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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在MBTI流行以前,互不认识或彼此不很熟悉的人,大多以黄道十二宫打开话题:你是什么星座的。 水象。那你应该有点多愁善感吼,天蝎座除外。风象,你一定很爱自由!土象。那种吃早餐前一定要刷牙,做练习一定要从第一题开始做起的人,就是你吧。火象。你不要生气啊,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在我长大的小地方,大家也会问:你是什么宗教的。这里有很多人传福音,基督教堂也很多。我中学附近的一个基督教堂甚至建在清真寺旁边,每个周五提早放学时,可以看到教堂的门口敞开着,欢迎穆斯林暂时停泊车子。据说这个现象不可能会在半岛出现。 十字架和新月从远处看,离得非常非常近。 小时候我在家里做功课时,偶尔会听到外面有人说“Hello”。 探头出去往往会看到一对结伴的外国人男女。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才好,我学TVB里面的人说“红毛的”,跟母亲说红毛的又来了。 母亲说直接朝他们摆手或摇头就好,如果他们坚持不走,再把门关上。以前这些方法总是奏效,我想不礼貌的行为在各个文化里是相通的。但某天突然就没用了。 这天只来了一个男人,但依旧是红毛的。高大男人的背后是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登山包。我已经摇头了,他却温柔地笑笑,接着朝我露出8颗白净的牙,很诚恳地说“just a minute”。 我想了想还是走出去。隔着篱笆门,决定给他一分钟的时间。他的手臂穿过门的缝隙之间,把一张宣传册放进我手里,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的名字是Cristy。 然后他说原来你已经是主的孩子。那没什么事了,宣传册留给你吧。主保佑你。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英文名字会被误认为与某个宗教相关。考马来西亚教育文凭考试之前,学校会举办知识祈祷会。伊斯兰教的人用中型礼堂,基督教与天主教留在大礼堂,佛教、兴都教和没有特定宗教的人去图书馆旁边的小会议室。 第三拨人是最少的。东马的印度人少之又少,大部分学生都是信仰佛教的华人,主持祈祷会的外来师兄师姐干脆直接说中文。 说是祈祷会,但不知道为什么就介绍起了佛教的起源和释迦牟尼的身世。当时老师们也都在,他们是来监督学生有没有专心听讲的。我跟生物老师打招呼,听见她小声说:“你不是基督徒吗?” 我不是。 我们不被允许说话,我只能摇头,但心里很想问老师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是不是因为我的名字。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陌生。我在没事做的时候经常思考:我怎么是这个名字。我怎么知道自己是这个名字。别人一叫我的名字,我怎么就条件反射地马上给出反应了呢。 虽然说名字是父母取的,但我忍不住猜测,是否有命定般的哪一刻,母亲在看见这个名字时突然想起她还没有出生的女儿,坚持要把这个名字给女儿。所以也不完全是父母取的,或许有某种肉眼无法企及的神秘力量,赐予了我名字。 我用这个名字生活至今。 我也尝试给自己取过好几个笔名。第一个姓蓝。我本来姓黄,但我觉得不好听,所以连姓都改了。第二个笔名借鉴了我当时很喜欢的一个作者名字。说是借鉴,其实更接近抄袭。作者叫顾西爵,我自己取的叫顾爵西。我喜欢“爵”这字的霸气,还把名字写在班级的桌子上。有天被曾经也看过小说的同学问起,我只好支支吾吾说自己把作者名字记错了,不愿意承认模仿笔名这种蠢事。 第三个姓闻人,单名霜,来自12岁时看的一本小说。闻人霜本体是一只白狐狸,他是书里一个不重要的配角。这本书是在学校附近的公共图书馆借来的。封面图是一个紫色长发的男人,穿着哥特式的衬衫。衣领那里有褶边,是白色的,被人写下“Super Junior”。留下痕迹的人很不文明,但我认同封面男人和Super Junior的颜值不相上下。 有人问我,书里有这么多角色,怎么就选了一只狐狸。我没能回答上来。这也许像父母给我取名,像月亮和太阳不会同时出现,也像人为什么要考试一样,本来如此。童年过得很漫长,每一天都像昨天的昨天,重叠了明天的明天。 我不是读书就是看书。 这本书很奇怪,明明是中世纪欧洲的背景,可是穿插了许多东方元素,狐狸竟然是九尾的。我记得里面还提到一个叫米迦勒的大天使,他是上帝御座前的七天使之一,最耀眼的天使长。他铁面无私地惩罚了书里所有犯错的人,就连心爱的人也不放过。 6岁时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了。可我却在12岁,童年快要结束时开始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天使。 不要犯错,否则会受到惩罚。 就这样,我无比虔诚地相信着这件事。甚至有天和母亲说,我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去接受洗礼。 母亲不能理解青春期少女的胡言乱语,她只回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明天先给我去佛堂上香,求阿公保佑你考试顺利。” 我后来就长大了。没有信任何宗教,但在大学时选修过一门“华人宗教”,听讲师一再提起同一句话:“这里只有学术讨论,不要强加个人的主观意愿。” 为了更理解课程,我翻看不同的书。看到《西方文学理论十五讲》时,发现作者提到了欧洲的中世纪。基督教文化在这时最壮大,那时《圣经》里已经有完整的天使谱系了吗?我想知道米迦勒到底有多厉害。 但我始终没有去看《圣经》,我还有一堆论文要写。 写论文不是一件经常能顺利进行的事。卡壳或偷懒时,我常将它与小时候做不出数学题的烦恼相比。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小学数学题肯定简单得多。但我也不想否认当初的痛苦。每个痛苦都是痛苦的,用现在的心境衡量过去并不会显得大方。 我在星巴克点了一杯星冰乐。店员叫我时,我拿过她递给我的饮品,上面正确地写着我的英文名字。 我花了钱,不想呆在宿舍,换了一个环境,却还写不出论文。塑料杯子顿时沉甸甸的,我突然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下单的结果是无限放大我这些天积攒的愧疚。 事后愧疚没用的,米迦勒会惩罚犯错的人。 米迦勒的英文是Michael。我记得当年那个想传福音,顶着大太阳站在我家外面的外国男人,他的登山包上简陋地缝着这个名字。 哪天我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喊出“米迦勒”这个名字时,我一定一定会停下来,也会回过头。那部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的名字取得真好。虽然他不记得我,但我知道他。 停止从星座或MBTI认识我,请从一个名字开始了解我。 所以,不管谁都好,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我会马上想起你瞳孔的颜色、你登山包的牌子、宣传册给到我时你用的是左手或右手。那天有很多很多功课,我已经不想做了,我跟母亲发脾气。你说没关系,总会做得完的,你是一个好孩子,主保佑你。谢谢你走出来,主保佑你。 米迦勒会惩罚犯错的人。但米迦勒最初是一个温柔的天使。 我已经有英文名字了,所以我不能叫米迦勒。 我为什么不叫米迦勒呢——我不可以的,我会犯错,再小心也会。可是我好喜欢天使,所以我选择了那只曾蜷缩在他脚下的白色狐狸的名字。 相关文章: 戴晓珊/如果人会死 露凡/听听那虫鸣 杨嘉婷/消失了的龙珠
7天前
“能不能在在生日当天吃苦瓜?”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上Safari敲出了这几个字,担心接下来一年过得苦,也满足一下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结果只是自己对苦瓜的封建刻板印象,人家只是苦了些,怎么还会带来厄运呢?在“生日不能吃的八大食物”找不着“苦瓜”这两个字眼的踪影,正想让松口气偷偷潜入下一趟呼吸中之时,在文章中瞥见了我碗里的豆腐。啊,苦瓜豆腐面线,配上一颗寓意脱胎换骨的红鸡蛋和带来霉运的豆腐,一向钟爱的苦瓜会站在我这边吗?疑惑漂浮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等我捞起,但我还是默默将厄运一并吞进肚子里了。 每年生日老爸一定会准备鸡蛋面线给我们仨小孩,从我有记忆以来,一块老爷爷牌的面线、一颗全熟鸡蛋、和几条青葱,就是这样清水寡淡的组合(当然我会另加一勺酱油)。除了把生蛋煮沸成全熟,全程要不了10分钟。把生蛋煮熟是世纪难题,虽然上网随便搜一搜就能知道究竟需要几分钟,可我依然把它全然交付给时间,和我无尽的困惑。不时丢下手中工作,走到厨房静默并凝视着被滚沸的水和出现裂痕的蛋壳。究竟熟没熟,时间只会拉长让人不解的迷惑,直到一切疑虑在徘徊于厨房与客厅之间渐渐变得寡淡乏味,才心甘情愿将它捞起揭开骨子里的面貌。 “小的时候嬷嬷就是这样煮给我们小孩吃的,我们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长大的”,我不知道老爸有没有意识到每年都用相同的语气在念叨着一样的话,但我想这可能是大人对以往的想念。小时候的记忆倾泻而下,可惜记忆齿轮只会不断将过往往后退,有些逐渐变得淡黄模糊,有些则走向灭亡,剩下晾干却还高挂在暗室里的几件胶卷底片,只有不断地去周而复始才能不去遗忘。 起床后习惯先到厨房盛一杯常温水,在身体还未恢复恒温之前,躲在眼角边上的两颗鸡蛋已被安置在碗里。“生日要吃全熟蛋,等下下颗面线块就能吃了”,老爸在身后不经意地祝我生日快乐。如果说拐弯抹角是我们父女俩之间的默契,那单是我们俩共同拥有的简洁且寡言少语的沟通模式就能辨别出我们是父女。“等下我自己煮就好”,这是我所回应的谢谢。原本我不怎么想吃面线,总感觉它黏黏坨坨的,不能煮得太久,也要守在一旁反复想像并试探着面筋的极限。我更想吃弹性十足的乌冬,也不解为什么明明都是面条,生日却非得吃面线?在谜团越滚越大前,我想暂时收回这些我不打算给予答案的问题,我想让那些好不容易被晾干的周而复始持续下去。底片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有曝光的风险,我可不想一直小心翼翼紧抱着底片胶卷,然后无限地想念着过去,我们还是继续拍下去吧。 在热水锅里加上了七零八碎的辅料后,还是乖乖地把面线块放到锅里烫熟,像是又生成了新的底片一样,再捞出来沥干过水。一些料酒、胡椒,配上包装盒里的炸豆腐和半条苦瓜,既然要吃,那就吃得丰富一些。或许是厌烦了平淡,才总是想要来点不一样的。就算没法破解封建迷信也无所谓,生活原本就需要一些信念和坚持才能过得下去。看着锅里满满的料理,虽然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却也仪式感满满地点缀了刚满25的一天。把两块切片的豆腐分别盛到两个陶瓷碗里,尝试着平均地分配配料和面线,把许愿的机会分半,把幸运的机遇分半。我先把我的那一份吃掉了,搭配着日常里的第二杯黑咖啡,好好地咀嚼并吞下,一天里至少要好好吃这一餐。这次我要用行动来许愿,而不单止是闭上双眼,默默念说而已。 “生日不就是要吃两颗蛋吗?怎么分出来了第二份?”老爸看见厨房瓦斯炉旁的分半的面线。“给你的”,我只说了这句。够精简吧,这份是说得隐晦曲折的谢谢,还有那一半许愿的机会。 相关文章: 赖殖康/我的生日是一场消费 辛金顺/生日快乐 连宏勋/许愿
2星期前
