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雾夜借舟觅海棠（上）

就不过一碗水，静默的流泻出一大片碧蓝琉璃的光色，光动波影一横一掠，似鱼游水舞——梦花心定下来，顺水而泅，绿珊瑚簇拥，前尘未了，后缘末及，流年似水而至，又疑是旧年幻影萦绕。光华掩映，水底有树舒展如盖，风摇叶笑，福娣姑一身蓝袍，梦花见了，颔首嫣然，师傅也不搭话，唯举袖招手，不知叫她来，还是要她快去。转瞬满目太阳隐没，黯水一阵阵涌现，又是茫茫浩水，逐渐有潮音，不像是身溺幻海，而是坐在船舟之上——她分明坐在窗畔，耳听一波波水吟浪语，正入神，跟前则有一婢躬身递盏；梦花回头，接了茶，且不喝，淡笑问：都什么时候了，月到中天了么？丫鬟梳双髻，粉绿花串盘绕髻边，映得两腮幽青，眉眼端丽但难掩一点愁。梦花捧起茶盏，斗形方杯，豆绿釉浮凸起赤丝凤，底下有牡丹团花，这样的茶器大抵也少见，也只有在大户红檀古玩柜里稳坐……她不作声，蓦地顿觉婢女眸光轻漾，笑道：梦妃，你看月色正好呢。梦花对此称谓亦不诧异，随即唤起其名来：青娥，你倒是掀开帘子，让我看一看。青娥以细杆挑帘，船舱门洞敞开，浮光翩翩，淡雾披纱，甲板上有卫兵站岗，却觉得如同剪影，或撒豆成兵，不大像是真的；可人在舟中，影影绰绰，潮浪里有朦胧月，金晕鹅黄一片镜子，幻美得像隔着绣纱屏风照铜镜，人笑，镜中人也笑，恍如三生三世的旧人旧魄。梦花拟对镜照看，青娥不知何时已手捧铜镜，身子半跪，跟宫女侍奉之礼并无二致。

梦花免不了向镜里整妆，但见里头是金澄澄的小世界，如有月洞门，她自己便是倚树而立的仕女，一阵风起，忽觉身上冷热交替，手是凉，脸是暖，全然不真实——青娥声音似自远处颤漾过来：梦妃，时辰已到，要动身了呢。梦花哦一句，也没第二句话，低首再照，唯见镜里自己一身檀紫幽红镶金丝五蝠八蝶喑花，上罩织金彩凤仙桃百云霞帔，赘赘地穿了两三层内外袍袖，稍举手，见镜光溢彩，头上戴镶嵌夜明珠累丝双凤展翅五宝冠，略徧过头去，沉甸甸的，只好下巴微抬，淡淡说：底下可有怎样的礼呀？青娥却原来还在跟前，一抬眼，目光乍亮，若带一丝欢喜，轻声诶了一下，拍手，不知何时船舱上分开站了两行侍女，俯身徐行，皆持托盘。青娥搀扶梦花，走近，笑道：此乃狮子国之避火珠，当年元帅宝船巡航登岸，土王进贡也……梦花问：真能避火劫？青娥又笑：不过玩赏之物，名过其实罢了，哪可当真。侍女鱼贯依次上前，青娥念着：此系紫烟纱，室利佛逝所产，珍贵无比，披上如蒙暮光晚霞一般，朦胧似烟，灯下端坐，更添妩媚……梦花皱眉：什么妖丽怪艳的东西！青娥也不理会，径自取来那纱巾，往身上绕去，但觉四周浮光更黯，水声呜咽，海上月色似依附其身，映得她紫气缭绕，纱帘随身一样，月朦胧人朦胧——梦花微哼，笑道：算了，不过是番王嫔妃，没什么好谄媚卖弄的……侍女再上前，举案奉看，青娥拈起一看，说：是宝象国的金莲花呢。梦花伸手，薄薄璀璨的金莲金叶双帖点翠镶边猫眼钿子，极轻，底下有月牙簪作插戴所用，就髻边簪去，闪金微响，金莲绽开之声便是如此玲珑清脆——青娥低笑：遥想满刺加国王娶迎凤宫主时，宫主也插戴这一头的金莲花，她说薄得轻飘如烟，风一来便要吹走了，国王则答：金花欲飘，人儿莫离，花开此地，花落再生；宫主一听，嫣然一笑，掷金莲在下，一片片金影闪耀，似天落花雨……我姑婆转述给我听呀，那时人人当迎凤宫主是下凡天女。梦花冷笑：世上真的如此容易见着谪仙的天女么？青娥轻笑：这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故事，稍为渲染添加，也是有的，梦妃，何必认真？梦花也不管，再问：你家姑婆随船而陪嫁，南方诸国皆苦夏潮热，想必也住不惯了，可返乡了？青娥干笑：她可惯了，榈叶作屋，阴凉生风，炎热有椰汁解渴，不比北方苦寒，过冬赛如把命来拼……梦花笑道：这不是你姑婆么？海上烟雾起，一抹面影浮现，老妪解开头纱，低首行礼——梦花又笑：姑婆蒙纱，何时信了清真教？青娥说：这我可不知，元帅宝船来此，多半内侍臣才信教，宫女侍婢倒无此例……她拍手，侍女隐没，雾里老妪也缓缓后退。梦花手捏金莲，观察动静——水声嘈嘈切切，老妪踏雾而行，然后回头说：梦妃，雾弥潮波，再也看不见岸边了，时间一晚，苏腊王龙颜难犯，你又何必让我们下人苦候？梦花未开口，青娥则挡住，回顾身后雾里潮上，沉声叱道：姑婆别闹，梦妃还没看完这些礼呢，一一见过，一一摸透，自会明白当个苏腊王妃是如何尊贵，未了舟至海中央，才来登水踏波完婚不迟。

