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他摔断了腿。旁人凡是闻及此事,都该是抱着同情或怜悯之心去慰问的。即使不能面对面关照,能够打一通电话来都是好的,毕竟这可是极其风靡的人情世故,必须适时地展现出自己的关怀友爱,否则就是“不会做人”。
萍时常用这四个字来骂他,仿佛他如今没有收到任何慰问的原因都有了解答。既然无法遵守人情世故的条规,这一切就是罪有应得。“活该!应得的。”上道的人大概会这样嘲笑他。
他住的C栋楼坐落在一条只跟茨厂街隔了几条小巷的街。街道是有名字的,只不过被茨厂街的噱头遮盖了去。人们更愿意用茨厂街来作它的地标,久了,名字也就被忘了。没有人会记得一群过街老鼠生活的边缘地带。
他是这一群老鼠中出了名的独行侠,天未亮便拉开家的铁花门出去工作,直到天隐隐暗沉沉地黑了才带着沾了斑驳油漆的一身回来,身上除了汗臭味,还有闻多了会中毒的油漆味。萍又要碎碎念地骂他把灰白的吊带裤搞得一身灰扑扑的脏。他觉得她不可理喻:“油漆最好是能够做到不被漆滴到啦!”萍反骂:“有本事你来洗啊!”接着便是无止境的争吵。久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做都会引来萍的斥责,索性从此在刚入家门见她唇微微张开、正要勃然大怒的时候,就立刻躲闪进浴室,转开花洒。
萍的声音渐渐在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中淡去。
他是不懂得笑的。过去他时常在走道间碰到左邻右舍,却从不施舍一个招呼。这里的人并不要求这类的寒暄,不过问他人的生活是这里的生存之道,可是在对到眼神后扯出的一抹浅浅的笑,亦是其中一部分。没有人喜欢不会伪装的人,比如这个皮肤黝黑、总是带着一身怪味的、佝偻的矮子。
大腹便便的阿毛是住他隔壁的邻居,神情似鼠,总是喜欢裸着上身,仅穿着一条短裤,趿着人字拖,背着手在C栋到处走动,像是这里的保安四处巡逻,走完这圈又去第二层。当然也没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怀好意担责保卫的工作,毕竟从他那直晃晃勾留在每一道家门的眼神便知道了他的目的。
萍将他从医院接回来,蓦地想起家里的瓦斯似乎忘了关,留他在距离家门还有一段的楼层,赶忙先进了家门。他一手扶墙,一手扶着拐杖,缓慢地往上挪动。达到最后一阶,未转弯就先见一个庞硕的肚子,好似在先主人一步探头来瞅他。阿毛往他打了石膏的腿投去一眼,一双眼笑得眯眯的,调侃道:“被家里的母老虎打断了腿啊?”
他的眼神幽幽的。阿毛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转身便走进家门不答话,没想到他在把门关上前开口了:“你再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啦!”
碗筷碰撞叮叮咚咚,天花板挂着老旧的风扇费力地转,也没有让周围凉快多少。女儿正在给自己夹菜,即使萍恶狠狠的目光不是对着她,她低头扒饭的速度依然比平时快了不少。“你!”女儿的双肩抖擞了一下,“你能不能管一下你的嘴巴?真的是有够臭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都已经得罪够多人了。如果不是阿毛不计较,你才是要被打死的那个啦!”
他认为自己说得没错。像阿毛那样假惺惺、到处晃荡实际上是要八卦、还整天不穿衣服的人,被人打是迟早的事:“你都说我得罪够多人了,多一个又怎样?”
