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仄（上）/汤幼清（大港）

那年家乡大陆生活辛苦，阿仄图谋往南洋谋生。

他以一纸婚盟安定母亲的心。新婚梦都还没孵暖，他已经爬起舍下妻子，几张皱皱的卖身契就将他连同一群猪仔捆在一块儿丢到南洋。那年，阿仄还未满20岁。一帮猪仔先被倒落在古城，阿仄从事的第一份汗水工业是在码头搬运货物。货轮还未靠岸，阿仄与同乡工友已经把眼光落力地抛向远方，目光被巨轮推近，直到望着眼前轮船喘出的烟屁，将一包包沉重得几乎能压死人的生活扛在肩上，一天里头要来回走好多趟，手脚稍慢点儿的可要遭老板咄咄骂到自尊都会翻进海。为了生存，阿仄忍将一碗一碗的委屈都往肚里吞。有时一天劳作太甚，回到工人宿舍，手脚已瘫软成一尾死鱼，软趴趴。睡不了几个小时，梦呓都来不及打包回味，曙光就已经爬起，从思乡梦里被揪起来，继续投入江湖贩卖劳力。

劳苦几年，积攒了一些钱，阿仄不想长期投靠码头，刚好南方妻舅园地在召唤，因此去古城奔赴南方小镇昔加末，握起弯刀割树胶。胶园里的阿仄将树皮割成一圈一圈的思念，乳白色的胶汁凝结成他对母亲浓稠的相思。一边另有一番心思。阿仄后来离开满山胶林的眷恋，飘落鱼米之乡适耕庄，自此生根。

来到适耕庄，阿仄一时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房子租不起，他以一张帆布床，租了别人的五脚基，布床与阿仄，一张一合，度走两年的基地岁月。等到生活稍微安定，他把大陆的母亲接来南洋，从此劳燕再也不必分飞，各自筑梦。双栖双宿总得也要个巢，阿仄的经济能力却连租巢也无法负担，刚好有善心人家的猪寮边有间不能关门的“陋房”，阿仄才能与母亲共枕，开启了身处南洋夫妻俩第一场异地梦境。那时双亲挨饿了几个肚皮儿才购得的一个热水壶，夜间一只黄猫跳过桌面，把热水壶碰个落地而碎，双亲几要哭没目屎；有时夜里大方的猪猡送来猪粪味儿，阿仄与母亲就把那猪味闻到梦里去。怨叹根本就没有用，二人只好相互安慰，猪粪味儿总好过异地相思的折磨。几年的夜抱猪寮，阿仄才能带着母亲租巢百家户，两人挤在一方木床，总算可以像样些许，比较有尊严地去编织属于南洋的“新婚”梦。

后来阿仄和镇上两个算是同乡的合资做杂货与卖肉生意。阿仄资本最小，搬运货物等劳力粗作只好落在他的肩上。年尾结账，对方以扩充生意为由，阿仄始终分文未获，最后连老本也被水蛭啜吸至“渣”都没有。阿仄那段日子伤心得以烂醉如泥来索回廉价得涂地的尊严。这样的买醉作贱自己只会让自尊更无价，阿仄知道再不与嗜血鬼断交，迟早连骨头都会被吞去。决然拆伙之后分得的财物只一个猪肉摊子。母亲未出嫁的时候是家中千金，女红做得很是巧妙。她秀出一双巧手替人洗衣缝补，一件6角，竟也有本事缝出一块地皮，然后在新村里建立他们爱的巢穴。当母亲把6000块交给阿仄时，还让阿仄以为母亲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自那起，阿仄做起了养猪崽宰卖猪猡的生意。猪崽囚养在屋子后方四面矮墙的方格里。母亲把孩子绑在胸前，猪崽孩子一起操。猪崽长大，肥胖的代价就是成为刀下魂。阿仄雇人宰猪，那是童年成长岁月一页想像的鲜红，惊悚，极度震动天地的记忆。很多个梦境熟透的凌晨时分，当分贝劲爆的惨叫叫破猪栅围墙的时候，我们知道又是阿猪壮烈牺牲矣。我通常没有胆量起身来看。听母亲说，场面是血染的风采。难怪阿仄从不允许我们亲临魂兮离兮的现场。

担心江山会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