梦花笑道：姑婆您辈分甚高，频频声催，也难为了；想来夜雾潮湿，人老风湿难耐，让您久等……姑婆阴恻恻的说：梦妃，不愧是花寨出身，懂得人情世故。这蛮荒地方温暖，姑婆我却长年水中，不知炎阳，脚踝可辛苦哩。话音未了，姑婆手上青纱唰一声，一道绿幽幽影子飞起来，一如青色蝙蝠。青娥喊道：不可。姑婆冷哼，袖子一拂，喃喃骂着：谁叫你蘑菇整夜，少年人等不及，你可知？不出手，还以为姑婆我办事不力呢。

梦花滴溜溜的将金莲飞掷起来，暗地打了个手诀，紫火微爆，如火中莲花开——姑婆青纱不见踪影，她老人家略微惊诧，不情不愿的升起烟雾，躲在里头遁走了。唯见众侍女一阵哭喊，没入水里不见，此刻将全船看个清楚明净，雕栏帐幔皆残破不堪，甲板上污泥藓苔尽生，形同船骸废舱，泥腥腐臭之味恶不可闻。梦花轻笑，问道：青娥，难不成这便是苏腊王的迎亲船么？恐怕已受风浪击沉无数年月了吧？你们一众人长年徘徊水域，魂魄不散，在此造孽，路过多少人无端冤死？一阵绿阴水云徐徐飘落，依稀见青娥玉容惨淡，她幽幽的说：我只道人世本美好，富贵康宁，青春华年，花开凤凰引，到底不过弹指间，我长埋多久了？冷凉海水泡浸形如永恒，眉毛没了，眼睛没了，粉琢琼瑶鼻融化了，两瓣玉嫩唇烂塌了，一身都烂化了，稍用力则肉散骨松、脓血流尽，与海底淤泥合为一体。可我仍有知觉，追忆旧事往昔依然伤感难耐，见点点微光知是日头暖晒而来，可却遥远无涯，此刻再也难见天日了。女声越说越低，梦花却不大听得入心，她但想左不过是黄蝶娘、柳凤眉之流，一缕芳魂口口声声说着如何不舍尘世，其身已成异物，其心则更易暗变，魂归冥界，隔着寒夜青灯，即使再模仿生前举止，其实不过是痴执，悲戚也止于装腔而已。

青娥低吟哀诉，也不料点点碧萤飞到船上，所到之处却如镀了碧影微光，清光洗净残痕，夜雾忽地簇拥而至，但闻浓厚汗腥扑鼻，雾散竟见甲板上尽是男女，或立或倚，或横陈或蜷曲，甚至倒挂在桅杆，他们伸手张指，微颤抖动，似不胜痛楚；唯听一声男音喉底迸发：呃……另一道柔腻莺啼仿佛轻叹：唉……萤火乱舞，飞向半空，男的一臂举起，欲抓萤光微火，却恍如扑个空。梦花一瞥，见众人已赤光裸身，在船上扭舞抽动，花间鸳鸯交颈，水里缠绵舐吻，呻吟呢喃，一片声响；雾气时近时远，也见船外潮浪卷荡有致，一阵接一阵，似亦有相应之吟哦，极痛苦极欢乐，时光不生不灭，此刻愉悦缱绻，欲断难断，炼火紫莲盛放，人人重生，似乎未曾死去。梦花心头一凛，这一片席天幕地云雨巫山的图卷从何而来？真不知羞耻。她捏诀念咒，只想幻花欲海从幻处来，应从幻处而去，虚空花影，终是有时归无时，湮灭无踪才是。殊不知群声愈嚣，欢好淫溺，欲仙欲死——她吸了口气，索性闭目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