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益/回到最初(上)



“回到最初”
提笔写下的第一句话。是话,活的字,可堆砌于腔体与齿间的方块。来,跟着我念诵——呼诶达奥卒诶痴呜。是的,没有怀疑地,将自己的躯体轻置于看不见的动线,缓慢地,像放下一块你深深爱着却不得不将之消融的棉花糖;让这四个字逐渐上升,想像它是一袭轻柔的纱,施施复上容颜,你的鼻樑撑起为支点,它徐徐降下衣摆,与你的出入息正维持着一段恰好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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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再念一遍:
“呼诶达奥卒诶痴呜”
你突然感到陌生。初见这句话时,你不觉有异,只觉得这种“回到+XX”的词组,有些像文艺片的样板台词——回到某处、何处、当处?那时,你觉得安在“回到”后边的那些词语,只是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赘言,腹中无物的箴言饼,一掐便碎,只留下了一长串“嘠滋嘠滋”磨人的杂响。你很饿。你从那饼心洞开的缺口处望去,空落落,你便觉得胃给养了一池强酸。于是,你想到了《半生缘》里曼祯对世钧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就觉得轻松了一些。根本就回不去的嘛,为何还要空想。
放缓,像这样将每一组中每一颗紧密相依,黏糊糊的方块拾掇出来,归元成为一种单音。你觉得这有些像混沌未开,气象闭窒的世界中,初有的音声,天地人三部音以外,那时已悄悄滋生的小小人的碎语。不是么?叽里咕噜之疵诗日弹舌卷舌擦音滑音边音鼻音喉音闪音颤音海豚音魔音,恒沙数尽,归元合一,却只滚成一颗颗单音跳跳糖。“回不去了”你咕哝着说。而今可用的音声已负荷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发声企图:想说的总比能说的多。兴许将来,我们将不满于脏器所能发出的有限的音声,而强行植入各类共振器械,量身打造一种,属于自己的——“个性化”的音声。这是个追求个性的时代啊。你长嘘一口气。
说起个性。其实,是否存在一种个性尚未发端的时空呢?你我皆疑惑。那应该是个一切归零的世界,零度的时空,零度的身体,零度的魂识。关于这一切,我所能想像的大概就是那段居于母体膣腔内的时光,倒悬肉身,根未触尘,长着一根连着命系母体的脐带,于大水中浮沉。那时候,如入胎未迷,怀着的应是一种喜忧参半的心情,喜的是得此人身,如经中说的,人身难得如盲龟值遇浮木;忧的也是得此人身,爱河千呎浪,苦海万重波。都是水。于焉你想到了你随意写下的一段短句:
“所有生命皆源自于水,别忘了我们曾经生活于海中,后来褪去了鳍,伸手握住那令人不安的流动,开始大口大口地求取,练鳃成颊。从那时起,你就该知道,无论如何进化,我们心底仍住着一座海洋。”
无论如何进化,无论再怎样无法回到“最初”,我们心底仍住着一座海洋。你特别地再加了一些句子,像是要刻意地挑弄一片灯芯。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一种刻意求深的解说。没错,生命的本初,就是在一片大海水中浮沉,我说的是羊水。只是我非贤圣,入胎自然也是恍惚幽冥,归到一种纯粹的零度中。在其中,不知自己活着,却本能地接收着脐带输送而来的养分,生命因此一点一滴地成长。奇怪地,就在这种极难被干扰,最无意识的时空,我却对于音声生起了反应。母亲说。那时怀着我的她,正在观看连续剧以排遣极度无聊的坐胎时光。当主题曲的前奏响起,那一段坐落分明的鼓点,我的拳头竟也随着节奏在胀大的肚皮中鼓起。关于这段记述,我自然无法验证母亲记忆的真实性,也许这只是记忆与幻想的倒错?但如果这是真的,那是否说明音声,得以渗入零度时空的折痕中,掀起死水中的一波漾纹。
