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7:00pm 13/08/2020

庄园轶事下篇/鹰童（居銮）

作者: 鹰童（居銮）

未到令金前，曾听一位叫阿乞的伯伯说，印度有72种语言。来到庄园，我不知听了几种，也无从请教乞伯，因为他已回转唐山去了。

这里有传授淡米尔文的学堂。马来亚丽、德隆固【注1】小孩也和淡米尔学童一齐上课。我带着表妹隔窗看他们在沙板上拼字辨字：茉莉花是 mallikai，皇宫是 maalikai，不可弄错【注2】。教师是腰下缠绕白布的一位老先生，从不干预我们旁听。我发现淡语 rotti（面包）、kari（咖哩）、kulam（水池）与马来语相同（马来语借为 roti、kari、kolam），悄悄对表妹说：“难怪印度人学马来话比唐人容易！”

这一观感，不想被蓝麻三蜜（Ramasamy）打破了。蓝麻三蜜是管理 tangki（胶乳槽）的工人。

有一天，唐人工友林嫂家的一只雄番鸭倒毙在蓝麻三蜜的菜地旁。3天前，那只番鸭还跟一只公鸡打架，打得很凶。公鸡在鸭背上踩，番鸭把公鸡甩下来，鼓翅猛拍公鸡。公鸡当天就死了。番鸭还好好的，四处游逛。我那会儿和二表姐在“壁边仔”（墙旮旯儿）的空地上练习顶水罐走路。我们学月落西（Yerasi）的妈妈在头上缠了块布，上面安放水罐。月母定时来我们家收集“米潘水”（淘米水），水罐灌满，便顶在头上，走回家喂牛。我们想学她直着身子走路，刚挺直腰板，头顶上的水罐就哐的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正在泄气，望见番鸭闯入蓝麻三蜜的菜地觅食，蓝麻三蜜抄起一根木棒，嘴里“嘘嘘”叫着把鸭子赶走。我们没有看见蓝麻三蜜打鸭子。

林嫂要蓝麻三蜜为鸭子赔钱。蓝麻三蜜不承认打了鸭子。两下里争论，引来不少工友围观。林嫂要大家为她评评理。蓝麻三蜜见人多，着了急，大声辩白：“Kayu tak ada, saya matilah! Kayu tak ada, saya matilah!”林嫂一听，以为蓝麻三蜜宁死不赔，简直气坏了！有人劝蓝麻三蜜不用这样赌咒发誓，把个蓝麻三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官须知：马来语saya是sahaya的简化，指仆从，借用作第一人称代词，如同古时中华男子自称“仆”、女子自称“妾”一样。印度人的sahaya原指伙伴，无论在淡米尔或乌尔都语，都无“我”的意思。但来自锡兰（今斯里兰卡）的工友受僧伽罗语影响，有用saya或siya表示“自家人”或“自己”的习惯。言归正传：那蓝麻三蜜马来语不大灵光，他想说他没有棒打番鸭，番鸭是自个儿死的，不干他的事，却把“没用木棒打”说成“木没有”（kayu tak ada），把“鸭子自己死”说成“我死”（saya mati）。眼看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有笑他的，有恼他的，有奚落他的，闹得不可开交，真希望印度幻师莅临现场，略施幻术，叫鸭子站起来说马来语：“不干蓝麻三蜜啦，撒夜身立立嘛地（Bukan Ramasamylah, saya sendiri mati）。”

林嫂想鸭子横竖已死，不如烹煮了吃，才不浪费。她用“匕首”（pisau）解剖了死鸭，发现鸭肝有半边瘀黑，更加肯定鸭子是遭了棒打，伤肝致命的，到底向蓝麻三蜜索要了5块钱的赔偿金。众人方一哄而散。

