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猫山王风云（上）

“为什么？”

“我原本是印刷厂工人，却被内政部的密探扣留了，他们指我是‘马共外围分子’，一直暗中替马共印刷宣传单子。他们用各种卑劣的方法恐吓我、拷问我，要我承认自己是马共，要我供出联络人，也要我供出马共颠覆政府的计划，我哪里知道这些？只能挨打、挨饿、不让睡觉，以家人威胁我。我当然没招供，要我招供什么？我只是小喽罗，是个跑腿的，哪懂得党的机密、党的颠覆计划？如此，我被折磨了半年，他们无奈，准备释放我。”

“释放你？那你不就回家咯！”

“他们说放我可以，就是不让我回家！”

“搞什么？不能回家？回哪里？”

“他们说：‘不管你回哪里，就是不能回我老家双溪西博。’那个狗腿子还说：‘你老家，是红区，一回家，你跑进森林真的当了马共，我们不是多了一个敌人？’于是我出狱后，30年来，四处落脚，到处飘泊流浪，就是不敢回家，妈妈死了，也不敢回家奔丧，家里的青柑园被霸占了，老屋被拆了，也不敢回去处理。我可不想再被关进去啊，那些狗腿子，半夜常来敲门，跟紧了我10年，才销声匿迹。最后，我只好在邦咯岛落脚了，很多人不晓得，还以为我是邦咯岛人哩。”

当然，收到劳勿牢友刘钦洲的短讯，自是喜不自禁。正值榴梿季节，去劳勿吃著名的猫山王榴梿，大快朵颐也不错！刘钦洲有10英亩榴梿园，都是猫山王品种。他还继续发来短讯，催促我快点去！“榴梿季节过了，就没榴梿吃了。”

再没有牢狱，再没有暗探半夜上门突击检查，太好了。

自由自在，没有牵挂，是该出门逍遥了。

2

在旅途中颠簸了一整天，早晨从邦咯岛坐渡轮过海到红土坎，再乘搭长途巴士到吉隆坡，然后转车上文冬，再到劳勿。我一路颠簸，脑海也颠簸，一路思绪翻腾。刘钦洲也真不容易，他是那种血性汉子，进入森林做武装斗争，驳火、缺粮、受伤、撤退到泰南，吃尽苦头，好不容易熬到89年合艾和平条约签署，终于可以回国了。很多归国马共卖保险、当小贩、做建筑散工，把过往的乌托邦梦想扫进暗夜的冷枕下，但刘钦洲比任何人都有韧性，他回归田园，栽种起榴梿树来。

听说他的猫山王榴梿品种发展得不错，甚至打开了中国市场。

傍晚时分，我终于到达了劳勿，刘钦洲早已在车站等候，驾驶他的吉普车载着我，兜到旧街吃山水酿豆腐。旧街面前是大河，雨季常常涨大水，平时河里漂浮着从上游顺流而下的树桐。但近年来树桐产量少了，河水也渐渐干涸。

“发展呀，发展，到处都在发展。”

“是呀，环境也遭受破坏！”

吃了嫩滑美味的酿豆腐，就直赴他的猫山王榴梿园。

“老陈，一切可安好？”

“脊椎骨有毛病，不过没有三高，还好。”

“我身子没毛病，可能是劳作的关系，劳碌命啊，病不起。本来我女儿在新村有屋子，但她跟老公孩子搬去了吉隆坡，我就索性住在榴梿园了。一方面方便照顾榴梿园，一方面防贼，尤其在榴梿季节，偷榴梿的贼特多，我申请了拥枪执照，有把猎枪，除了防贼，偶尔也拿来猎山猪、果子狸。地方简陋，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我们蹲过甘文丁的，那里都是天堂了。”

“哈哈，果然是牢友！还记得甘文丁。”

与老战友见面，自是感慨万千。一路仍然颠颠簸簸，终于到了榴梿园山居木屋。

刘钦洲眉飞色舞，一路滔滔不绝大谈他栽种猫山王的心得，虫害啊，土质啦，还有新品种的培育，很耗费功夫。很多人都放弃了，但他坚持了二十多年，抱着当初进入森林做解放民族的无畏精神，终于有了今日的收成。提起冷冻猫山王在中国畅销，他更是喜不自禁。“哈哈，中国人终于知道榴梿是香的！”

本来这10英亩的榴梿芭地是女儿开垦的，但一直种不出好品种，有点心灰意冷，就跟随老公到吉隆坡巴刹做水果头盘生意去了。他在89年合艾和平条约签署后，放下武器回归，本无所事事，整天在山林间游荡，跟着土著去采撷山臭豆，赚点生活费。后来才打定主意，就招工开垦把这个山坡地都开辟了，栽种了猫山王。多年的研究、改良，品种得到口碑，无论卖到新加坡、中国都销路良好。加上年轻人在劳勿榴梿合作社设立网站，搞网上销售，更加红火，劳勿一下子变得闻名遐迩！

刘钦洲谈得兴起，把10年前去中国旅游买的“英雄好汉”酒特地挖了出来，与老陈畅饮。喝了几杯，刘钦洲突然“英雄好汉”情绪激昂起来，大骂州政府，还有中国来的联营公司代表，狼狈为奸，想吞掉他们的榴梿园。

“狼狈为奸？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没看到新闻？他们大规模买地，要种榴梿。”

“那不是让他种咯，各自耕耘，各自收成嘛！”

“才不是那回事！说起来就一肚子气，你知道吗？我辛辛苦苦开垦的猫山王榴梿园，快要没了！老陈，你评评理，我们的解放战争打了数十年，牢坐了，游击战打了，几乎命丧丛林。结果呢，现在却败在那小撮恶官僚和伪资本家手中。”

3

刘钦洲又开了一瓶“英雄好汉”酒。

我不得不耐心听他发牢骚了。

他总算理清一个事实。“35年了，劳勿榴梿园全靠当地农民的血汗耕耘，开疆辟土，而且不断改良技术，才有如今的猫山王规模，而且闻名遐迩。但至目前为止，70%的榴梿芭地仍然被列为非法芭，农民一再向州政府申请，再申请，都没有着落。他们甚至献议买下土地，但州政府都不理不睬。”

然而最近，因为猫山王榴梿打开了中国市场，他们才感觉到好景。

正所谓“瘦田无人耕，耕了有人争”，突然间，州政府批准了属下的“彭亨PHANGXX公司”，和来自中国的私人财团“XX榴梿集团联营公司”，一下子租下了劳勿接近5500英亩的非法榴梿芭地。包括了都赖、双溪兰、双溪吉流等地，租期据说是60年。

“60年？这不是摆明吞掉我们的榴梿园吗？”

“你们打算怎么办？”

“再闹一场革命吧！”（待续）

猫山王风云（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