前天傍晚,偶尔打开手机,惊见脸书有则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作协)发布的噩耗: 沉痛哀悼马华作家蔡家茂先生于2024年8月10日与世长辞。 蔡先生留下的著作有:《低吟浅唱集:蔡家茂诗词总汇》、《打草集》、《轻轻一击——小说集》等。 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作协)向蔡先生的家属致以深切的哀悼和诚挚的慰问。 家茂是我的学长,1960年高中毕业,我是1964年毕业。我不认识他,由于同学众多又相隔4年,他毕业时,我只是初中二的学生。毕业后踏入社会,由于喜欢读书写作,有注意到报上或杂志上的作者,对不时见报的蔡家茂这位作者感到好奇,好像他就住在附近。 偶尔一次和也是1960年毕业的学长乾毅谈起。“哦!家茂吗?他是我们的同学呀!改天得空我带你见他,他就在新山美乐花园。”就这样,某天下午,我俩一同到他在那里买卖二手车的车行见面,从而结下了文学情缘。 以后我下新山办事,都会抽空在傍晚时分去拜访他。他的家门牌是114,角头间,前面旁边有较阔的空地,斜对面有一间庙宇。 因为用功读书,勤于学习,家茂的学业成绩优秀,总是名列前茅,在前面的5、6名。除了文章,他的旧诗词也写得很好,我有意向他学习,他也很乐意指点迷津,可惜我天资愚昧,有心无力,终究一无所成。他的对联也很有创意,很讲究格局平仄对仗。2005年我出版散文集《激情满人间》时,他赠我一阕词〈踏莎行〉,让拙作增光添彩! 家茂是士乃人,父亲在大街开一间打铁店,放学回家后,他时时有去帮忙拉风箱、锤铁片,身体还算硬朗。 我知道他是“钢铁世家”后,想起了小学二年级的一篇华文课文: 早打铁,晚打铁,打一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一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 我的脑海也浮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勤奋的少年放学后,丢下书包,帮忙家务,替代父亲拉风箱、打铁片,让老人家暂时休息,可以歇一歇!歇一歇! 移居后就再没有见面 家茂高中毕业后做过很多行业。他的同龄(1940年)老同学,也是我的同乡蔡先生和他是深交。据他说,家茂最初是南下在新加坡星洲书局任职书记,后因有病回来新山;也曾北上到吉兰丹的瓜拉吉赖(Kuala Krai)工作并完成人生大事,娶到贤内助,生了一男一女,男的成为医生,女的是英文造诣精深的博士。 后来他回到新山生活,多是任职车行书记,驾轻就熟,和友人合股开车行,长袖善舞,生意蒸蒸日上,也买下了一些产业。后期因为“上岸”了,也比较清闲,时常和文坛前辈马仑、马汉(已故)等一起喝早茶,可惜我住比较远,不能参与其盛。 他勤于写作,不时有大作发表,偶有在文中提到我,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篇文章中有提到你呢! 2000年这段时期,我遇到一些挫折,比较少出外活动,蜗居在家,也没有和他见面联系。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马华前辈作家马仑的新书,由柔佛丰顺会馆出版的《柔华作家百人文集》发布会上。那是在2010年10月,他和已故作家彼岸等人一起出席,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只是寒暄几句,我因事事不顺,心情低落而没有和他们深入交谈。之后听说他和太太移居到台中和他的医生儿子一起住,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造化弄人,本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家庭却突生巨变,他的太太和儿子先后去世,给他很大的打击。他离开了伤心地,回到马来西亚,不久后就在今年8月10日与世长辞了! 作协在通告中漏了家茂还有两本书:《逝水悠悠》(散文集 2002年3月1日出版)和《从新山到台中》(散文集 2020年3月出版)。后期家茂写了不少古体诗词,散见于《风雅颂诗刊》、《爝火季刊》和各报章上。 家茂回马时曾多次打电话给蔡先生,后者当时在吉隆坡,因手机出现陌生人的电话号码,担心是诈骗团伙不敢接听,错失了见面的机会。 蔡先生告诉我,家茂当时去台湾前向他告别,他曾对家茂说:“将来有缘再相聚!”想不到却再也续不上前缘了,让人不胜唏嘘!
1月前
1月前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上) 前文提要: 第一轮投票后,决审评委毛尖、黄凯德及梁靖芬就获票作品提出意见,其中〈换花〉获得3票,〈归去来辞〉及〈野东西〉同获2票……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毛:第一段我就很有好感。它很稳,里面没什么特别惊心动魄的东西,但开首就很稳固。他写,“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隐约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腾昇。我和祖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就着自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是10篇中开头最稳的,他一下子就把情境塑造好了,整个文气特别稳,挺舒服的。 黄:我也有选这篇,我是喜欢的,可喜欢里头夹杂某种遗憾,我一直觉得这篇可以写得更好。它所有面相都具备,却像欠缺某个笔画,就是那个Pulang、The Road跟野东西的“东西”分散于作品的各处,其实可以更有机或更圆融地把这三者整合起来。他要讲的其实是最后这个野东西把他带走,可是这个东西没有很明显地被处置。 他还有一些问题,比如描述四五岁时第一次在外头过夜,祖父母把他带回家,我就一直在想,四五岁,你能记得多少?而他是非常清晰的一个交代,还有对话的过程,这一点可能需要再处理,隔着一个年岁更加遥远的滤镜去写,可能妥当一点。 最后还引用了张贵兴,这写法有点突兀,穿插得很生硬。 毛:其实完全没必要。 梁:10篇里他的语言最自然,也是语言上最有好感的一篇。可我后来没选的原因是,我有些困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方式,够不够成为花踪得奖作品?如果他是一般报纸上刊登的小散文,写了这样一个家族的碎片,他绝对是够的,可若要得奖,我有点犹豫,像是少了什么。可能是觉得里面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读了后很有启发的东西。 张贵兴那一段我也觉得没必要。把那段拿掉,用你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成立,现在有个心机跑出来,破坏了文气。 毛:他的语言能力不错。包括讲祖母到仙姐问事时,其实应该能写很多东西的,但他很克制。他很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但他没有去炫更多奇观,所以我对他蛮有好感。因为这里去炫一下奇观,或是炫一下人家邻居的阿姨和女儿的关系都可以,但他就是很稳重地过去,他说“幼小的我就感到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有人能够向我解释清楚”,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散文的,稳稳的东西。这东西在这次的作品里比较少,当然所有的评价总是有对比性,如果其他人都很稳,他这边的缺点就显示出来了。但因为其他人就是上下跳的那种,这篇就显示出真挚,当然它并不惊艳。 ●〈换花〉 黄:10篇看完我有个很强烈的感受,当然也是揣测:应该就是这篇第一名了吧?它满足了很多条件,让我觉得在这样的征文比赛框架里,它在很多空格都打了过关的勾勾。它讲述的是个人情欲,有点懵懂的、启蒙的经验。这里头又有一个家庭,跟母亲的相知与相通,是一种非常温暖的交集与关系。然后用了一个其实有点传统却很有趣的民间习俗观念的意象,来说明自己身体的处境。相较其他陈套的题材,这篇似乎比较切合这个时代,流行书写向内窥视的趋势。 梁:这篇题目取得很好,一下把文章结构都串了起来。而且他不是开头就丢出那意象,直到中间才介入解说“换花”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样周到的文章应该更完美,但它第一句就让我犹豫。他说小时候放学回家常跟母亲睡午觉,我这里就圈出了三处:首先他写“小时候放学回家后”,一个句子里两个“hou”(候、后),你读起来声音就不对了,有点累赘。接着他写,“往往跟母亲共睡午觉”,为什么不用“一起睡午觉”呢?为什么要用“共”?“共”有分享的意思,它跟“一起”是不同的。下一句他又重复用“我们共睡一张床”,这里的“共睡”反而对了。这些句子常让我停下来。 这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写手,或很有经验的参赛者。只是结尾可能字数限制到了,感觉文章仓促地完结。我想了一下,这结尾是什么意思?我还去看了《飞天小女警》,原来也是倡导平权的卡通,所以他的比喻真的面面俱到。但这种面面俱到又让我犹豫,他是不是也太老套。当我们讲到性别,讲到男女,一定会用上的那种比喻手法又出来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受。它如果拿首奖,会觉得好像整个散文奖不是那么厉害,但相比其他入选者,我依然选了他第一。 我倒觉得他最后蛮好的,一下收得挺干净。他还挺能描述的,包括对自己欲望的描述,虽然不是那么有新意,但挺准确。包括低着头忏悔洗澡,整间房像侦讯室,明亮得无处遁逃;包括他哥哥的感受、家人的感受,还有后面对女性主义的贴近。他讲到妈妈的那种味道,用的那种乳液,我觉得都挺准确,他有自己的东西,而不只是使用套路。 这个题目确实是10篇中最高明的。他有散文意识,会用中间的“换花”把文章串起来,这是个有经验的写作者。他有拿到散文的手感,不像很多作者呼啦啦地写下来,其实也没有真正的前后呼应,或是前后的流畅感都没有。这个作者有文本意识,这在10篇中算是比较难得的。 黄:作者应该是越写越得心应手,文字渐入佳境。我也同意他的结尾有点突兀,很明显是写到一个份上要收,便借用电影镜头的桥段,突然做出了一个分身,看到年轻的自己冲去客厅看《飞天小女警》。这样的分镜头我们其实看过很多次,这是很电影的手法。比较可惜的是,他对内心或肉身深处更隐蔽、更挣扎的部分没表露出来。 他谈到自己的不一样有点外在,就是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或跟妈妈一样喜欢用化妆品,这些都有点太浅显、太表面。应该有一个如“换花”这样精彩的意象,去做更深入的挖掘或解剖。 梁:对,里面有些更有挑战性的东西,他放过了。例如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被母亲斥责,说他在电脑存了一些档案,然后他就带着忐忑去洗澡,洗澡时却要试着浇熄心中滚烫的欲念。读到那里我就停下来,我想,你已经被人发现做了不好的事,心里应该很纠结,洗澡时却还在关注着自己当下滚烫的欲念?真会这样子吗?如果真会,那它里面该有更值得碰触或整理的东西。可是没有,他就这样一句话过去了。别人已经在说你不对,你却还想着照顾自己的欲望,这里正有一个冲突点,有一个独特的张力在,却这样放过了。 【首奖作品讨论】 梁:那我们现在已有三票的作品,两位老师是不是都认为〈换花〉是首奖了呢? 毛:说实在的,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特别拔地而起的作品,没有给人非这篇不可的感觉。你说要换成〈归去来辞〉,我也能接受。我不是骑墙,包括换成〈野东西〉我都能接受。没有一个我特别要捍卫的文本,这是我诚实的感受。 梁:我也是。按票数〈换花〉是第一名,但我有点不满足。不过如果两位老师都选〈换花〉,我也没异议。 黄:我是想为我的〈陌生的经验〉孤军作战,但显然我会战死。所以就这样一个策略考量下,我当然觉得〈换花〉可以是第一名。 毛:我也能接受。 梁:好,那〈换花〉就是首奖了。 【评审奖作品讨论】 首奖选出后,评审们展开第二轮投票,以在同样获得2票的〈归去来辞〉及〈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中选出评审奖。 毛:只能选一篇的话,我倾向于〈归去来辞〉,因为里头有点青春手感的东西,它得奖会表彰一些文体或散文的新向度吧。它缺点更明显,但优点也明显,我有时也会怕如果鼓励〈归去来辞〉,下一届可能会大量出现这种跳来跳去的文本。说实在的,真的好难选。 