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小生/谜羽变奏曲（上）

许多年后，新加坡前总统黄金辉分享了他与羽球传奇黄秉璇的交谊，那是太平洋战争刚结束不久，他们第一次对弈：黄金辉刚爆冷取得青少年冠军头衔，自信爆棚，在新加坡锦标赛首圈抽中少年球王黄秉璇，黄金辉以为势均力敌，但比赛由始至终，他都像兔子一样满场逃，直到黄秉璇14比0领先，一个奇怪的开球出界，黄金辉意外得到开球权后又被施舍了1分，第二局剧情重演，黄金辉“恐惧”“心虚”好像被“伤口上撒盐”，原来那就是竞技场实力的差距。黄秉璇出生新山，父亲黄亚（光）炎是中华公会发起人之一，黄亚炎的叔父黄亚福大名鼎鼎，曾建造柔佛大皇宫、新山监狱。黄亚福路如今还在新山市中心，阿麦中学时代，那是龙蛇混杂的所在，手机店、盗版碟、卖贼赃的游击个体户，还有骑楼上的洗头店，让人浮想联翩，却从来没人告诉阿麦，黄亚福与新山重要建筑的关联，也从未听闻新山出过黄秉璇这么一号人物，首夺全英冠军的亚洲人（一共四次），三届马来亚汤杯功臣……难道是因为他后来成为新加坡人的关系？

4【伯明顿】

19世纪下半叶，一群英国士兵把流行于印度浦那地区的改良版板羽球带回英国，经加工设计，在那个橄榄球、足球等运动纷纷典章化的氛围下，羽球成为英格兰运动现代化名单的又一杰作。据说那群曾经驻扎印度的士兵驻守伯明顿庄园期间，在某个雨天突发奇想，结合两地板羽球，一个多事的骚客约翰·鲍尔文路过，遂以庄园之名命名——Badminton，英伦贵族遗风就是这样来的。羽球渐渐在大英帝国殖民地发扬光大，英属马来亚成为首批设立羽球总会之地。1931年，来自太平的小伙子王福森获英女王奖学金远赴剑桥大学修读法律，文武双全的他还成为大学羽球队队长，旅欧期间赢得丹麦公开赛冠军，也曾打入全英赛男单决赛，毕业后他到美国加州大学当研究生，以外国人身分参加1938年首届美国全国赛引起争议，“只有美国人可以参与！”“不！美国是包容的！”……唇枪舌剑后王福森顺利参赛，得到亚军，他自己解释，那是因为舟车劳顿所致，无论如何，他在加州大学邂逅了后来的妻子，葛蕾丝，那可比冠军重要多了。1939年，蜚声国际的王福森终于回返马来亚，在怡保对垒槟城的比赛中，败给陈庆洪（暂译），赛后他宣称，马来亚实力足以横扫欧美大赛，他说，欧洲人不练球，他们只喝啤酒。

5【后殖民疑问】

如果殖民者没有介入，阿麦今天会不会称羽毛球为“浦那”？

6【无名氏】

风流韵事总也在你来我往之间。1876年8月29日海峡殖民地新加坡发行的《海峡时报》，刊登署名More Anon（匿名的意思）之来信，假借槌球和羽球，极尽嘲讽之能事，描绘当时新加坡上流社会男女借球聚满足横流情欲的场景：女屋主精心打扮，香槟、红酒、阿萨姆红茶、摩卡咖啡伺候，庭院草坪，情欲之神Eros驾临——一名俊美倜傥的高级公务员，征服草坪上每一波绿浪如“英国人征服浪潮”，结果是安静的猫咪吃到最多奶水，遣词用字处处玄机。9月2日“慈母”撰文回应，揭露作者不是绅士而是已婚女子，担心那封糟糕的投书将毁了球聚声誉，更破坏“婚姻市场”。报纸同日也刊了More Anon的另一封投书，回应“慈母”，依旧犀利的文风：何必装严肃只谈生死，建议女孩大可期待无边风月。阿麦以为，这场文字的羽球赛，More Anon更胜一筹，继续翻旧报纸，却没有下文了。

