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老练习】黎紫书/夜有所求

如果我说，老了，祷告变成了一种需要，那你也许会以为我是年纪愈大，生活中的需求愈多，而十个茶壸九个盖，所以才会认真祷告，求名求利求财求健康求进退自如求出入平安求顺我者昌求逆我者亡。

事实却相反，我年纪愈大，越清楚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真正在意，也绝对不能舍弃的东西其实很少。我已经不羡慕那些“拥有”有很多好东西的人了，因为我知道了每一项拥有都意味着你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去保存，也意味着失去的可能。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安静整洁的住所，但不需要住所里有影视室和健身房，或一个可以让我煮“九大簋”的厨房；我知道我需要一张对着窗口的书桌，但并不需要一间书堆成海的书房；我知道我需要可以倾吐心声相互取暖的朋友，但不需要三不五时找一帮人吃喝玩乐相互庆生，还得用好几个手机轮流拍照，上传脸书声声感恩；我知道要成为一个更完善的人，并不需要配置更多或更好的东西……

话虽如此，我的祷告仍不免有所求。所谓祈祷，当中的“祈”字本就有“求”的含义。我年纪大了，虽欲求降低，仍不时觉出自己的局限，譬如写作，无论我多么热衷又有多么努力，终究天资有限，下笔常觉力有未逮，心志难伸。至于生活，那更是常常囿于自己的不足，多有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而现实本身每每由不得人，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还有生、老、病、死以及其他各种挫折与伤害。它们接踵而至，躲不开避不了，一下一下撕扯你的肉身与灵魂。

所以我总在祷告中祈求智慧与勇气。我没说神啊求你别让这事情或那事情发生，因为我害怕面对的事情，它们多是难免发生的──失去了亲爱的人、失落了心爱之物──几乎都能算作自然定律。我说神啊给我勇气去面对命途中的翻覆和苦痛，给我智慧去消化悲伤和处理我的愤怒。随着年岁增长，路走多了，也因为愈来愈小心谨慎，少有翻覆的时候，可一旦翻覆摔倒，伤势要比年轻时严重许多，痛楚加倍，难受加倍。

我自然是吃过了这些苦头，才会在面对不可主宰之事时变得谦卑下来。而生命中不由自己主宰之事桩桩件件，而且源源不绝，不是像打少林木人巷或十八铜人阵那样沿途打下去，放倒一个少一个。这一路难，不足为人道，只好与神说去──想像命运真有个主宰者，你总会有话要对祂说的。申诉也好，争辩也好；赞美也罢，埋怨也罢，你总会有些什么需要和祂打个商量。

这两年我便是这么过了。每天晚上，我都觉得一天能平平安安过去实在侥幸，又或者每做成一件事都有点超出我自己的能力范围，值得衷心感恩。然后我再为明日的自己以及生活中那未可知的坑坑漥漥，恳求一点智慧和勇气。

这样祈祷了两年有余，实话说，还真没觉得自己长了多少勇气和智慧。我只知道从以前到现在，每次在命途中摔伤，上帝开给我的，无非是同一种药──时间。它药效甚慢，终是最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