黄:如果是〈归去来辞〉跟〈野东西〉,我会坚持〈野东西〉。因为〈归去来辞〉的断裂性,我没办法过心里头拼凑的那一关。〈野东西〉的可塑性或可能性远远超越〈归去来辞〉,再润饰或修饰一下,它绝对是更精彩的作品。 毛:我也可以接受凯德老师的这个说法。 梁:我比较喜欢冒险的文本,所以我选〈归去来辞〉。但我们还是要强调它是有缺点的,比如它需要读者做大量的功课,才能大致理解它到底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它如此不同,我想给它鼓励。反而〈野东西〉,我可能看过太多类似的散文,所以二选一的话只好放弃它。 毛:我好难,我们可以同时选两篇吗?〈野东西〉相对来说不会太有争议,〈归去来辞〉我则喜欢它有新的可能,是新一种手感和写法,但我也不希望因为评审奖就给一篇,而让大家觉得我们在鼓励这样的写法。 如果两篇都得奖,我觉得能让评审奖显得更有多方面的考量,因为这两篇的写作方向、取向都很不同。 梁:我同意。那我们不如咨询列席会议的文学奖工委的意见,看能不能选两个评审奖? 经讨论,工委会同意颁发两个评审奖,奖金平分。所以第17届花踪文学奖散文首奖为〈换花〉;〈归去来辞〉及〈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并列评审奖。 【其他作品意见】 ●〈墙后面的世界〉 黄:它写成一篇小说会更好。 毛:是,它有小说的潜力,写成散文不好看。我开始以为他要写疫情,看看也不完全是,后面火星啊什么的都出来了,但也没说啥。 梁:对,有点可惜。因为他可能是10篇里最有现场经验的写手,看得出实地考察的努力,或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却没写好。 ●〈行径一座象城〉 梁:看得出作者读了很多书,可是到底想说什么呢?很多逻辑不通,形容不够精确,有点不知所云。 毛:他像写诗歌,要另外换一段时,中间就用一句诗那样的方式过一下。“生命如花瓣,在那年胶着凝结成冰”,然后呢?就没了。写“日复一日,达达达如同马蹄”、“如炸开的时光队伍,哔哔啵啵”,其实写的啥呀? 黄:这篇文字跟情绪过于自溺。他少了一个比较写实的定锚吧,过度意象化而没有一个现实著力的面向,感觉上就有点不知所云。 梁:题目我就不懂了,行径一座象城,“行径”在这里是名词还是动词呢?能是动词吗? ●〈空〉 毛:其实我觉得落选的几篇问题都差不多,都类似这个〈空〉,好像他们是写给自己看,而不准备写给别人看的。 梁:通篇好像看透或理解了很多东西,读者却不知你到底理解了什么,果然是空。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上)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1月前
日期:2024年8月25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委员:毛尖(简称“毛”)、黄凯德(简称“黄”)、梁靖芬(简称“梁”) 记录:本刊记者 叶洢颖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散文奖共收到131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曾翎龙、彭美君、苏燕婷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翁菀君、施慧敏、许通元选出10篇进入决选。 【总体印象及评分标准】 黄:这一届10篇看下来,最显著的印象是离乡归家的主题占大半。此外,很多作品延续到了几年前的疫情,都在回溯。总体而言,无论题材或文字、技术品质都让我惊喜。我尽量不以任何意念为先,主要是以一个喜欢看散文的读者角度去切入,顺着文字的感觉进入作品的核心情感,进入这个散文的本质。 梁:整体印象比较平,四平八稳的“平”。它们没有太多风格化的文字,只有一篇比较出彩,其他都很安全。 散文是需要忍耐的文体,你要先耐得住、要想清楚才写。想不清楚时应该先搁着,否则即使落笔,也只能算是习作或练笔,而不是完整的作品,作者不该抱有侥幸之心。我很看重作品的完整性,散文是要有“结论”的,但这个结论未必是提供答案。它比较像是练功时要有起手式,打完整套功法则要有收势,我要看你怎么收。这10篇作品有些像突然完结,可能因为字数限制到了,文章就不太完整,像有太多顿悟在里头,读者却跟不上,不知它要说什么。 毛:我的观点有点相似。这次要评出优胜特别难,因为10篇感觉都差不多,没有哪篇非得获选。它们在关键词上也特别相近,回乡的很多,母亲也很多,还有好几篇不像小说又不像散文的作品。我最近也在评中国类似青年大奖赛的小说,我觉得我看的那些小说和这些散文没什么区别,散文的面目变得非常模糊,好像有点真实情感的东西都能算散文类了。到底什么是散文?这是我们需要重新想一想的事。 这些作品中,〈陌生的经验〉也好,〈嫁妆〉、〈墙后面的世界〉等等,这些内容你放在小说里也是行的。因为里面也出现很多像小说人物的名字,最后降落时却又没给人那种结论。那结论是散文应该提供的,就是……我不好说是重拳,但那就是生活中一下会击倒你的东西,现在它们都像听到一半也就结束了。 看了这些散文,我不能说我失望,大家的文字其实都蛮好、蛮成熟的。但就是往届那种在散文中涌现的,能让你心里老想着它的感觉没了。也可能是疫情把我弄麻木了,或者他们分享的疫情经验,对大家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性。他们会塑造一种,因为我是影视的,我用滤镜来说,那是一种灰滤镜的感觉,但从他们的散文中看不到那种特别的肉身的痛。而如果你是开心的话,里头开心的作品很少,好像都显得人间不值得过的样子。所以说实在的,这次挺难评。 梁:对,没有特别出彩的,我到现在也还没决定哪些应该得奖。 毛:我也觉得很多人可能在学黎紫书,但又没有黎的那种把控力,和她的那种生命力感。这情况和大陆的写作也蛮像,就是他们小说也写成这个样子,散文也写成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要重新来思考散文到底是什么,散文应该怎么写。“散文”重新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我感觉作者们面目都差不多,有时甚至会觉得是同一个人写了三篇文章交上来。 黄:我可以补充吗?原来可以评说得这么犀利,我刚才有点不敢造次。我想补充,里头多篇作品都涉及所谓的大疫之年或疫情,我刚读到的第一个感想是:这些作品是不是搁置了两三年? 毛:应该是更早写的,对吧? 黄:对,那在2024年你还在回溯,而且以好像“刚刚苦过去”这样的心情来描述,我的感受是有点过时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觉。 梁:这可能是因为花踪的截稿日期长达一年,去年底收的稿件,等了一年才开始评审。 毛:里头好几篇写到母亲,妈妈出场次数特别多,好像这一代人还留在自己的那种小悲痛中,还没出发。散文其实很需要人格的成长,但现在大量是那种乡愁、母亲,好像他们已经蛮老练,事实上那种情感习得却都是套路。 当然我可能说得比较残酷,人家可能都经历了各自的痛苦,但就是觉得你这种痛,我都在其他地方见过。散文最粗浅的地方,是你至少要让我能代入到你的感受中去,或代入到你的情境中去。我看完以后却都觉得,哦,你也这样,并且也就这样,“又是一篇这样的”这种感觉。 【第一轮投票】 评委们决定先投选出4篇作品。毛尖只选出3篇。票数如下—— 〈换花〉3票(黄、毛、梁)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2票(黄、毛) 〈归去来辞〉2票(梁、毛) 〈乡雨五滴〉1票(黄) 〈陌生的经验〉1票(黄) 〈嫁妆〉1票(梁) 〈流沙〉1票(梁) 【得票作品讨论】 ●〈乡雨五滴〉 毛:它有点像小说。它倒是有一个结构,散文写出结构是好的,但内容没有特别动人。 黄:我不坚持这一篇入选。结构上它有一个非常套式的,像摆盘的姿势,借故乡的五个景点来对应五位故人,非常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竟然是安华。感觉上就五个地方、五个人,突然间出现“安华”,当然可能安华之于他的意义是非同凡响的,但我还是会觉得突兀,因为其他都是非常亲密,很骨肉相连的人物。当然我不了解作者,搞不好安华在政治理想的这个象征上,跟他非常相连。 结构上它是完整的,这样取五滴、五景、五人的写法也比较容易呈现。文字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平八稳。 梁:我没选它也是因为它的布局太刻意,反而削弱了情感的感染力。此外每次读到这种“五部”或是“六段”,还是七个什么的作品,我都会想:为什么是五呢?为什么不是另一个数目?那会不会只为了方便拼凑? 还有一点,它说“五滴”,可是五个片段里的雨都不是小雨,有的更是滂沱大雨或是绵延的雨,那你跟那个“滴”就有点冲突了,套用得比较生硬。 毛:〈乡雨五滴〉就是用了一个常规的套路来把内容添进去。 ●〈陌生的经验〉 黄:这篇是我最喜欢的,现在只有我选了它,我有点挫败感。当然,它也犯了我刚才讲到的某部分涉及疫情,但我选这篇是因为它的文字节奏跟质感最能打动我。它看似没有一个很意念化的结构,也不是回家离乡这样常见的题材,虽然母亲有在他的叙述里,但也只是做为车里望后镜的一个镜像。可能读完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作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其实触及一个更加隐蔽的人性关怀。它有点内省,可是又有移情,尤其写到在城市里吃饭,看到其他陌生人,有些是来乞讨的,这里头其实有一个“自我”跟“他者”,内心好像有点……感觉上作者应该是内向的人,内心有点荒凉,是座废墟,可是他所处的城市又有点冷清。 这样的写法很容易陷入一种比较沉沦式的,或是很skeptical(多疑)、很cynical(愤世嫉俗)、很犬儒的状态,可是他没有陷入到这个状态里头,最后好像满足于或者他跟自己的某种拉扯,他找到了很舒服、很温柔的平衡点。他没有主题,却写了所谓的陌生人的慈悲,这个东西很打动我。 梁:那一段陌生人的慈悲也打动了我,但一闪而过。他通篇像在说一个领会、领悟,却无法让人清楚他到底领会了什么。看起来有很多“我懂的”,可是你到底懂了什么? 另一个没选他的原因是句子常磕磕绊绊,也常自相矛盾,不够细致。比如第一页第三段,“进城的路和办公的地方相隔数十公里的”,最后那个“的”令人摸不着头脑。后面也有很多这样的问题,比如第二页第三段,“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反而是我矮小萎靡”,这有点像语病。因为你说“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那就意味着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小的矮的,可是为什么接着又会用“反而”来说明你的矮小萎靡呢?前面句子的说明下,你的矮小不该是正常的吗?用“反而”意味着有个转折,却没有,这就让我困惑。 毛:我刚开始还觉得它的语言有点特殊,但看到后来就觉得是没有规训好的语言。我把它打印出来,在上面圈画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想,是不是我们处于不同的语言环境,语言表达怎么会如此不一样?它就好像谓语不在谓语的位置上,介词不在介词的位置上,乍看挺酷的,细看又觉得它需要新的语言教育。他对场景没有真正的把握,看完以后都是碎片。开始时它有点小说感,还蛮有意思的,但后来又散掉了,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词汇比较拗口,所以我没选他。 黄:两位老师的话,我某程度上都认同。当然,这里头牵涉到语言文字的形状或形态,到底它是不是有严格的,所谓标准语法的规定?对这点,就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我一直持怀疑或保留的态度,所以我觉得我需要为它稍微辩护。 刚才说到,他好像没领悟到什么,这里头如果用“顿悟”,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道路。其实我们人生或生活里头,最常处于的状态是若有所思。