在萍把筷子狠狠往桌上拍的同时,女儿迅速地捧着吃空的碗和筷子起身,溜进厨房。圆桌的其中一角霎时空了出来。声音如水的波纹,形成一道道墙,他是被困在漩涡的人,萍的声音包围着他,震得耳道发痛。即使到了午夜,萍早已在他身旁入睡,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依然还在回荡。明天C栋的人会知道他又被老婆骂了,并对此见怪不怪,只有他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中好似有一只捣蛋的鬼在作祟。他从床上坐起,低头望着沉甸甸的石膏腿,心也像是打了石膏一样往下坠落,而他无力支撑。
他发呆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天花板、墙壁、风扇、空气、灰尘……虚无不虚无,都可以是他盯着用来散发缥缈思绪的对象。他的腿是工伤。当时绑着他的绳索突然断了,他从高处摔下来,听见“咔嚓”的声响,他像被狂风折断了的树枝发出哀鸣。也不是没向老板讨要医药费,可是从入院、出院再到在家休养的期间,他一次都没有打通过老板的电话。
“你这个腿真是给家里掏空了!”萍忿忿地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那个老板不老实,薪水都可以迟半年才给你,你还说人家是手头紧,我看他是欺负你这个老实人!”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你不要这样讲我跟他的情分。”
“情分?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情分,那为什么你受伤了他一笔钱都没——”
“你够了没有!”他猛地暴怒,“男人的事,你懂什么!”
萍住了嘴。他不耐烦地别过头去,接着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她走开了他,接着卧室依稀传来她的哭声。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心里盼着她倒不如干脆夺门而出离开,至少他乐得清闲,没必要和她相看两相厌。甚至如果真的气跑了她还会让他有些许得意洋洋,像溺水的人终于打破了漩涡的壁。
他打开电视,看没几秒便打起了呵欠,不知不觉便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已近黄昏。他喊了几声萍,没有人回应。萍不在家。
于是他起身走到客厅的窗前,那里衍生了一个锁死的铁笼,铁花的湖青色早已褪色,透出生锈的斑点。脚板触碰冰冷的瓷砖,老早就皱起的皮肤与昨日没有区别。他必须使出力气才能成功把窗往左边推,再笨拙地爬上去,也不怕铁支断掉再摔多一次。他老早就想这样体验看看,偏偏这是萍不让他做的事。仿佛他从高处摔下来的同时不小心打翻的那桶橙黄色的漆都被泼到了这一片天,夕阳把所有事物照得光明,给人一种虚假的错觉,好似一切都欣欣向荣地发着光。可有的角落是阳光普照也挤不进一丝光明的,譬如眼前这条简陋的后巷,墙面上布满涂鸦和青苔,地上到处是垃圾。在这一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中,他看见两个娇小的身形,穿着同样的长裙,亲密地拥着对方。她抱着她的颈,她环着她的腰,头颈相伴,像一对热恋的天鹅。他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怪异的熟悉,然而不适感让他不愿再看,只想匆忙逃离这个让他倍感不自在的地方。
“晦气。”他只是想闲情逸致地看风景,却意外撞见这一幕,让他不禁低声斥骂。
晚餐时萍没有和他说话,顶多就是夹菜给女儿嘱咐她吃完,说她太瘦了。他望着和平日一样低头沉默扒饭的女儿,也想和她说话,在脑子里扫刮了一圈,仍不知道应开启什么样的话题。
“最近书读得怎样?”
母女俩握着筷子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女儿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还好。”
“今年要考那个什么……PT3了,对吧?”
“爸,我去年就考完了。”
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似平日那样开口苛责他。他是应该高兴的,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可看着母女俩淡然吃饭的模样,他突然咽不下去口中咀嚼着的饭了,饭桌上摆满的肉和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那一刻他突然相信萍说的。他不会说话。
他又去爬那铁笼子,日复一日,不知好歹。即使他的心中有些许忐忑不安,害怕再看到那对女生。他觉得自己多少是有些病态的,阴和阳才是他信奉的正道,可他竟然会艳羡她们的亲密,那是他和萍从未有过的。他不想看,又想窥视,心中秉持的原则在拉扯着他。所幸除了那天,他都没有再看见那对女生,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老板的电话依然打不通,足不出户的生活让他一下无所事事,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看见阿毛的贼眉鼠眼。他这么想着,舒适地往马桶撒了一泡尿。正打算回到房间继续睡,经过客厅时,走道外刚好响起人声和脚步声。他听得出是萍买菜回来了。钥匙铁质的声音清脆碰撞,她正在开门,不知是在和谁聊着闲话家常,发出咯咯的笑声。卡哒。门开了,萍走进来后又转身跟外面的人说了几句,雀跃的语调透露出她心情愉悦,他却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在她侧身从对方手上接过四五袋的菜时,他瞥见了那肥胖的身影,顿时心中有股火被点燃了。等萍关好门,转身恰好看见支着拐杖站在客厅里的他时,她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他突然对她感到憎恶。在他试图回想她年轻的模样的时候;描绘与她重建亲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的时候,她却任由那双笑眯眯的鼠眼将笑意渲染到她脸上,与他分享一样的快乐。
甚至她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眉目也像极了那双鼠眼的姿态。
“今天起得这么早喔?”她的笑意很快平复,带着淡然的神色,迈步要往厨房去。
“不早怎么抓到你跟野男人一起买菜?”