外婆听了二表姐的叙述，认为番鸭和公鸡搏斗时，已受内伤，不过晚3日方死，恐怕不关蓝麻三蜜的事。5块钱对工人来说是可观的数目，我很同情蓝麻三蜜。外婆说，受一点冤屈不算顶坏的事，为恶而未受报才是大可畏之事。唐山有一个人，邻居的一只鸭子误入他家，他宰了鸭子做成梅菜烧鸭，大快朵颐。夜里，他觉得皮肤奇痒，醒来，发现身上长了氄（rǒng）毛，看起来很像鸭子的羽毛，而且一碰就疼。他又梦见一个神秘人告诉他这是偷鸭之罚。他辩称自己常做慈善公益，不见有好报，吃了一只自己送上门来的鸭子就立即受罚，未免赏罚不公。神秘人说：“姑不论你发心是为私或为公，你行善必大肆宣扬，以博赞誉，多人称赞，就报掉了。况且被人识破的贼固然是贼，未被揭发的贼乃至贼喊捉贼的贼，也还是贼呀！”偷鸭人跪求解救之法，神秘人说：“但得鸭主人痛骂，鸭毛自落。”那人醒后，硬着头皮去找鸭主人说：“我知道有人偷了您的鸭子，您怎么不骂骂偷鸭贼，也好警戒一下其他人？”鸭主人是个襟怀洒落的老者，微笑道：“老夫哪有闲气去骂人呐？”那人只好向老者坦白求救。老者不会骂人，此时不得不大发慈悲，布施了那人一顿好骂。那人的“毛病”果然就好了。

自有其三世因果

《聊斋志异》有〈骂鸭〉一篇，与外婆说的故事几乎一样。明代袁黄（1533-1606）在《了凡四训》〈积善之方〉篇引用中峰禅师给“善”下的定义说：“有益于人，则殴人、詈人皆善也。有益于己，则敬人、礼人皆恶也。”老者真是以詈人行善的人了。神秘人的为善之论不见于〈骂鸭〉，但实有至理，耶稣也说过：

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所以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新约.马太福音》6:1-4）

托蓝麻三蜜的福，得以听闻令人深获教益的故事。至于公鸡和番鸭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同归于尽不可，甚而带累蓝麻三蜜破钞？恐怕也自有其三世因果，可惜你我凡庸，难知其详罢了。

正所谓“花无百日红”，不但林嫂没了鸭子，学堂的老先生也因肺痨离去。老先生在时喜嚼荖叶，齿转唇动，噗的一声，一团红唾射出老远。恰值咖哩花谢，结了好多小咖哩果子，我便摘来练习，也达到了相当的射程。一次，被母亲发现我这般“无（bo）姹妩（tsabo/tsau）式（sek）”（没有闺仪），训了我一顿。母亲本以为有阿舅教我熟读几册古书已很足够，这时竟同意我到哥哥就读的学校念书了。然而，我对印度语言的好奇，却未就此稍减。屠妖节，住在间壁的八德（Pattu）送给我们一盘糕点。贤淑的八德一向待我甚好，我便缠着问她这块糕子叫什么，那块饼子叫什么，又问她何以名叫阿十（淡语十为 pat-tu）。八德的丈夫只顾对母亲说他老婆笨拙，做的糕点sudah busuk——他这是客套话，是自谦糕饼火候过度，有烟焦气，务请包涵之意，只是用词不当，险些令人误会糕饼已臭坏了。哈，又是一个蓝麻三蜜！

【注1】德隆固（Telunku）即德禄固（Telugu）。马来亚丽（Malaiyaali）就是来自马来亚蓝（Malaiyaalam，马来文作 Malayalam）地方、说马来亚蓝方言的人。

【注2】茉莉深受印度人钟爱，而有多名，参看鹰童《艸木拾零》之六〈茉莉〉（【星云】2015年11月7日）。马来文有 mahaligai（mahligai）一词常指帝释天（deva indra）的天宫，是淡语 maalikai 与乌尔都语 mahall（印度伊斯兰名胜 Taj Mahal 的 mahal 即此词，指后宫）的叠合。我们只要想到“近代马来文学之父”文师押都拉（Munshi Abdullah）是马六甲的淡、阿混血儿，兼晓淡、乌、阿语，而在他之前尚不知有多少背景多元的无名氏作家，就不会对南北语交融的现象大惊小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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