它可能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所以用了三四千字试图展现出所谓的陌生经验或顿悟的轮廓。读者就凭借文字的线索,去亲近作者的意念,这我是有依稀领略到的。 毛:最后这一段,“家里赋予我躯体,以孔洞,我知道她们拥抱的踏实”,这种凌乱的、碎片的写法,可能对一些人来说蛮时髦的,但我真的不太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梁:我也是。他写得很吃力,他朦朦胧胧感受到了一点东西,但我会更希望他能尽力用语言表述清楚,即使它是朦胧的,也要把那种朦胧的原因表达出来。 毛:好像感觉到很多词汇的堆砌。最后一段是典型的例子:“终于明白这里的时间如何流转,关于盛放并非常态”。 ●〈流沙〉 梁:这个只有我选,但我也不坚持。从完整性来谈,它被我归类为比较完整、没有太大问题的一篇。但它的不足也在这四平八稳中,有点沉闷。 它的主题是离散,先是叙述者离家到东马工作,又谈了一点没有国籍的苏禄人的命运。那主题是清楚的,但作者好像在用命运的对比来写文章,一边是自己的离家经验,对比无国籍的苏禄男孩里扎的悲苦命运。我觉得这样的对比是不平等的,它有点功利。虽然我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惆怅,但让我有点不安的正是那种对比的纯熟与设计,它的功利性让我犹豫。 黄:我同意。这篇我试图让自己去喜欢,可是总有某部分碰壁,很重要一部分就是那种对比。他有一段写到接触病患的家人,说他心里也有愁苦,可他的愁苦是车子坏了,不能跟着他一起过来,两相比较之下,是有点可笑的。作者固然有愁苦,可是好像把愁苦化作牢骚。而且知道了男孩的死讯后,他驾着车去到海边,这样的写法过于老套。 毛:它也没有让我对它抱太多好感,因为一些表达蛮套路的,包括他写眼泪就是“珍珠般滚落”;妈妈死后他去描写,又是“眼泪珍珠般滚落”。我觉得他没有好好写,也没有好好地进入场景,不过是用了一些人生套路去描写事情。包括一些连接也蛮套路的,都是以离散作收尾,以远行为依归,有时接不下去就用一句话来接,例如“人生有时是一趟脱轨的列车,疾行着突然就失控了”,太多这种套路。 散文是非常考验语言的,这一篇有好些陈词,你看到三处以后,就会觉得这个作者没有特殊的感悟。包括哭也都是写作“哇一声哭出来”,都是那种成语一样的表达,跑步都是大汗淋漓,满天纷飞的黄土,都是这种我们在《读者文摘》上看了一万年的词汇。 ●〈嫁妆〉 梁:这也是我选的,〈流沙〉跟〈嫁妆〉的分数一样。它们都是结构很完整的文章,借助一个意象,比如说嫁妆到底是什么,然后循着这意象去写,去让它有更多层的意义。但他比较老套,最后虽然很努力地要给嫁妆更深奥的意义,却还是落入描述母爱的窠臼,令人有点郁闷。 毛:对,看到最后说“之子于归,母亲为我结上联系情感流动的嫁妆,我才真正理解婚礼的意义”,我心里想:你写了半天,就弄到这里面去,这个嫁妆写和不写有什么区别呢?就这样的感受。 其实它是挺好的题材,如果能写出一些新东西。但就是没看到。还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再放个《战国策》的注释,这就像当这个文走不下去时,便用一些套路去连接。例如“遗憾是一代接着一代弥补,总有一代会不再有遗憾”;“嫁妆是母亲给女儿的祝福,也是母亲给女儿未来的保障与信心”,这不是百度文章了吗?一篇散文出现百度腔,我就觉得有点问题。 黄:我本来以为男性不宜评论这篇作品,但我同意两位老师讲的,他基本上在讴歌母亲或传统的可贵,读起来有点肉麻。很多参赛者好像还在摸索或学写散文,或是写个比较长的三四千字文章的阶段。 ●〈归去来辞〉 黄:我没选它的理由是,10篇里这篇文气最凌乱,意念非常跳跃,而且跳跃似乎没有头绪。我读的时候有个很强烈的感受,是这篇作品好像存放了很久,因为它描述从新加坡进入马来西亚的过程、情境、所接触到的事物,大概是我十多二十年前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坐快车的经历。里头讲到随身听,讲看到的事物,最后时序上的跳跃,我感觉处理得不太妥当,有点癫狂。 毛:这篇我也是犹豫的。但10篇看下来,这篇让我感受到年轻人的手感,就是他的用词也好,包括他对自己的一些题材,里面的自我人设,你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蛮年轻的人。 我也同意凯德老师说的,他有跳跃感,确实就是跳来跳去的,但这个跳跃感我还能接受,包括他突然讲到“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是一种有意思的穿越感,因为他接下来就讲到自己是“国民型中学八年”,我能感觉到青春在里头。虽然它也写到了疫情,但没有沉浸其中。 梁:我选这篇起初是因为语感。我很喜欢他段落之间的跳跃,比如第一页,他说“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新的一段立刻就接“但我见过世面”,这个跳跃非常漂亮。 他第一页写得很好,可越往后就越凌乱,我需要慢慢梳理。我可以梳理出这个作者在新加坡工作,写他如何搭长途巴士过海关,坐10小时的巴士回吉打。他有很多暗示跟细节,在地人能看出他走到哪里。刚才毛尖老师说他年轻,可我觉得这作者应该不年轻了。因为他说中二领的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说那时的首相是马哈迪,那应该是1981到2003年间的事,大概是90年代读的中学吧。他也写了那年代华文学会办活动的困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比较年轻的读者,我到底读不读得懂他在暗示什么? 这一篇我看了很多遍,做了很多功课。我要去挖清楚他每一段落的暗示与典故。然后发现原来康熙曾下达南洋禁归令,就是当时下了南洋的商人就不能回到大陆,他写这个背景,应该也想和现在新加坡工作的马来西亚人对应起来吧。但后面有一些我也没办法解完,例如为什么突然讲了一堆鸟,讲鸟话?突然又写疫情时候遇到一个人,还觉得那人是经济学家,所以不想跟他谈太多抽象的比喻。这个经济学家的意象到底哪来的?是《小王子》里那个只顾着数字的经济学家吗?我都不确定。可是这种不确定倒没令我困扰,我就觉得还蛮好玩的,后面甚至还有苏丹、蕹菜,就是《马来纪年》里的典故,他都把它结合了起来。 起初我会想,他到底在写什么?可是当我能把它解读为一个去了新加坡工作而不容易回归的马劳,那种终于回家的过程与心理纠结时,我就放下了很多读不懂的、梳理不了的暗示,因为它们好像都说得通了,味道通了。 毛:我前面说他很年轻,我没表达清楚,我就是想说他的那个手感很年轻。这种写作手感营造出的青春感要比其他作者都强烈。那种文气会让你觉得,他有新东西。 黄:我另一个比较强烈的感受是,我主观揣测,这篇作品搞不好是由三四篇作品拼凑而成的。非洲楝是一部分;从新加坡坐车回马来西亚,这个回乡的过程是一篇;两广总督、康熙的这个,讲他在家乡看店的经历又是另一篇,东拼西凑。这种在符号上设下的,引人去揣度的写法,我也持保留意见。 梁:有个部分我还笑了出来,觉得作者的心虚也太明显了。就是他自圆其说,强调写文章要像椅子的榫卯结构那一段。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文章的缺点,知道自己在拼凑,所以反而直接跟你讲他的创作观:呐,我是在学榫卯的美学哦。作者可能对自己的写法还不够自信。(11月5日续完) (备注:马华散文奖入围名单——李奕进〈墙后面的世界〉/陈怡廷〈行径一座象城〉/林日锦〈换花〉/方路〈乡雨五滴〉/黄俊明〈归去来辞〉/张津华〈空〉/卢姵伊〈陌生的经验〉/马愿越〈流沙〉/黄荟如〈嫁妆〉/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下)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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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隐约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腾昇。我和祖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就着自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门外这条路,过去几十年都是用细沙和红土造出来的,左邻右舍曾合力买了几卡车榴梿果核般大小的碎石运载过来均匀地在路面铺上一层,免得雨季时溃烂成积水泥坑。这条路把四散在附近的几个家庭连结起来。如今,平白地出现了一条似模似样的道路,车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抵达,改换了我长期以来对乡间小路的印象,内心生出些许陌生和不适。 时间如泼墨画,泼洒出我们家族的身世,留白即是我们每个人的不善言辞,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故事已然完成。 我问祖母,这马路是谁来铺的啊?祖母像是忘了词汇,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而默默关注着我们对话的小叔迟钝地挤出话语。 ——喏,就是外头那些做礼拜的人啊! 小叔以为是城里慈悲的基督徒群体发动善行,把新路带进我们这个偏远的乡下来。过后见到堂妹,问了清楚,曾经向政府单位申请建路许多次都没有后续,今年意外地核准通过,路也就这么来了。 不知是否跟全国选举的结果有关。选举过后,州政府积极地跟执政阵营建立关系,于是有了发展拨款,跟着便印证在平民生活的实际层面。 对长年生活在此的家人而言,这条路来得再自然不过,无悲无喜。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生活过来了。我带着批判觉醒的眼光,说不出一长串的郁闷。曾经家人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发展。然而,时间经过多久了,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这里建屋、落户、耕地,尔后长者相继过世,子孙也已繁衍到了三、四代。周边的大片农耕地曾经种满各种经济作物,如今却是蛮长荒草野树。附近人家的土地多半不用作自农耕地,许多人选择交给财团处理后发展成油棕芭。一棵棵油棕树像极身穿迷彩服的士兵挺立在地上,严阵以待。 漫长的等待总算换得一条柏油路。祖母因着年老开始重听,同她说话要提高声量,接收讯息迟缓一两秒,然后才会得到回应。 ——啊? ——哦。 大疫年间,祖母染上肺炎又庆幸痊愈,后遗症则是心脏疲弱,体能和活力大不如前。家人开始认真谈论要如何使用老家旁边本意要留给子孙的土地。这事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听长辈断断续续地提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好想像,想像过后却始终拥有不了。由此,亲族间难免冒起争执。我因为是长孙,也分得一地。父亲早逝,如今相关事宜交由二叔经手。最终决定要与建筑商合作建房子。我又因长年在外,对家里的人事早已生出距离,不多过问,仅传达自己简单的想法:无论怎么发展都好,若是建屋,请留我一房,让我不日归来时能有个地方栖身即可。 时值6月下旬,我向公司拿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回来婆罗洲小城。这次回来没有特别的名目,纯粹是在航空公司网站查找机票时,发现这段时间的机票价格不高,便马上买了机票才思考行程。不过就是回个家而已,何须意义,何必要有理由?我尽量不让回家变成一趟旅行的短暂寄宿。 自父亲在10年前过世之后,我短时间内做了决定飞到半岛首都展开新生活。此后每年固定到了农历新年才回乡过节;偶有一二次应祖母的要求,趁清明节回来给祖父和父亲扫墓。祖母对待儿女子孙的态度开明包容,不过在传统仪式方面仍有她的执著。比如,我们在人生不同阶段信奉了基督教,她从不出言反对为难;她径自持续自己对逝者的挂念,坚持要跟足仪式。 百无禁忌的我跟着祖母拈香、烧纸、摆上祭品,认真地刷洗打扫愈见陈旧的坟。