娑婆世界众生耳根最利。我突然想起了这段经句。音声比起气味与需仰赖光照方可现形的物体,更能穿越距离的障碍,由此,我们生来似乎就对音声的波动特别敏感。你说你也如是。你想起刚出生的你,当时窝在婴儿床中酣睡,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一把熟悉的音声在门外响起,突觉心房触动,就不明不白地哭了起来。后来,那人慌忙地将你抱起,不住地挤眉弄眼安抚你的失控,那是你父亲。你这才发觉,音声原来可以涵括如此多的信息,像是记忆、面孔还有那更为隐晦的情感。你也还记得,你双唇碰撞,发出一种类似于爆破,声大于气的两个单音。在远处的他,像是安装了一种语音启动机制的高智能器械,你的音声瞬息击中按钮,他高兴地飞奔而来,将你拥住,你感受到了一种短暂的窒息。但比起现在,你果然还是喜欢彼时尚未被语言染污的纯粹的音声。你嚼动着一颗颗色彩缤纷的跳跳糖说。
我何尝不也是如此呢?被侵染日久的耳根,开始溃疡而不知,各种音声像淤泥般,堵塞在窄仄的耳道上,滑腻而充满毒气。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的耳朵会退化成为一道沉默封闭的墙。柏林围墙么?你笑着挑眉。此刻,你又想起那一句:“无论如何进化”。你才觉得当时应是中了那段文字言灵的蛊惑,“进化”原来只是为了对应“水族——人”的过程而写。其实,人类的进程只会不断退化,此原来具足圆满的肉身功能逐一地麻痺、无感直至丧失。我们都无法回到最初了。我们回不去了。你戏谑地模仿了曼祯式的语调,拉着我说。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最初,自然是回不去了。那居留于母体的无日无夜时光。可后来我想起比起婴孩稍大一些的稚龄阶段,我便觉得那段更有印象的岁月,是否还有往复的可能。那时的我们,开始学会了很多种语言,社会的、家庭的、学校的、小团体的……总觉得语言的样式永远抓不透,同样的意思,当到了不同语境,却又要转换姿态,诉说另一种被滤过地,透着光般过于澄净实质上却虚伪的语言。可是,一旦在不被其他语境侵扰的,那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乌托邦的地方,我们便像蜕下了一层一层的皮,露出鲜嫩无菌的白肉,在阳光底下奔跑。于是,在这种莫名的令彼时仍是孩童的我们的心稍作歇息的情境中,开始嚷着那些我们压抑已久的单音。在远处的成人都以为我们着了魔般地说着他们所“不懂”的呓语。那时候,我们开口“啊”,咧嘴“一”,闭口“呜”,音声似乎可以穿透一些透明的材质物。像玻璃。当我们放声呐喊的时候,就不住地颤动。在落日的光照中,我们在后山的游艺场,释放一日的积蓄,以预支明日、后日、往后将会愈来愈少的用额般,尽情所以地放肆呐喊,那些原生带来的纯粹的音声。没有人能侵入啊,这种坚固不坏的堡垒。你说。
这些用额已尽的日子,似乎是离我们较近一些的“再初”时光。你不由得又想起你幼年时光的贫乏,你记得那时的你同时学了好几种语言。每一个晚餐后的时段,你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有姐姐,都会轮流测验你的学习进度,他们各操持一种语言,逼着你与他们对话。碰上那些你不会发的音节,他们就一再地要求你练习,直至你学会。那时候,你觉得你稚嫩的口舌无法操弄那些音节反复诘屈聱牙的语言,你一直想要逃出家门,虽然你在外并无可寄宿之处。直到有一天,你的哥哥正在示范一列你无论怎么学也学不会的语言,你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释放你那压抑已久的头声——“啊”!巨大的拔尖像是震响了某个轻质的餐具,你的家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周围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冷,你一度以为桌上的冷盘都快要给复上了一层冰霜。就在这时候,你突然觉得右脸颊飞上一阵火辣辣的热烫,你母亲给你抡上的一记耳光。现在想起那时候,我才觉得音声是有无陷的可能啊。你突然失笑。你说那时的你像被触碰到按钮的狂暴机械人,你想到了你父亲。你突然在偌大的饭厅间绕走,接着发狂似地叫喊,嚎哭,更推倒了试图压制住你的父亲。你不晓得当时何以能发出一种近似核爆的巨大轰鸣,在那一次的暴走后,你整整沉默了一两天,甚至将自己圈禁起来,而后来他们也果然不敢再过分地逼迫你。但你说那只是因为他们怕邻居碎嘴,碍于面子而作的决策。(10月28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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