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生/心刺

再回头一些，说点小张成为老张的些许年轻往事。小张不升学、卖力工作的缘由，与同母异父有关，他６岁那年，父亲车祸身故，母亲隔年改嫁，与王姓继父生下一对弟妹，日子平稳度过，至小张18岁毕业那年，继父竟也车祸过世，在其身后所留无几之下，小张念及继父对他虽不亲近却也不差，十余年三餐无忧的相处，他毅然决定不升学，努力工作养家，让弟妹能继续升学。

兢兢业业尽职尽力，陆续让弟妹升大学以至毕业就业后，小张踏入30岁，无驾照无车，上下班靠公交，为应付副店长繁杂的日常工作，他搬离家，在可步行至超市的临近处公寓里组个带浴室的小套房，虽租金略高，唯已无需承担弟妹学杂费的他，省下通勤交通费后，终有积储。

超市里12年来像发条机器日日上链干活的小张，身躯展现干劲满满的精瘦，小张当年的上司，那位超市店长经已高升至公司营运总监，管控全国逾50家超市，来店巡视时看到小张，总笑说小张是“白皮铁骨”，小张听此言，不语，仅抿嘴陪笑。

日子无声，再3年，小张33岁，越来越少回家，不想应对母亲老追问可有女友之类的问题。这年全国超市各店生鲜蔬果部皆业绩不佳，仅小张任职的这家超市里，份属小张负责的生鲜蔬果部业绩仍然长青，小张终被调升至总部担任副采购经理，管理规划全国生鲜蔬果部采购。

此时小张身形依然挺直，但发线已上移，银发渐多，看来已可被称之为老张，故升任后，总部同事开始叫他老张。

总部上班的老张依旧不多话，可作为采购，本就无需好口才，需要的其实是理解所负责采购的商品趋势与市价，精晓吸引顾客的陈列行销，懂得严谨有理的应对供应商，理解维护公司利益等重点工作要求，太圆滑世故的人反倒不适合，按此来看，老张确是绝佳采购人才。

全国超市的生鲜蔬果部在他管辖下，仅一年余业绩已回升，过往被顾客投诉的不新鲜等品质问题大幅减少，不足3年超市的生鲜蔬果部已成为公司招徕常客到访的重点部门。

凭此业绩老张本该升任采购经理，由副转正，在升职面试中，总经理问他何不尝试半工读考取商管学士文凭，他答：“不想花钱，在工作上需要用到的技能，我已掌握，我数学不错，会计上所需的商业知识都能应对，所以没必要。”

然后他持续任职副采购经理至今，雷打不动，一直单身，一直没车，只在总公司邻近以贷款买了间三房二浴的公寓，仅800方呎，屋价不高，前年他已凭着自己的储蓄和公积金把贷款全额付清。

休假时老张一人出外看戏、逛书店、带报纸去公园阴凉处坐着慢慢翻阅，不外出时老张一人听听歌、看看书、上上网，日复一日静静活。

在他还清贷款那年，43岁生日那天，特意请假3天，连带接着的2日周末休假，他打算搭火车到北部溜达，在怡保、北海、玻璃市各过一夜，星期六回吉隆坡，星期日休息，算是庆祝无需月月还贷，庆幸人生中又一重担被卸下。

买好火车票，订了住宿酒店，满满的好心情，他清晨６点起身，提行李出门，途经公寓楼下的公共小花园，见到一朵盛放的大红花，走前想细看，才靠近花圃，右脚掌即已遭电击似的传来剧痛，痛得挺直的他身躯曲折蹲下，跌坐地上，手握右脚查看，只见一根钉在幼细木条上的铁钉，穿透运动鞋底，刺入靠近他右脚拇指与脚掌间的关节处。

北部４日游就此报销，他跛着脚步行到邻近诊所，耐心等候9点才来的医生，脚掌时不时传来刺痛，脚拇指稍作动作就引起触电似的扯裂痛觉，身躯汗水淋腻不痛快，心里气息憋屈不舒爽，还需强作镇静等医生。诊治、清洗伤口、涂药包扎、注射破伤风针后，医生说刺入深度几近一公分，需领取要连服4日的抗生素、消炎药及外用的药膏，归途他随便吃点早餐买了午餐，到家已近中午。

随后的数日假期，他只好在公寓住处周遭活动，走路时右脚小心翼翼，仍不免有刺扯痛感，周一上班时犹觉右脚触感有细如丝絮的痛楚，行动不自如。这感觉持续了整个月，让他那个月不管做什么都心神不宁，休假时，想什么都不免想及脚疼的不便。

以前他也受过伤、生过病，但不是痛在脚掌，那些身躯上伤痛，只要小心点都能避开，但脚掌则不然，他甚至把脚掌刺伤跟他曾患上骨痛热症的苦楚相较，觉得骨痛热症在肉体上的直接痛楚比脚掌受创来的单纯，骨痛热症是那种类似两倍于发烧感冒的身躯不舒适，但脚掌刺伤却像有人拿着螺丝钉在肉体上缓缓扭转进骨子里。

他回想，被刺的那一早，脚掌伤口渗出的血竟然把他临时用来包扎伤口的手帕染红一大片，他曾上维基百科查看，得知成人体内大约有5公升血液，血液成分里45%是红血球，近1%是白血球，还有不足1%是血小板，而那天渗出出的血，分量会否多得有点不正常呢？毕竟伤口细如针，血小板不是应该很快的让它止血吗？

他渐想渐多，开始怀疑，会否自己脚掌触觉神经太纤细敏感，若被刺的是别人，会有何等反应、会是怎样的痛法呢？能如他痛似针尖锋芒抵足的痛足整个月吗？这念头逐步逐步的，逐寸逐寸的，占据他思绪，也许，也许他心深处有如刺般微细的种子在萌芽。

慢慢的，走路挺直背脊的他，身形不再那么百分百挺拔，旁人需极细心才能察觉到那极轻微的佝偻，若真能细细观察他，或会留意到，他低头的目光，悄然地静幽幽的审视他人之脚，原是猫圆锐的眼神，一低头已悄然眯眼成缝。

随后一年，当人们在公众场所穿鞋时，细心者多会察看鞋内是否有图钉或针，因为这一年来断断续续有人投保，在穿鞋时被图钉、针等尖锐物体刺伤脚掌，警方虽立案调查，亦如常不见进展，像我们这样的国度里，这还挺正常的，许多新闻都是有头没尾、没头有尾、没头没尾的，若真遇上有头有尾的，最好捏捏自己脸颊，看看可是在梦中。

老张，至今依然是某家连锁超市在吉隆坡总部的副采购经理，依然偏矮偏瘦偏白，专职采购生鲜蔬果，只是他站起步行时，身形仅余98%挺拔度，身高似是只剩160公分。

经常见他低着头走过，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偶尔，会见他斜身摊坐在办公椅上，左手轻按心口处，眼神定定的看着面前的电脑荧幕，一动不动的，仅搁桌上的右手，其食指像个节拍器那样，一下，一下的，无声轻敲桌面，象是在思考中，又或晃神中，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