清理好之后,用两枚钱币代替筊杯,只要掷出圣筊,祖先怜惜老迈的祖母就可以早点回家, 我知道,祖母常去向号称得到何仙姑神力加持的仙姐问事;与其每次问完鬼神仍难以心安,不如我真身现形陪陪她,俗套但实用的安慰总是要活人才给得到。我也知道,在我30岁前后那几年,周遭家族长辈一直在祖母耳边碎念,热切地要为我这个长年在外讨生活的长孙讨个门当户对的孙媳妇。祖母老实温厚地代我吸收了不少压力。即使终于等到我一年一度自远方归来,她也仅是轻柔而认真地探问。 ——有了喜欢的对象吗? ——有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狡黠地回应。我们祖孙之间有默契地继续照常生活。至于那些爱惹事的亲族长辈,不知不觉中因为老病而过世,从此再也没有人拿我的终身大事作为家常话题。 很多年前,三姑姑曾鲜有地对我发过脾气。 ——好好地读那么多书,学历那么高,怎么就不懂得打电话回家? 兴许是婆婆曾向和关系特别好的三女儿探问我的消息,姑姑才拿出长辈威严训话。那时候,我是有意识的在逃避,不想承受家人对我大学毕业后就要回乡发展的期待。我于是从一个“伪异乡人”渐渐地活成货真价实的“异乡人”,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就差还没改换身分证上的地址,转换选举投票区;又或安安分分地买一套房在半岛定居下来。 三姑姑因罹患癌症已经过世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姑姑是在她抗癌时期。起初疗程奏效,病情略见起色,我以为她的病会好起来。那一次见面是为了吃团圆饭,厨艺很好的她趁着还有精力煮了卤鸡脚、镶肉炸油条、炖鸡汤,一桌饭菜,正如她对家人始终包容和疼惜。 隔年冬天的某个早晨,我在异国用冻僵的手指在笔电前敲打报告时,家人发来了讯息,通知三姑姑过世。我短促地回一句:我知道了,再也没有后续。吹在耳边的冷风越来越大声,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钻回去漫无边际的资料汪洋里头。 我没有打电话回家,没有好好了解姑姑病情急转直下乃至逝去的经过,没有过问丧礼的情形,没有要给谁一个安慰。等到我再次回家见到祖母,悲伤早已稀释得不着痕迹。 即使是如今,在外生活的时候,我依然很少主动打电话给祖母,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也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看似空虚,又像填满了什么。就像她帮我挡掉婚姻八卦的那番默契,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好好地吃、喝、睡,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虚无,徒劳,耗弱,无意义,我想我只是随着接近中年,也越来越趋近人生的本质。疫情期间,被困在半岛隔离的我收到家人通知,说祖母患上肺炎入院。等待婆罗洲向我更新消息,日日消化着莫名的焦躁,好似连即将要失去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有可能来不及回家给祖母送终此一可能,念想较病毒以先钻入我的脑海,而我已不再觉得伤逝的痛苦和哀伤。 患有癫痫的小叔一直被当成病弱的孩子在老家和祖父母生活。也许有了健全的家庭,小叔的情况就会变好——怀着这样的期待,家人为他和身为原住民的婶婶决定了婚事。结婚,生子,靠着辛劳赚取微薄的收入。只是小叔依旧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发生痉挛,失去意识,有时他正好在路上骑车。车子摔入侧边的草丛,等到痉挛过去,意识恢复,他带着身上多处擦伤继续骑车回家。 祖母到仙姐那里问事,仙姐说小叔是易感体质,容易招惹野东西。若要解决就得设坛做法,把家居里里外外清洗一遍。所以那年,我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农历七月前夕的某一天被送到邻居那里待了一天。邻居家的阿姨和女儿监督我吃饭、帮我洗澡、睡午觉,我乖乖地等待祖母来带我回去。幼小的我隐约知道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人能够向我清楚解释。祖母来领我回家的时候已近深夜,祖母用纱笼布把我绑在背上。 ——怕吗? ——怕。 ——我们走路的时候会用布盖住你,无论听到什么你都别钻出来。 我听到祖母在路上走动,碎石嚓嚓地作响。有鸟飞过呱啦鸣叫一声。跟着是一段像是婴孩凄凉的哭声,呜啊,我要等到年纪再大一点才认出那明明是猫。当祖母终于将我放下,从布里出来的时候,屋子没有开灯,为了不让任何野东西发现屋里有人。不让他们当成目标,就不会靠过来。我们在暗中就着微光行动,钻进被子里。 但我们迟迟没有入睡,兴许是一路上太兴奋,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漫长地离开家一整天,于是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异样心情。月光从窗口的防蚊网渗透进来,我看到云影缓缓飘过。我跟祖母说起了昨晚做过的梦,梦到自己一个人坐在菜园的水塘旁,冷冷流水从脚下滑过,有鱼儿游过,鱼身只有我的手指那么长。 ——没有别人? ——有。有公公和婆婆。在种菜。 ——那,没有梦到爸爸吗? ——没有。 ——没有梦到妈妈吗? ——没有。 祖母说她也有做梦,梦到在异地工作的我爸爸和二叔都回来了。他们回来料理胡椒树、可可树,一边防着红蚂蚁一边攀上树干采集红毛丹。几位姑姑们也回来了。 祖母深信有神明经过的大屋就会无坚不摧,任何梦想都可以达成,包括全家人最终一定会团聚在一起。 我一直要到成年之后,才第一次离开婆罗洲,到外面的世界去探索。上了大学,我起初每到假期就会回家。我必定在回家隔天就到乡下老家探望祖父母,我神采飞扬地说着在城市里遇到的种种故事。我清楚感受到祖父母是如此地快乐,家族终于有了第一个会读书的大学生;但我更清楚记得大屋外的天气,蔚蓝,少云,明亮,好似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会跟着来到。然而,往后美好的事情好像都不多。 一去近10年,在异国读完研究所回来便要照顾晚年的父亲。那一年我总是活得像个饱受老拳的拳击手。积累了满腹挫折和委屈之后,我会默默地开车来到大屋,在祖母的床上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我大概是真的太伤心了,面对父亲将要离去此一事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以至祖母饲养的猫狗挤来我身旁,安抚我的脆弱,舔舐我的手指头像是要缝补我的伤口。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成了一个长期伤心、很少拥有快乐故事的人。 午后雷阵雨过去了,我跟祖母说要离开了。 ——哦。 ——等我要飞回半岛之前,再上来看你。 ——好。 我一边从口袋掏出车钥匙,一边走去看老屋旁边种的那几棵菠萝蜜树。当我第一次在小说家张贵兴的小说《群象》中指认出菠萝蜜树,对老家浮现了各种野生蛮长的想像。七八棵菠萝蜜构成小小的林子,树身挑高垂直,深绿色的叶片十分坚挺稠密。树身结果子的时候,像是悬挂一幅又一幅的垂乳。雨后,林子略阴,水滴掉落,而今菠萝蜜不结果子了。祖母说,树跟人一样,越老就会变得越贫弱。如果每棵菠萝蜜都曾躲匿着野东西,或许他们早已经逃逸无踪;只有我,不停地逃走又不停的归返。 车子开动之后,轻巧地退到丝滑柔顺的柏油路上,因为过于顺畅而只好放轻踩踏油门的力道。我打开雨扫,抹去车镜上囤积的雨水。我决定先不去多想下一次的归期应该订在什么时候。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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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小区绿地种了非洲楝,树龄约20,数层楼高。植物和人一样,一旦落户聚居,渐渐成荫。既成荫,午后有人小憩,黄昏更是谈天所在。小区开发时,确实是花园,后来不止了。小地方有自己的叫法。有人打太极,太极花园。不干净,闹鬼花园。父亲在世常去乘凉,母亲对小辈说:去,拿给他,阿公的花园。 我住的城市也有非洲楝,在行人道排开。专人剪裁,冠似云髻。妈妈,你看,这树好美。老伴你看,这城市规划多好。城市人口密集,人多了,自然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中心自有中心门面。 公寓的非洲楝布局也处心积虑。六步一棵,九成宫排列。可惜中间的不开支散叶,养分都用来蹭高。 我仔细观察,总觉有所欠缺。主干长主枝,主枝长柄,柄长轴,轴长小柄,叶才从双边冒出来。参考了资料,原来自从来到亚洲,非洲楝极少定时开花。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 但我见过世面。傍晚6时抵达旅行社。把大行李挤入侧仓。站在不远处监视。等司机按下闸门,行李没人动手脚,放心上车。不买后排的票。要看前头的电视。窗位郁卒。甬道的扶手是我的。第一次下车是出境,携护照,别提行李。第二次全部家当拖下车。 通过边界。卖票小姐照会,巴士将带我们到晚餐地点。途经路边摆档小吃店,热气腾腾。车停,是郊外。下车。记住车牌号码。四周无人烟。是个临时搭建的大棚房。一边食堂,一边卖土产。苍蝇多,胡乱吃。 手头突然慷慨,像大人一样买。巴士陆续抵达。人潮增多,有点像迷幻市集。买牛耳饼。上小号,车上的应急。搭客重新上车,司机点人头:你身边的人来了没!身边抽烟的家伙早就报到!引擎开动。终于轮到播放录像带时间:新戏!座椅舒适,椅套崭新。 吃饱有戏看,宣布入夜!许久。远处出现城市,驶进去,璀璨迷人。有一座建筑物引人注目,用现在的话来评,就是高富帅和白富美兼具。 车子颠簸北上。录影带播完。该睡了。有人披暖衣,有人双手环抱。脸上打着罗里头灯映辉。随身听电池耗尽,耳朵累。开始觉得是只困兽,小孩轻声问:妈妈,我们到哪里了?睡吧,醒了就到了。 这话催眠。把座椅稍微倾倒。前座的网袋装着晚餐时买的小报。迷迷糊糊浑浑噩噩,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引擎拖拉。帘布透过强光。挡风镜出现隧道。耳朵堵塞。何时上的山路呀?司机说:就是这隧道。看表,凌晨四点多。 黑夜将去,天色未明,逼着睡。有人咳嗽,有人歪歪斜斜走到车后。窗外交通活起来。 再过几晌。窗帘不知何时刷开。巴士徐徐驶过独立桥。正副司机交谈。大道快建好了。是啊,那时就更快了。 全车人醒。引颈留意。到车头跟司机商量。车停。开闸。巴士一溜烟走了,过马路。到了。再看表,天虽已全亮,车程真的比上一回快。 假期呆在家。一青年走进店里,话带外地口音。我家乡在柔佛。他看来像在太阳下干了整天活。我在做南北大道。一路从柔佛做到这里?是,不过就快回家。他加了一句:要balik kampung了。 刘明珠来了,昨天下午来过,比想像中矮,穿普通上衣配牛仔裤。化淡妆,但有人认出来。原来老大不小了,头发也没乌黑油亮。苍白,像足不出户的闺秀。一口潮州话甜得像礼饼,人人逗她说话。今晚我是秦香莲,她配合着,摆姿势。但现在她谁都不是。刘明珠过来买一对黑市万字。刘明珠演自己。 这些我看见:星加坡,美芝路,关卡,阿依淡,吉隆坡。这些历历在目:星柔长堤,新生活报,Dayabumi大厦,Menora隧道,街戏,盂兰节。长途巴士一时走联邦一号公路,一时上建好的南北大道路段。 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他说从柔佛国咖喇吧乘船回来的汉人共三十九,广东人十一,福建人二十八。福建人已经遣返福建,由当地巡抚发落。他倒是深知康熙爱民,说:我已经交代西洋人,船只要有汉人附搭,一概不得多索船费。 我在国民型中学8年。刚升预备班,休息时段,突然来了高年级同学,与我们说说笑笑。就这样,我在14岁加入华文学会。高中当主席,到校务处请顾问。老师说:学会校方批准?会刊有准证?谁是前顾问?开会?我答:有开!什么!非法聚会?老师说:对不起,我没兴趣。 初中二年级,父亲申请助学金,吩咐我让校长把表格签了。第一次上校长室,敲门,战战兢兢进去。校长在批文件,低头。我站着,双方沉默。终于抬头,问:为什么找我签?糟糕!该怎么答?