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观看的方式】林雪虹/狼的时刻

岛上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在最深的夜和破晓时分之间是“狼的时刻”，这是最多人死去，最多婴儿出生的时刻。此时人们的睡眠最深沉，分不清噩梦与现实；而清醒的人正被灵魂深处的恐惧折磨着。

噩梦开始。我们害怕。荒原上的狼群疯狂地嚎叫。这也是上帝与死神摔跤的时刻。

阳阳第一次发病正是在“狼的时刻”。那天夜里，他像一头咆哮的斗牛冲破黑暗，仿佛正在与一股邪恶的力量搏斗，忽然双眼怒睁，全身先是绷得紧紧的，然后不停地剧烈颤抖、挣扎。我慌乱地替他擦去唾沫和解开他睡衣的扣子。在他渐渐平息下来后，我绝望、无助地跪在床前，大声向上帝呼救。很快他便沉沉睡着了。

不可思议的是阳阳对此竟毫不知觉。即便他看起来如此痛不欲生。

“发生什么事了？”我惊惶地摇醒他，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于是在往后的每一天，我独自一人，痛苦地忍受着我们的“狼的时刻”的煎熬。

一整夜我都屏住呼吸聆听和观察。阳阳紧紧地依偎着我。起初他睡得很轻很浅，频频醒过来。彻底入眠后，他一直在磨牙，右脸颊发出连串的噼里啪啦声，像是含了满嘴的跳跳糖。但那是苦涩，令人惊心动魄的糖。紧接着的是奇怪的鼾声。他的呼吸道像是充满了液体，发出沉闷、浑浊的声音。突然会有一股气流猛地冲过咽喉，“呼”的一声喷涌而出。世界随即恢复短暂的平静。

但我仍然万分恐惧。我被哪怕是最微小的声音惊醒。昆虫的爬动，燃烧的火炉，斑驳的树影，它们都令我害怕不已。躺下时，我甚至不敢伸直双腿，为的是不让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拉扯它们。我惊魂未定，随时准备好迎接阳阳突如其来的尖叫、颤动和痉挛。

然而意外真的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它是狼的嗥叫，在万籁俱寂之时忽然排山倒海地袭来。你根本猝不及防。

后来阳阳也体会到我的恐惧了。因为他不只是在狼的时刻犯病了。在通往树林的小径上，在酒馆里，在餐桌上，他都有可能突然倒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白沫，再一次和那股邪恶、蛮横的力量搏斗。他也开始会在倒下前感受到头颅里闪烁、跳跃的电流，感受到它们从头流动到脚，感受到它们正在剥夺他说话的权利，还有他和它们之间那猛烈、残暴的拉锯。他渐渐和我一样精疲力竭、恐惧和忐忑不安。

时日无多。很快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对这座岛恋恋不舍。不管怎么说，它终究赐予了我们宁静和幸福。当我照镜子时，我甚至发现我的容貌也改变了。它曾经是那么地苦涩、扭曲，以致我不禁问自己：“它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们也会离开北京的。在来法罗岛以前，我们已经开始谈论离开北京了。等我们回去后，我们会卖掉我们的东西，那些积攒多年，可有可无的物件。我们要到我们的新大陆去。那里会有新生活在等着我们，那里会是我们下半生的归宿。那是美丽新世界，从此我们不再忧虑，不再兴奋、失落、绝望和恐惧。不再有饿狼对我们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