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幽情/王晋恒（双溪大年）

晚饭后，我和家人一般上都会在客厅小聚，虽然无非各自刷着手机，却也相当于无声的陪伴。是夜，父亲将手提电脑连接电视机，打算看人习写书法。YouTube演算法推荐某位大师临摹〈清平调〉的影片。被家中二老问及这首诗的意涵和典故，我不想多加解释，以免客厅成为严肃死板的诗词学堂，所以搜出王菲演绎的〈清平调〉一曲，让家人陶醉在诗中典雅的情境。王菲演唱完毕，影片自动转入一张我个人十分钟意却也好久没有重听的专辑——邓丽君的《淡淡幽情》。

时光的卡带倒转回到1982年，这张专辑正式面世，收录12首从宋词改编的中国风歌曲，由刘家昌、古月、翁清溪等音乐大师亲自操刀，赋宋词以流行乐的元素。然而，即使人们常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邓丽君的歌声”，这张概念专辑还是相对冷门，反倒一些中学生对它更为熟悉，因为很多老师特别喜欢借其中几首歌曲，协助学生吸收古典诗词的精粹。除了〈但愿人长久〉和〈独上西楼〉两首歌，父母亲算是首次聆听这张专辑。陌生感使得他们重新体会当年第一次听见邓丽君的悸动，不禁感叹：“虎死留皮，邓丽君死后则留下歌声。”

三十几分钟的专辑，助我穿越迷离的时光浓雾，回溯那个狷狂的中学时光。那年16岁，古诗词莫名和我的心弦发生共鸣，使我的感官抽离繁杂的当代娱乐，回到那个烟雾腾腾的诗词天地。许是为了让作文写得更精彩，许是为了掉掉书袋，也可能是为了抒发情窦初开时的种种单思、不解和烦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古诗词的确介入我当时稚浅的心灵。及至后来担忧升学方向，还有在毕业典礼不舍得与挚友分道扬镳，我都在古诗词的平平仄仄中，找到安放负面情绪的空间。明月、百花、夕照、烟霞、季节递嬗成了一种寄托情感的意象，而不单单是自然界中的客观景物。

经得起无限次重播

虽然《淡淡幽情》未必真实重现那个年代的词格和唱法，但它处在古典和流行的临界，最大程度地重现诗词深渊辽阔的意境。我常常如此夸张地盛赞这张专辑：邓丽君的《淡淡幽情》一出，其余中国风歌曲尽废。那年我通过酷我音乐盒，下载整张专辑，存入手机的MP3播放器，再链接耳机反复聆听，温习少年人的心事与情怀。杨牧说：“古典诗超越感官而臻于精神”，得益于中国诗词“思无邪”、“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特色，这些歌曲经得起无限次重播，而不至于像某些流行歌曲那样因为滥情而渐渐生厌。从中学至今，每每生活遭遇横逆与挫折，心中总会莫名被诗词牵引，坚信读诗即可避世，消弭人生的几许闲愁。

面对未来的多变，我欣赏苏轼的旷达。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改编而成的〈但愿人长久〉是我播放最多次的歌曲。词人出世入世，怀念远人，最终豁然超脱的心境，借由邓丽君的演唱和脱俗的编曲，总能让破碎的心灵寻获一丝圆满。我和父亲为了王菲还是邓丽君演唱得更好常起意见分歧。于我而言，邓丽君的清晰咬字、自然气息、清亮而不侵略的音高，更适合诠释这首歌所隐含的仙气；但父亲坚持己见，认为王菲更能打动他。虽然他给不出确切的理由，但喜好原也没有辨析的必要。

无论如何，《淡淡幽情》也只发行了一次，所以才显得特别珍贵。筹备中的《淡淡幽情2》成为歌迷心目中永远盼不到的梦。为了那张专辑，邓丽君只留下一段粗糙的〈清平调〉小样（demo），勉强促成了王菲通过剪辑与邓丽君合唱的跨时空演绎。听见“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等化入王菲歌声中的诗句，盛放在人们印象中的，想必是那位温柔的歌者，还有她在《淡淡幽情》MV里身着汉服，一颦眉一浅笑都自带无限风情的姝丽倩影，而并非更遥远的杨玉环。不知那夜习写〈清平调〉的父亲，是否也作此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