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我背好的国语冲口而出。他一听,表格接过,划几下,递给我。我滚出去,至今仍然听见钢笔割桌面的声音。 那时国父东姑早已卸任,马哈迪医生为时任首相。高中轮到我算准初中的休息时段,阴森森的与同学说说笑笑。 各校办华文学会联欢会,由出席方各呈节目。问题来了,节目熬不出。硬着头皮去。当晚走上台,没台词,忘了说什么。下台掌声如雷,正纳闷,司仪说,感谢主席为我们表演单口相声。当晚的夜,我称之为青夜。亦称青瞑,青瞑青瞑,我是盲的,眼睛负责视觉。我是聋的,耳朵负责听觉。 黄臀鹎起床时,穆斯林还未早祷。大的先嘀咕,小的啾啾回应。先试音,越叫越旺,感觉戏将开锣。噗噗几响,飞走了。窗外复寂。 醒来中午,门口来麻雀。儿时以竹篓捕之,逃逸无果,仓皇间亡。午后飞来鹊鸲,坐在饭桌,听其声律和对偶。黄鹂低中音花腔,缝叶莺声若警铃。 雨后是鱼狗的大日,不细听。啼声如鸭,时如败犬。 最神秘是坟场鸟,声如伐木。督督督,督督督,似冤魂以舌抵腔索命。 禽鸟语言,种类繁杂。性别有分,昼夜有差。无以详录,纯粹听听。听不明白,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也。 两广总督大人倒说得清楚。他说,布政使王朝恩也证实了,之前没有汉人回来的定例。那些自称出外贸易的汉人也明白,到了南洋,因思乡而想回家是禁止的。 还是城市自由。午夜一点,楼下的讲越洋电话。谈好几晚,无法笃定。家庭视频会议,开扬声器,全家参与。声音此起彼落,妇幼尤其响亮。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敢扫兴。下楼不敢理论,对应门的轻声说:酒席50桌嘛也算合理。须臾婴儿必出,我已准备贺词。 住城市,雪柜不需太多食物。这里购物中心林立,应有尽有。升降机打开,走出亚洲人。我呈上奏折:两广总督大人,高丽人二,婆罗多人五,洋人一,尚有汉人数个附搭。不似思乡。 食阁没单人座,只好厚脸皮搭枱。这样好,我可以给对面吃牛排的专业人士说故事。我说,时为农历初五,过了晚饭时间。那人看似刚下班,匆匆从我身边走过。邻里的咖啡店共三家,我才走到糕饼店,他已走回来。我已猜到,咖啡店肯定关了。我也转回头,他果然比我先到。唯一还在营业的快餐店外,我排在他一米后。从背肌来看,那是一只比我年轻饥饿的野兽。 哎,我说,当时那个瘟疫年,我们出外的到哪里找吃?何况正逢春节。我和他就好像西伯利亚的两只老虎,在几万公里的雪地兜兜转转。那画面可神气,说有多文学,就有多文学。 专业人士目瞪口呆,我猜他可能是经济学家,封口。 家乡的鸽子和城市一样多。鸽子见我,不断俯身作揖。明朝我行经十八滩头,鹧鸪何尝不如此。跟经济学家说文学?鹧鸪已经用了我的语言提醒:行不得也哥哥!我也常倒过来,借鸟兽之名说话。纯粹借,借也无采工,无情者岂能尽其辞。 口累了,换脚吧。今天要出门,今天决定不做重要的事。今天做次要的事。阡陌上的椰影稻浪,望到天涯海角,还是椰影稻浪。让我步行到月球,能抵达的梦想令人沮丧。以前的远方都不能抵达,每个百里外有长亭,骗人歇脚。以前的远方呀,永远走不到。南北大道上上下下不止百个休息站,黑木山到新山,新山到黑木山,距离就那么浅短。古人出门赶集,日落到不了家,也不走快。韩湘子出家至今尚未归。 我有一只手表,喊停多年,不甘心丢,搁抽屉。昨夜有梦,指针答答,暗示频频。今早查,一切如旧。童年一家到海滨,去慢,回快,父亲说是同一条路,我认为不是,不对,心认为不是。这手表不喊停,它慢,慢得极致。这么极致的手表,我不丢。瞧它这么会耍文学性子,就叫它韩湘子。再者若遇刘明珠,当求把答答珠玑解告。 上回两广总督大人说,七月有两艘𠸄咭黎船只,载着多罗绒,哔吱,黑铅银钱等物品。又到了一艘咈囒嘶船只,载着胡椒白藤乳香等。经济学家若要我说故事,我说,这多罗绒穿在王熙凤身上,霸气,好看。你直播可以多带货。 家乡的非洲楝离乡约两载,非洲楝啊,千里迢迢,你如何远道来?带什么奇珍异宝?我骑马离开家乡,我说,我也骑马归来。白色骏马,日月驰骋。停在布央谷傌莫河边,儿时的白鹭过来相认。白鹭白鹭,你为何瘦?怎能不瘦?鱼儿不浮。 非洲楝要我说沿途景色,我说,黑暗中有宝。望下去,这里金,那里银。金银再分纯金,纯银,串成链。长长的链,好像断了几截。但它是衔接的,我争辩。它静静的躺在半岛,不对,我说,它静静的躺在我的抽屉。 皇上看了奏折之后,在纸上写几个字:知道了,西洋来的人,若有各样学问或学医的,必要快速送到京中。 两广总督大人的字真美!皇上的更甚!两广总督字字君臣之礼。皇上不在车里,若在,皇上说:睡吧,一车人恐怕酣睡到家乡。 自少年,我写文章都有一标准:美。听师傅说,以前的椅子以榫卯结合,我发誓做文章要用榫卯,师傅的椅子怎么瞑目,我照样做。 我哪里懂美!在我的文字里,我就是皇上。但跟皇上说话,需要维持距离。如果我有两广总督大人的分寸,也就不必滚出校长室。我连司仪的资格都没。 赶路吧。百里外啊,除了长亭,还是长亭。经过村庄,社稷。树下有大姑娘。样子怎生如斯狼狈?唱得怎生如此哀怨?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且听她放歌。且让有情者尽其辞吧。 不,我坚决对她说:我回家乡。 害虫足迹渐稀,蕹菜依水笑。浮脚屋和苏丹皇宫在望,商贾来往。一路相护的神明回返穹苍,土地路旁石壁伫立。不敢问来人啊不敢问来人,这次敢情是真的到了。 家乡小区绿地种非洲楝。黄昏我走到树荫。举头看,呀!真的开了!一串串白花,从小柄冒出来,细细的。随手抓,非洲楝的心事不经震动,窸窸簌簌,全盘抖落脚根的土地。 公寓的非洲楝是否还在拼命蹭高?住城市久了,沾染铜臭,回乡却不自觉。经济学家要我说故事,我说,城市人多,人多就是个中心。中心嘛,那是一块发财地。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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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秀小说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黄伟綝《我见青山》 赖威竣《闷雷》 黄于殷《双重否定》 赖晨芳《跳河》 黄馨旋《阳光普照》 白湘怡《锯脚》 刘恺璇《旮旯》 许颐蘅《失业者》 ◆ 新秀散文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梁嘉琪《琐碎》 金睿瑜《团圆的祖先牌位》 刘欣薇《那是一直以来平静的街道》 陈煜澔《头痛》 陈德兆《我们之间》 谭钧泽《工》 林良《答问——给重逢的一封信》 张容瑄《杀死那个优秀生》 孙靖斐《葬猫》 ◆新秀新诗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章楷治《于是我看着一滩深沉渐浅——致罗兴亚越狱事件》 黄丽芯《掉队》 陈弘毅《那些年我们选的不举》 陈德兆《龙在何方?》 胡嘉敏《朽木》 傅译萱《双唇交接之残暴》 林良《素描:作为生活指南》 吴彦燊《前途》 陈玟璇《手机微日记》 |成绩揭晓|星洲日报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颁奖典礼 日期:2024年10月12日(星期六) 时间:10AM 地点:柔佛新山南方大学学院4A大讲堂 *凭票入场,请受邀者于9:45AM前入场;服装:端庄。 |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评审委员会| ◆ 新秀小说奖 决审评委:牛油小生、方肯、杨隶亚(台) 初审评委:关丽玲、丘凯文、吴鑫霖 ◆ 新秀散文奖 决审评委:蔡晓玲、黄子扬、赵晓彤(港) 初审评委:郑铂豫、陈凯宇、王晋恒 ◆ 新秀新诗奖 决审评委:杨嘉仁、周若涛、罗乐敏(港) 初审评委:梁馨元、胡玖洲、管伟森 *备注: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只限1998年1月1日或以后出生,且为马来西亚公民,或曾经在马连续居留10年或以上的青少年参加。
2月前
老师,你还在吗?我躲不及还是很努力闪避,即使当下还在害怕、羞耻,却必须勇敢、坦诚的问:你死了吗? 读《古诗词课》时,我回到25年前,看到你模糊的身影。我已经捞不起你的脸部表情了。但那把声音清晰依旧,像高光打在一个实物上、还未触碰已经知道握在手中的感觉。19岁的我,崇拜你的声音。当时我困在网里,一只小虫子一样挣扎、乱扑乱撞,几近窒息。但是,通过你的声音,我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如饥似渴追随你的文学课,厚着脸皮找上你家去敲你家门口,不知羞耻问了你关于中国文学、中国社会、中国政治,还有我的人生困惑和我的生活疑难。我听懂了多少?其实我只能识辨,老师总是语出惊人。那些违反常理的话,听进耳里让年少的我振奋。不明白也记下来了。像拿到一本秘笈,即使还不能修炼,也好好珍藏,深信自己也会有成为高人的一天,甚至已经在成道的路上。 我在微信读书的“神作榜”看到《骆玉明古诗词课》,立刻点击开来。读到第一讲“《周南‧关雎》:你要怎样去追求一个美好的女孩“时,决定拥有这本书,于是上网买了台湾出版的纸质书。一个月后,我捧着书,认真读起来。90年代,中国社会被一个虚假而荒谬的语言系统笼罩。老师总是危言耸听,因为偏激的语言能揭穿顽固的偏见和扭曲的谎言。可是老师,我不再是那个追崇与众不同的少女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明了激情善变、夸大和盲目。我学会了掀开情绪的表层,聆听深层理性的声音。这次读你的书,喷涌的才思还是一股热浪,把我冲昏。只是现在,我会等待热浪退潮,然后捡起遗落在岸上的小石子,仔细琢磨老师的意思。 读完《古诗词课》,我心上留下几个小石子。 第五讲:唐代诗歌,第一节“《春江花月夜》:谁是那个被月亮等待的人”里分析到诗歌尾声的这句“江水流春去欲尽”,老师说,美妙的青春也是“去欲尽”的,生命也是“去欲尽”的,所以有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等你,你赶紧回到他身边去。因为世界是如此美好,生命是如此美好,而这个美好是不长久的,就是因为它不长久才美好。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它是不长久的,才美好呢?如果它是长久的,就不美好了吗?世界变幻、人生短暂,才美好?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说,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但它依然美好?还是,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所以它必须美好?那我要问,如果世界不用变幻、人生不用短暂,它可以美好吗?世界能长久、人生能长久,最美好了,不是吗? 同样在唐代诗歌的第四节“《鹿柴》:飘散了声与光”里,老师说,王维的诗歌很多是描写的世界的无常,但是王维是一个贪恋人生的人,他所描绘的无常是非常美的,而“无常是美”这样的一种意识,渗透在中国文学中,最后可以归结到像《红楼梦》那样。我又觉得不对了,为什么贪恋人生,反而把无常描绘得非常美?贪恋会想永久拥有,即使不能永久也越久越好,不是吗?无常不正是永久的反面吗?说无常非常美,意思是说,不长久非常美吗?贪恋人生,所以更珍惜短暂的美好,但这不等于觉得短暂美好吧;还是渴求、追求常驻不变吧。老师是说,贪恋人生,但觉得不长久的人生依然、所以、必须非常美?老师继续说,《红楼梦》内含着无常,但是它描绘的是人生的美,生命虽然是无常的,但是无常是美。这是不是中国人对生命的一种非常有哲理,又非常艺术的一种理解?因为当我们说世界的意义、历史的意义或者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里面有一个难点。因为任何一种定义,都可能被世界的变化所推翻。不能够被推翻的是什么?不能够被推翻的是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推翻美,所以在无常中,美不会消失。我想我明白了。美是永恒不灭,无常是变幻和破灭。所以我们把美注入无常,注入无意义的人生,注入无价值的世界。然后,无常才美了。老师是硬硬把两个矛盾的概念糅合并存吗?这是艺术性的语言。