7【Achsenzeit】

最初世人把羽球当作后院休闲运动，1929年2月13日，署名“天飞”的作者在《南洋商报》连载“羽球规则”，向马来亚读者推广羽球，提到多数人视羽球为“妇女的运动”，百年后看，奇异反讽，如今羽球最好看的项目，当属女单，2017年8月27日格拉斯哥世锦决赛，奥原希望与辛杜大战将近两小时，彼此高度集中，完全不能靠对手失误得分，每球必争以至于每个回合都陷入多拍拉锯，来回奔袭的身体，缺氧，灌了铅似，但球不落地不能放弃，第二局最后一球，两人斗智斗勇七十五拍，最后辛杜一个本能的斜线挑挡，奥原猝不及防，鱼跃扑向罗网已是无力回球，比赛拖入决胜局，而羽球被网拦下一刻，奥原趴地大口喘气，辛杜弯腰埋头良久才能动弹，阿麦看得目瞪口呆，画面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次次回放，可是现代羽球裁判却总爱赶鸭子似的催促球员，巴不得球员个个缺氧死去。如今羽坛，男双太快，女双太磨，男单才刚经历了林丹李宗伟的史诗岁月除却巫山不是云，混双有待进化，唯独女单充分展现羽球艺术的方方面面，戴资颖全能，奥原顽强，辛杜和拉查诺凌厉，山口茜不知疲，马琳是欧洲铁骑，陈雨菲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打不死的安洗莹，这不就是百家争鸣，轴心突破的时刻吗？

8【姓氏】

1934年3月6日，星期二，上午11点45分，羽球好手杨俊（进）英在半山芭新街场旷地一棵大树下，饮生苏打水自尽，生父生母赶到现场已经太迟，年方二十一，杨俊英留下情人郭明仁照片一张、遗书两封，以及郭明仁写的分手信，后来都被《星洲日报》详细报导。擅长“杀、压、纵跃”的俊英才在第二届马华运会赢得女单冠军，她的死讯成为话题，但新闻描述，葬礼场面冷清。明仁父母发现俊英本姓郭而不愿同姓的两人交往，明仁以未来还须依靠父母为由提出分手，讽刺的是信上却仍署名寄交“Miss杨”。俊英痛不欲生，大骂明仁没有志气，不敢反抗父母，更移情别恋，她给父母的遗言，“为失恋而自杀，人们一定会谴责我无志气的女人”，阿麦想，或许是她爱他爱得太深，发现对方没有志气，自己也一头栽下去，走绝路，宁也做个无志气的女人，在那样的年代，她才真正有志气。

9【破音】

失恋次日，一夜没睡的阿麦临时赴朋友的球约，在大学宿舍多用途礼堂洋灰地硬梆梆的环境里，杀起球来竟莫名犀利，朋友啧啧称奇，磅礴的声响就连阿麦自己都吓坏。羽球是一种能凭声音评判高下的艺术，击球点对了，羽球就会发出悦耳回音。那天最让阿麦惊讶的是，手里的回音干净俐落，每个音高音质都恰到好处，完全就像阿麦情感人生的反面。自此以后，阿麦再也打不出那样纯粹的旋律，老是“打铁”，到处破音，荒腔走板，却窝囊得好自在好开心。

10【匠人】

实在太快才装上羽毛，让运动员控制球的落点，软木塞平面，插上十六根长度划一的白羽，职业赛事指定用球，力求完美角度，仅选鹅左翼特定区域羽毛，Yonex展现日本匠人脾性，太过玄奥，业余的我们负担不起，毕竟羽球是消耗品，每回开球都要先好好整理，像呵护宠物那般温存，因为我们深知，每次起飞都是损耗。一个扣杀，把球狠狠射向对场的瞬间，总有些纤毛扯落，电视转播慢动作让我们知晓，球速可以那么快，但脱落的纤毛凝滞空中，总有什么被迅猛留下。电影序幕，一片飘零的羽毛被憨厚开朗的阿甘捡起来，动画排球少年的片头则有象征球队的乌鸦展翅翱翔，抖落的几根黑羽用以画面切换，那么微不足道而关键。每次结束球聚，大家都打起拾荒的精神，搜索场边弃球，精挑细选下次热身再用，慢慢培养出业余者的环保意识。

