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老练习】黎紫书/公主昨夜睡不好

这样娇贵的人，现今社会不是随手可以捞起来一大把吗？地球是圆的没错，但社会本身坑坑漥漥，无处不棱棱角角；日常生活和人际之间亦难免常磕磕碰碰。那些“真正的公主们”（这里不特指女性）非但对这些“碰撞”过敏，还完全无法应对它们所带来的不适，轻易为一粒被压在重重床垫下的豌豆所伤。于是我在这年代，时时听到有人在雪雪呼痛，并借着网络之便，在社交媒体上指责别人这样那样的不妥，“使得我很不舒服”。

是呢，这世界本该是让全人类都活得舒适惬意的，倘若你觉得自己不够舒服，那一定是这世界的错，这世界应该被检讨，值得发起一轮运动将它好好改革。

就像前阵子澳洲一个有亚裔血统（也有着华裔姓氏）的女厨子，在电话中接受电台采访时，因为主持人劈头用中文说了“你好吗？”她“觉得很不舒服且震惊”，二话不说挂断电话，随即到社交媒体上指控对方种族歧视，并且劝诫对方──“请检讨自己，你可以做得更好。”

不久前我也在脸书上看见台湾一高校老师贴出截屏，一位早年要求他写推荐信（但被拒）的学生，如今要他“为当年对我所造成的创伤”公开道歉，否则公堂上相见云云，并恫言“要你难看”。这老师还真记得自己曾在20张床垫加20张羽绒被下塞进了一粒豌豆，却万万料不到人家竟为此遭受了难以磨灭的伤害。既然有了受害者，那么“加害者”就会相对地自然生成，也就该被检讨、被惩戒。

我记起来的这两桩事件，在今天的社会不过是冰山一角。今人用“微歧视”（microaggression）这显微镜把事事物物放大千百倍看，随便一言一行，甚至打个喷嚏，都可能找出各种歧视的因子来，而在这人人都是豌豆公主的时代，一个貌似歧视的目光就可能会造成创伤啊。

世界就在这样的变化中了。我觉得自己老，总是因为我看不懂，也想不通世界被赶上这条路，怎么可能不对世情人性造成扭曲？是呢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越来越多便利，但人们再不懂人情世故，应对不了生活上的各种小尴尬，在人际间遇上难题和挫折时毫无智慧，只知道一味使用弱势者的修辞指责他人。这样的世态，排山倒海，我看着岂能不厌倦？

当然当然，我厌世，那是我自己的问题，绝不是这世界（更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