“无常是美”,不合逻辑但张力十足,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无常是美”,让我想起《心经》里这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是虚幻、是无常、是空;万物虽空、人生虽无常,但缘起因果还在不断延续中。色与空是两个矛盾的概念,但它们互相包含,又互相转换。“无常是美”说的也是,无常中有美,美也是无常的,是这个意思吗? 老师又说,为什么不能说世界没有价值?因为那些女儿曾经存在过,她们曾经用她们美丽的光照耀了我的生命。所以不能因为我没有价值,就说她们没有价值。如果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那么美是确实存在过的,美不依赖于意义而存在,美自身就存在,因为美的存在,所以生命是有意味的,是值得的。即使那些美已经消逝了,人还可以依赖对美的回忆,而使生命变得不那么枯索和可厌。即使是美,也是会消逝的。为了抵抗生命的枯索和可厌,人依赖对美的回忆。那,回忆不会忘却吗,即使不忘却不会消亡吗?会的。人会死。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来。说到底,世界的价值、人生的意义、美的存在,就是在抵抗死亡。为了抵抗死亡,人类同样把价值和意义注入其中。然后,死亡就变美了。 跟“死亡是美”相似,比较好理解的是“苦难是美”。世界从来不是天堂。再完善的社会也需要不断应变,不断进步。人生充满苦难。再幸运的人也有生活上的不如意,也有活得更快乐的欲望。而我们今天的世界仍充满不公义、不自由,还有人活在水深火热中。面对厄运、祸害和挫折,人们需要解答。最常用的一套理论便是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比如史铁生。他是个不幸的作家,少年就双脚瘫痪,后来又患肾病。他的散文集《我与天坛》收录了他对生命思考的文字。他不但合理化了痛苦,还觉得痛苦是充分必要的。简单说就是:只有痛苦存在,幸福才存在;没有了痛苦,就没有了幸福。《好运设计》里有一段话: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期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来到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像,而丧失了激情,从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是遵从了一套经济规律、一种生理程序、一个物理时间,心路却已荒芜,然后是腻烦,然后靠流言蜚语排遣这腻烦,继而是麻木,继而用插科打诨加剧这麻木——会不会?会不会是这样?我的回答是,不会。幸福能永远被珍惜。没有了挫折,没有了坎坷,幸福还是可以存在,而且可以永存。顺利了、圆满了,我们进一步追求丰富、持久。想像可以不断扩延,激情可以重复点燃,为什么?因为世界无穷无尽。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史铁生继续说: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汐涨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其实,推论下去:没有了死亡就没有了生命。 比老子更早的《易》说,生为阳,死为阴。阴阳对立,依存。阴阳消长,转化。阴阳平衡,和谐。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个阶段,是自然变化的必然结果。个人顺应自然,就是天人合一。 自然界里,新个体不断诞生,促进基因多样性,从而提高群种的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死去的生物体被分解,释放出营养物质供其他生物利用也退出资源竞争。这是重新分配有限资源。个体的死亡,维持了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 中国哲学合理化死亡,中国文学美化死亡,都因为死亡是必然的。如果,死亡不再是自然规律的一个阶段?如果,人类文明打破了自然界的生死循环?只要确保资源足够分配,生态系统依然可以平衡和稳定。只不过,当一切技术上的问题解决了,人类能接受没有死亡吗? 科幻小说家Greg Egan有一篇短篇小说〈Border Guard〉。7000年以后,人类获得永生。人类拥有了不朽之身,也拥有了无限的生存空间。人与人之间可以不再面临死别(个体仍然可以选择死亡)。由于生存空间无边无界,当有人选择离开时,人与人再次相遇的几率可以是零。因此,生离可以是一场永别。小说里的女主角Margit是“新境域”(无边无际的生存空间)的创造人。7000年前,有一天,Margit和Grace这两个少女被一个男人强拐,被关起来,还被强奸了。当她们被囚禁、被蹂躏、被凌辱时,两人做出了一个祈愿:如果她们能活下来,她们立誓消灭这种暴力,让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后来,Margit和Grace脱离了魔掌。她们遵守承诺,共同创造出了“新境域”。然后,另一个创造者创造了“宝石”(人类不朽之身)。新境域解决了人类生存资源的限制,而宝石解决了人类肉身的限制。新境域和宝石结合起来,给了人类永生。在这人类文明的辉煌一刻,Grace却陷入了绝望的黑暗深渊。她变成了“悲剧者”。强暴不可能了,蹂躏和凌辱不可能了,贫穷在消失,死亡也退回到课本的形而上学中。Grace祈望实现的都实现了。可是,一切都实现了,她没有了斗争的目标,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Grace自杀了。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这就是所谓的没有死亡,就没有意义。不用抗争苦难和死亡,人生变得无聊、微不足道、不能承受之轻。小说里说,孩子都能告诉你,死亡是毫无意义的、偶然的、不公平的,是无法言喻之恶,但相反地,相信死亡有意义却被当成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标志。突然面对死亡被驱逐,那些清教徒、道德哲学家无法承认他们一直在徒劳自欺。他们谴责没有死亡是可怕的灾难,摧毁了人类精神。他们宣称人类需要死亡和痛苦来磨练人类的灵魂。自由和安全是可怕的! 老师,有一次我在你的书房里问了很多问题。你当时无从回答,那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你看到我的焦虑,微微笑,对我说:“人在年轻时会想要找到解释世界的一个答案。其实,世界是没有这样一个解答的。”我愣住了。我不能相信,世界怎么会没有答案呢?难道一切都是随机的、混乱的、没有意义的吗?我不接受这样荒唐、虚妄、不可理喻的世界。但是我没有追问。我心里只告诉自己,世界没有答案,寻找的过程就是答案。老师,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不是没有答案,而是有不只一个答案。 Border Guards里有这么一句话:If it’s better to travel than arrive, you shouldn’t start the voyage in the first place。死亡或许是现实的必然。但人的想像无限。如果人会死,过程是比目的地重要。只有这样,人才不会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受困、迷失,然后毁灭。即使人生无常,生命的过程还是可以很美。日子过得快乐、过得充实、过得有尊严,即使结果是遗忘和消失,我们还是可以说,这一趟很值得。但是,世界不只一个答案。Greg Egan说,除非完成一段旅程是高尚的,否则辛苦耕耘,甚至为之牺牲,也不是高尚的。声称成功的结果不高尚不是一种深奥的见解,而是一种虚伪。为了给死亡一个解答,去渴望死亡、恳求死亡,不道德也不美。 如果人不会死,就抵达吧。 相关文章: 戴晓珊/且一不足 戴晓珊/将错就错 戴晓珊/秘密清零
2月前
那个夜晚,随手拿起一本书阅读。午夜时分,感觉不到丝毫睡意。放下手里的书本,听见鸣虫的叫声从不远处的草地传来,声音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我竖起耳朵聆听,暗自揣测:洪亮动听的虫鸣,兴许是一只雄虫为了求偶,竭尽全力演绎一首经典老歌。又或许,嘶嘶低沉的虫声,是一只虫子深情温婉地对着心仪的另一半,讲着悄悄话深情地表白。然而,昆虫间互相传递的语音信息,终究只有它的伴侣能够明白。 住宅区的灯光已陆续熄灭,好生奇怪,天地静穆的夜里,虫声明明很好听,为何唯我独享?一边听着虫鸣,一边随意翻看《诗经》,在字里行间寻找以螽斯为题材的古诗词。觉得以前的虫声从来没有逝去,喜欢这样的夜晚,这个时刻,昆虫是我的,连夜晚也是我一个人的。 总觉得“螽斯”这个名字特别悦耳,配这样的昆虫恰好。幼年时,曾亲睹螽斯,听过它们发出不同类型和强度的声音。当然,没有人的时候它们才会肆无忌惮地鸣叫。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草地里的虫声是螽斯的鸣叫。我一眼就可以辨认出荒野、草地或草丛中的螽斯,其触须细如丝,比身体还长,颇容易辨认。螽斯的种类繁多,而且形状和体色不尽相同。它们的身体展现了极其丰富的色泽,我这个虫痴,早就被漂亮的翠绿、草绿、深绿、嫩绿、褐色和红色等色彩迷住了。 某个早起的清晨,信步横越屋子前面的马路,走入长满杂草和野花的草地,试着打捞一些对虫子的记忆。慢慢翻开叶子,草丛间果然藏匿着很多体型大小不一的螽斯。虽然草地里还有其他昆虫,但是只有螽斯能获得我的青睐。 发现螽斯后,我总爱在草地上转悠。有时,螽斯会悄无声息地粘附在衣服上尾随我回家。直到无意间看见它们,才发现它们的存在。它们忽而在墙壁上栖息,忽而牢牢地趴在其他物体上。有一次,一只绿螽斯,强行霸占着行李箱把手,一双明亮的卵形复眼紧盯着镜头,这表情似乎在说:“下次去旅行,带我,带上我。”我并不通晓虫子的语言,不能阻止它入侵我的家,只好任由它逗留在房子里。 一个寻常的傍晚,印度邻居在草地里采摘野菜,我问她:“晚上有听见高低起伏的虫声吗?” 她讶然:“有虫声?睡得像死猪,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我告诉她,寂静的夜晚,只要留意听,唧唧唧唧、嘶嘶或咝咝的鸣叫声就会溜进耳朵。邻居找了又找,没发现什么。大多数的螽斯和叶子或树枝的颜色没有明显的差异,它们习惯保持静止不动的姿态良久,明明就在眼前,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叫她和我一起蹲下,她不解地看着我。叶子微微颤动,我数着:“一只两只三只……” 邻居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察觉到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走神了。凝视着叶子,我说:“bedi bahen,看这里。” 我指着小小的螽斯。她的视线顺着我指的方向移到叶片上,找了好久,终于发现翅膀与身体的纹路和叶子相似的小露螽在叶片上栖息。我慢慢将手移向前,让螽斯缓缓爬上手背。它轻轻啃咬我的手指一下,不痛,但有痒痒的感觉。连忙抽回手检视皮肤,还好,没被咬破,可我的好邻居早已吓破胆哇哇声尖叫,大动作弹开。忆起以前,我也和她一样,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柴米油盐。如今的我,发现了每一样东西呈现的许多令人惊喜的细节,捕捉到那些不经意间触动心弦的瞬间。 我又说,深夜,草地里传来的虫声错杂交替,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不同的昆虫发出不同的声音,我模仿虫子的声音,教她辨认:“轧织……轧织……轧织,丝轧……丝轧……丝轧,织……织……织,咭……咭……咭,吱……吱……吱,吱哩……吱哩……吱哩,这些都是不同种类的螽斯发出的声音。” 我补上一句:“我还听见其他微弱的声音,简单的嘁嘁嘁、嗞嗞嗞、瞿瞿瞿,有长有短的嗤嗤,嗤……嗤,咝……咝,咝咝。” 她兴致勃勃的跟着我学虫叫,像玩绕口令,一点也不觉得拗口。 再次见面,她对我说:“晚上虫声围绕在耳畔,彻夜喧闹。怎么办呢,以后每个晚上会不会被它们吵得不能入眠?” 一连数日,邻居皱起眉头,闷闷不乐不爱说话。我逗她:“走,去找漂亮的红色悦鸣草螽若虫。” 她惊叫一声,瞪大双眼,扬起手,作势要打我,叫嚷着:“你又要害我失眠吗?”我拿出齐白石的画册,指着《螽斯红蓼图》:“看啦,小螽斯不是挺好看吗?” 邻居觉得螽斯的鸣叫刺耳扰人,夜晚更令人生厌。我只觉得,大自然似乎离一些人越来越远了。正在沉思的当中,邻居忽然冒出一句:“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也许不是螽斯的错。” 她眼神哀哀,迟疑了一下,略带哭腔,喃喃提起她的大女儿遭家暴及被骗走巨额积蓄,另一个女儿又尚未有同种姓同阶级的人来提亲。晚上想起两个女儿特别郁闷,内心备受煎熬,夜不能寐。 她的失眠,与螽斯无关。明明心事重重,却怪螽斯干扰她的清梦。琢磨一下,我对她说:“每个夜晚,虫鸣声伴我入眠。Badi behan,晚上不要想烦心的事情,静下心来听听螽斯的鸣叫就容易入睡了。” 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越听越心烦意乱。 相关文章: 露凡/地瓜 露凡/树
