着凉风左右两边分开飞去，有如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凄凉且浪漫。我顿时视觉模糊，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我觉得那是爸爸对我的惩罚，感到疼痛和痛快。我爸爸单独去泰国就医时，曾写信给妈妈。信纸抬头6个字：赛燕贤妻如晤。赛燕是我妈妈的名字。信是报平安的，说他已经到达泰国目的地，叫我妈妈莫担心。我妈妈接到信时，爸爸已躺在棺木中。说是人在外报平安，其实已经归来变亡魂。看见这封信，更伤透妈妈的心。我爸爸一生爱说笑话，这是他最后一个黑色幽默。后来又听人说，有人曾经看过我爸爸在马泰边境的窘状。爸爸从泰国回来马来西亚时，需要走过一道天桥。他没有力气走上楼梯，伏在地上一级一级爬着过去。爸爸在外头，可以不顾尊严趴在地上。回家后，他挺起胸膛昂首走路，并且提着两个榴梿。身为一家之主，就是家中的巨人，在孩子面前，永远屹立不倒，顶着半边天。这就是爸爸。今天我画屹立不倒的爸爸。

挖一个坑给自己跳

小学五六年级，朱孟雄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也负责学校的花园。有时候，他叫我们下楼去花园劳作。有人负责浇花拔草，有人负责挖坑。我每次都抢锄头，要锄地挖坑。朱孟雄老师有一个理想，要挖一个小池塘，养一池鱼。有一天，我们把坑挖得够大了，注水进去，准备养鱼。但是，一池浓浊的泥水，怎么养鱼？朱老师问我们，有什么鱼适合养在污浊的水里？我说我知道，自告奋勇去捉小鱼给他。放学后，我去许月霞家的田里走一趟。好幸运，遇见一群粉红色小鱼。我用塑料袋一捞，几十条小鱼乖乖进袋里。第二天，我把小鱼带去学校，把书包里的作业簿都洇湿了。朱老师看见袋里的小鱼，感到十分满意。他担心泥坑的水太污浊，把小鱼窒死。他说，先让泥水沉淀沉淀。他暂时把小鱼带回家，养在他家鱼缸里。结果，小鱼全被鱼缸的金鱼吃了。金鱼吃了小鱼，肚子翻白，齐齐浮上来，一条条死翘翘。不知道是小鱼有毒，把金鱼毒死，还是小鱼太好吃，把金鱼撑得饱死。朱老师一缸金鱼就这么被我害死了。他感到痛心，也死了这条养鱼的心，不再提起鱼池的事。这叫做挖一个坑给自己跳。

你看見畫裡有空氣嗎？

昨天父亲节，太太比我高兴。早上她听说中午儿子要带孙子过来，她的笑容就挂在脸上。她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看过孙子了。她吸尘，抹地，把客厅擦得光亮，还不允许我走过去。她说，孙子会爬了，客厅要留给孙子爬的。我要吃早餐，不能在客厅，也不能走过客厅去饭厅，只能待在厨房。孙子来了，还认得阿嬷，不会说话，只会对阿嬷一笑。孙子那么浅浅一笑，够太太开心一整天，比我说一千个笑话更受用。说完太太，说我妈妈。今天我画妈妈，画她等着去隔壁家喝喜酒。我们乡村的潮州人，不说喝喜酒，说“吃桌”。办喜宴的人家，会先在空地上摆桌子。看见桌子，我们就想去吃。那年，我六七岁，邻家许月霞的大哥要结婚，在他们家门口的红泥路上摆桌子（20年后我结婚，也在同一个地方摆桌子）。我看到桌子，想去吃，却吃不到。妈妈不让我去。她说只有大人可以吃桌，小孩子不可以吃桌。我辩说，许玉华跟我一样大，也可以吃桌。许玉华是许月霞的小妹。妈妈说，许玉华的大哥结婚，所以她可以吃桌。自己家人结婚，小孩子才可以上桌。妈妈还说，等你大哥结婚，你就可以吃桌了。我说，爸爸都还没有结婚，为什么要等大哥。等爸爸结婚，我就要吃桌。我弟弟插嘴说，爸爸没有结婚哪会生下你？后来我家人常常提起这段笑话，说我弟弟聪明，我愚蠢。爸爸结婚我没有看到，当然不知道。弟弟比我小两岁，我爸爸结婚他没有看到也知道，太厉害了。人家说我愚蠢的事，还有另一件。我小学期间，有人拿5分钱跟我换一角钱，我就跟他换。那个人说，他的钱币比较大，我的钱币比较小。他的5分钱是旧硬币，正面是男王（爱德华国王），比较大。我的一角钱是新硬币，正面是女王（伊丽莎白女王），比较小。这件事我记得清楚，人家说我愚蠢是冤枉了我。我也知道一角钱比5分钱更值钱，但是那个人需要一角钱，我就换给他。到今天，我都不认为我做错了。今天我画妈妈、弟弟和我，我觉得画得最好的是空气，你看见画里有空气吗？

许友彬 简介

1955年生，吉打人。大学修习动物学系，后进修教育硕士学位。曾任教师、编辑、课本编者、专栏作家。80年代就曾以“瘦子”为名出版散文集，行文幽默风趣，其中《大学生手记》《教书匠手记》《阿满与瘦子》《似是而非》《粗中有细》等都大受欢迎。

2006年开始创作少年长篇小说，著有《七天》《十月》《闪亮的时刻》《不完全人类系列》《快乐学堂系列》《星际远行系列》等24部作品，部分作品也被改编成电视剧，从此成了众多少年读者眼中亲切的“许爷爷”。

曾获马来西亚第四届乡青中篇小说奖第一名、第一届马汉儿童文学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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