萍的脚步一顿,动作极大地转身面朝他:“你发什么神经?”
“笑到那么大声,是想让整个C栋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吗?还是你们就是故意要对付我,让他们知道这次我不只是整天都被老婆骂,还是个老婆跟人家跑了都不知道的傻仔!”
萍的情绪变得很激动,歇斯底里地吼他,吼得眼眶泛起了红。她说阿毛只是在楼下看她一个人扛四五袋菜很辛苦,顺手帮她而已。
“你现在没工做整天在家无所事事我都没说你,你现在又是怎样对我?”萍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她把手中的菜往地上一扔,碧绿的叶从红色橙色的塑料袋跌出来,衬托着惨白的瓷砖,像谁的满地鸡毛的人生洒了一地。她径直转身踏出刚回来没多久的家,门被用力甩上碰地一声,像气势磅礴的演奏曲结束落下的那一点。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站在客厅面对满地狼藉。
他想把那些菜捡起收好,刚微微弯下腰,腋下夹着的拐杖便松了,他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毫无防备,疼得龇牙咧嘴。他心中突兀地有一种感受,一种跟过去每一天被萍狠骂之后生出的情感相似的感受,让他迫切地需要爬入那个铁笼子。
拖着厚重的石膏,像生命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了那只受伤的腿上,他艰难又笨拙地爬上去。他还不知道早晨的阳光如此明媚。橙黄色的天空看久了,此刻湛蓝色对他来说有种与别不同的美。他的心才勉强平静下来,一道山峦绵密起伏的线就闯进他的眼,那是由两道纤瘦的身影组成的山,他见过的娇小身形。
一个女生在前面跑,另一个女生在后面追,裙摆摇曳出弧度,像两座小山向彼此错开又向彼此靠近。后面的她好像在喊前面的她,对方却充耳不闻。终于她抓住了她的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使出力气,因为看起来就是那么地简单,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就停下了脚步。即使她依然不愿看身后的她。
她好像说了什么,他听不见,那是山间的密语,却如魔咒,让两座岔开的山重新连绵在一起,好像板块的震动也分离不开她们一样。他看着原本主动离开的她缓慢地转过身去,手跟手恢复成牵着的姿势,她们的指缝天生长着适合让对方完整崁进的形状。她们的距离逐渐缩短,从两座连绵的山真正融合成了一座山。
是阳光太亮了,亮得让人恍惚。他看清楚了,也明白了初次那股怪异中的凭空而生的熟悉是从何而来。
那个被拉着手又重新回到对方怀抱的女生,他的女儿。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汗从额头流下,觉得心里有股气提不上来,不知该怒还是该哭。肯定是他看错了。他打算再凑近一点看,身子才刚往外挪,铁支便忍无可忍地宣布今天是它容忍他的最后一天,十分干脆地将他从背上扔下去。小巷回荡着铁支断裂的巨大声响。像被惊动的一对鸟,她们抬头闻声望去,眼里倒映着他下坠的身影。
惊慌失措。
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萍没有来接他。她的电话也变得跟他的前老板一样总是打不通。于是他独自一人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大门,叫了计程车回去。到了楼下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零钱。他让司机等他一阵子,他上楼拿钱给他。等他走到家门前时,背早就出了一身汗。阿毛罕见地没有在C栋巡逻。拉开铁花门、推开家门,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边火烧的夕阳跟他第一次爬上铁笼子看的一样,总是一副虚伪的慈悲的模样。唯独这一次它穿过了铁笼子的缝隙,平等地顾及了所有阴暗的角落。饭桌上躺着一张离婚协议书,平静地等待他。在洒了一地的春光中,他缓缓裂开笑,一列乌黑的、凹凸不平的牙露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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