11【中断】

阿麦翻开《在伤口上重生》，读到何家燕的故事，1941年出生于柔佛昔加末，毕业自纽西兰基督城林肯学院，农业经济学硕士，还是个羽球高手，弟弟形容，很多女生都被身材高大的何家燕所吸引。513当天，何家燕开车载两个女同事回家，一个华人一个马来人，途径吉隆坡甘榜克拉的时候，不幸被暴徒围堵杀害。后来，林肯学院举办过“何家燕杯羽球赛”纪念他。妹妹说，何家燕骤逝后的两年里，513这三个数字每天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间、酒店房号、账单、收据号码……仿佛暗语，恍惚间好像是何家燕给她的暗示和指引。妹妹说，时间可以治疗伤口，但无法让你痊愈，她要把她知道的说出来，历史不能轻易就被掩埋，至少说出来，能给513死难者的亲属一点安慰。就像在告诉经历过巨大悲剧的人们，你并不是孤独地承受着苦难。合起书，阿麦想着过去人们对513如何讳莫如深，这三个阿拉伯数字，每逢大选都挂在政客嘴边，被戳得千疮百孔。政客把历史的诠释当作羽球，杀来杀去，充满敌意，从不在意羽毛脱落，弄坏了就换一个，庆幸的是，半个世纪后，仍有人上下求索，收集整理这些脱落的羽毛，不让他们沦为历史的尘埃。

12【歌谣】

猫王古纳兰，披头四梁海量，1974年全英摇滚决赛，古纳兰击球响如来福枪，子弹凶猛，梁海量全力招架，仿佛只能坐视古纳兰轰出先机拿下首局。次局古纳兰顺势提升火力，很快烧出5分领先，以为这样就能突破梁海量全英霸权，却不知不觉中被梁海量的柔劲牵引，慢慢被追平被反超被击溃，所有的下网与出界，折射古纳兰内心胶着，仿佛武侠小说里那些豪侠面对吸星大法、斗转星移等绝世武功时的无所适从，而梁海量不疾不徐的节奏渐渐，占领整座赛场，看台上球迷忍不住歌唱，主裁判不时以小学教师的标准口吻要求球迷安静，那样一个矜持的时代啊，或许，主裁判才是破坏节奏的看官。

13【攻防战】

2013年陈文宏拿着Yonex球拍在实验环境里挥出时速493公里的杀球，刷新吉尼斯世界纪录，羽球稳坐最高球速运动宝座，有说法以为正因太快不利电视转播，影响了羽球的商业价值，直到1992年才正式登堂入室，成为巴塞罗那奥运正式赛项，至今还有人想方设法将它除名，嫌羽球不够国际化，却没有人检讨白人霸权的网球。羽球场上每回合都是预判与直觉的较劲，一旦错估，就连凌波微步也帮不上忙，但还是会出现李宗伟式鱼跃扑救，或林丹式倒追底线背身胯下回球的不可思议演出。或许有人会说，羽球关乎进攻，但也只有见证过防反的奇迹，才明白，原来羽球精妙处在于防守，伟大的球员能让对手感受乾坤挪移的可怖，所有攻势都被反弹回来，像一堵步步逼近的墙，让人心力交瘁，自信崩塌。

14【书法】

羽球场是九宫格，运动员是笔墨挥毫，在那小小的空间里潇洒。阿麦从前曾比喻李宗伟是汉隶魏碑，林丹是行书狂草，后来发现，干，说反了，李宗伟迅雷不及掩耳，招招暗藏玄机，行云流水，教人目不暇给，才是行草核心，而林丹气定神闲，不动如山，一出手便入木三分，不是厚重的碑体是什么？球拍一如毛笔，有各种表现力，低磅数网格如羊毫柔软，回球四两拨千斤，高磅位如狼毫则球员处理起来可以更精纯俐落，同时加快球速。球拍是剑，球员天罡起舞，挑、拨、挡、抽、勾、刺、劈、削，身姿迷离，每次看球都心醉神迷，浮想联翩。童年在家，玩心大发，球拍就成了武器，有时是双刃斧，阿麦是兽人，球拍反过来就成了重砲，摆在肩上化身钢弹陆战队，有时也难免犯傻，阿麦抱起球拍，就开始自弹自唱。（待续）

谜羽变奏曲（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