2月前
“2024年3月1日,传奇漫画家鸟山明病逝,读者拥趸感谢美好回忆,渴望向神龙许愿复活……”读着新闻,我便知道龙珠早已消失。 世界上没有龙珠,没有神龙,我们也不是超级赛亚人。 回忆起童年,我仿佛回到了那些阳光明媚的早晨。摆放在那间破旧杂货店外的扭蛋机,总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每次经过,我都忍不住想看看扭蛋机内有什么新玩意儿,露出渴望的眼神,默不出声。 妈妈问我“想要吗?”我总是摇摇头。 爸爸是木工,靠着散工维持家庭生计,每完成一个项目就在家待业,等待老板派遣新工作。有时一个星期,有时一个月;有时几个星期,有时几个月。 妈妈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兼职手工活。为了微薄收入,那几块钱,妈妈经常在深夜里赶细工,十分伤眼。 妈妈经常叹息,爸爸没有公积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和哥哥经常坐在电视机前观看《龙珠》,那仿佛是我们心灵深处的一道曙光。我渴望集齐七颗龙珠,向神龙许愿,希望我们可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我告诉哥哥,扭蛋机的新品——玻璃球,每颗都有星光点点闪烁着。瞒着妈妈,哥哥带着我,拿着下课挨饿省下的零钱,溜到杂货店。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我们熟练地投入两枚50仙,往右一扭,终于集齐七颗“龙珠”了! 在妈妈发现前,我们穿过乡间小路,疾步赶回家。打开小木盒,将第七颗龙珠放进去。白的、绿的、蓝的、黄的、红的、紫的、褐的。没有橙的,也没有五角星。我们盘坐在盒子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咒语”。 神龙并没有出现。 哥哥说,我们需要去打怪兽。 趁着妈妈午睡,哥哥带我从后门溜出去战斗。打开后门,跨过家中的排水管道,迈过长满青苔的石灰地,沿着小路走,我们追逐驱赶过小猫咪、小老鼠、小麻雀…… 每次回来,我们都会对着龙珠召唤神龙。 神龙却从未现身过。 在我感到失望之际,妈妈告诉我们,爸爸找到了新的工作,是长期的。 我很高兴,也许龙珠许愿的真谛并不在于一定要看到神龙。也许我也是只神龙,我自傲地想着,我是龙年出生的。 然而,妈妈依然会神色黯然地说,如果爸爸有公积金就好了。 打开小木箱,七颗龙珠依旧存在,闪闪亮着,就像盛夏的晴空。 那日盛夏,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我从沙发上站起身,看见大伯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只黑黝黝的小狗:“这是Gobi。” 我与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对视,它的眼睛明亮,就像夜空中陨落的流星。 它本该属于天际吧。 哥哥说Gobi是只尚未长出翅膀的黑龙,以后我们有黑神龙了。我们经常抓起Gobi的前脚,模仿着扇动翅膀的姿势。 我们相信,Gobi总有一天会飞起来的。 我问哥哥,Gobi会喷火吗? “会啊,因为还小,不会控制火候,都把自己烧焦了。”哥哥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龙珠GT》中会喷火的五星龙是红色的…… Gobi的到来,让我渐渐将龙珠搁下,观看《龙珠》的次数逐渐减少,直到消失。 无论日晒或雨淋,Gobi每天都会陪我玩耍。我们喜欢玩九重葛。习惯性地摘下七枚放在地上,Gobi喜欢和我抢,我偏偏不让。我跑,它追;我爬上木椅站着,它用前脚撑着椅子看我。 看着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我不忍心,遂将手中的九重葛抛给它。它转身对着九重葛趴下,摇着尾巴,胡乱啃咬一顿后,又一一叼回给我。 它们都破碎了。 我依旧笑得很开心。 妈妈走过来,看着地面上的碎花片,皱着眉头,拿着扫帚试图扫进簸箕里,可总是扫不进去。她突然捂住头站在原地,片刻才为Gobi添加饮水,却在水溢出时才意识到已经满了。 “最近经常头晕眼花。” 时间就像流水般匆匆流逝,脸上的笑容慢慢减少,家中的九重葛逐渐凋零,木箱里的龙珠愈发生尘。 疫情的暴发和行动管制令的颁布,让我只能宅家上网课,尽管考上大学。病毒就像魔人布欧,肆意滥杀无辜,无人敢随意出街。人与人之间保持着距离,全球经济大幅度滑落。我告诉自己,只要努力学习,也能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我以后会有公积金的,我想告诉妈妈。 妈妈慌张地从房里跑出来,略带颤音地说,她的眼睛看到许多血丝。我和哥哥赶紧带她到附近的诊所。Y医生写信推荐我们到远方的眼睛专科检查。 恍惚间,我想起木箱里的龙珠。 还没来得及翻找出龙珠,未驾驶过远路的哥哥已决定开车带妈妈去,由我拿着龙珠雷达——GPS,指引方向。一路上,我们紧盯着“雷达”,生怕拐错弯或绕错路。 挂了号后,我们耐心等待着种种程序:给妈妈滴特殊眼药水、测量血压血糖、视力测试、眼睛扫描…… 到了最后的会诊,W医生拿着各种报告,细致地阅读着。简单的询问,用手电筒照看妈妈的瞳孔后,他开了几种药物,让妈妈服用两周,眼中的血丝就能消掉了。 我听后,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爸爸放工回家后,一踏入门口就询问我们情况。 我跟爸爸说只需吃药就能好了,爸爸一边说着“没事就好”,一边从钱包里取出100令吉给妈妈。这是爸爸一天的工资,日结的。 我翻找出木箱,打开来看,原本半透明的龙珠内层已泛黄,不再清澈。我努力说服自己,它们没有裂缝。 两周后,血丝的影子依然笼罩住妈妈的双眼。 我们回到眼科复诊。经过重重检查,W医生将病历转交给高级医生,L医生。L医生根据化验单告诉我们,妈妈是因为血糖过高,导致眼睛的血管破裂,血迹凝固成血斑块,需要及时进行手术刮除,两只眼睛都是。 “这种情况多久了?”L医生问。 “差不多一年了。”妈妈小声回答。 “为什么拖那么久才来检查?!” 妈妈紧紧捏着手中的钱包,没有回话。由于右眼比较严重,L医生建议先进行左眼手术,提高左眼痊愈的几率。手术相隔时间大概需要4个月;手术费用则需要约1万7000令吉。 对于家境贫寒的我们来说,这并非一笔小数目。但如果选择到政府医院排期,等待的时间可能会很长,我们害怕妈妈会失去双目。 得知情况后,爸爸沉思片刻,便骑着摩托到附近的银行取出7000令吉:“我们先做一个眼睛,另一个眼睛之后到政府医院排期……” 这几乎是爸爸所有的积蓄。 爸爸的亲戚们就像是西鲁和弗利萨。他们经常以照顾家中失智婆婆为由,到我们家指手画脚、恶言相向,甚至拿走了婆婆和爸爸联名的定期存款本,美其名为了防止爸爸挥霍婆婆的钱财。一句句的诬陷和指责,抹杀掉爸爸多年来对婆婆的照顾。他们“拉帮结派”并“团结一致”地攻击我们,如同魔王般地吸干我们:“那些都是妈妈(婆婆)的钱!你们不可以乱用!” “去政府医院就好了啦,私人医院出了意外也不是打回政府医院。” “眼睛破了,做了手术也好不回来的啊。” 爸爸抿着唇、皱着眉、低着头。 “谁说妈妈眼睛破了?你们又不是医生,医生都没说医不好!”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那群怪物大声吼叫。额角的青筋跳动着,眼眶泛起雾,泪珠顺着轮廓流淌下来。 我讨厌他们。 我只希望妈妈能够顺利进行手术。 夜里,我向着泛黄的龙珠许愿。 神龙依旧没有降临。 手术当天,我发现Gobi的下腹有一颗小疙瘩,破了皮,渗出血丝。应该是抓破皮的热毒吧,我心里想着。它依旧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似乎在为我们祈祷一切顺利。 历时5个小时,手术成功,妈妈的左眼被纱布遮盖着。L医生说需要一个月才能逐渐恢复视力,未动手术的右眼已严重到几乎看不见了。在忙繁重的课业之余,家务琐事也由我一手包揽:煮饭、烧茶、洗衣、晾衣…… 某天,天空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阴云笼罩着整个大地,是神龙要显现了吗? 我赶紧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我看到Gobi躺在门前喘着大气,地面上还染上一摊摊的血迹。我赶紧放好衣服出来仔细查看。那颗小疙瘩已变异成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瘤,里面还有无数只白色的蛆虫在蠕动着、啃噬着。 无论是喂食驱虫药、涂上黄药水、撒上药粉,还是哥哥尝试用钳子挑出虫子,都无济于事。我不停地上网查询资料、询问线上兽医,最终得到的答复是乳癌晚期。Gobi已12岁了,年迈的它即使动手术,也可能会因失血过多熬不住。兽医们推荐我购买特定的蓝药水。杀虫效果的确有效,但对肉瘤治疗毫无帮助。 我告诉家人想要治疗Gobi。爸爸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严肃地警告我:“不行,你知道要多少钱吗?如果你要治疗它,我就把它丢掉!” 我把目光转向哥哥。哥哥只是轻轻地说了句“生死有命,让Gobi听天由命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哥一向很纵容Gobi,妈妈不允许Gobi进家里,哥哥总会不忍Gobi在外故意发出惨兮兮的声音,放它进来吹风扇…… 我将小木箱重重地摔在地上,部分的龙珠出现了裂痕。 我知道,地球上的神龙每年只能许一次愿望;我不知道,那美克星球在何方。 瞒着家人,我订购了压制癌细胞的药粉。随着癌细胞的不断扩散,Gobi的病情也日益严重:失明、大腿肌肉萎缩导致无法行动,甚至大小便失禁。购买的药品随之增多,依然赶不上病情恶化的速度…… 撒旦的出现让魔人布欧逐渐从良,大学开始从网课转至混合模式,哥哥也到外地工作了。我始终心系Gobi,经常往返于家与校之间,照顾、陪伴并鼓励它多行走,按摩萎缩的肌肉,帮助它做“复健”。 某日微雨,Gobi倒下后就再也起不来,两天不吃不喝了。我心中预感它已无法支撑下去。我知道Gobi渴望见到哥哥,点开尘封许久的联系号码,发了条短讯:“Gobi快不行了,你能请假回来见它最后一面吗?” 那日深夜,当哥哥踩着地面上的影子,踏入家门的那一刻,Gobi的身子明显在抽搐,它无法像往常一样扑上前迎接哥哥。哥哥摸着它的头,不断轻声唤道:“Gobi,Gobi,Gobi……” 翌日,当哥哥再次抚摸它时,我对Gobi轻声说:“要是觉得痛苦就走吧,不用挂念我们。” 须臾,它终止了生命的迹象。 Gobi终于会飞了,回归于天际。 因对它思念与不舍,我找了个宠物沟通师,与Gobi的亡魂交流。它告诉我,它已经解脱了,无需牵挂,不必自责内疚没有照顾好它。 我想,它一定是在冥界中修炼,就像《龙珠》的孙悟空一样。 “2022年3月17日,挚爱黑神龙Gobi病逝,托梦于我感谢美好回忆,无需向神龙许愿复活……”阅读着日记,我相信龙珠曾经存在过。 相关文章: 区秀屏/陈就就想起并delete了一场雨 傅采杏/相约的那一天 林嘉欣/不说话的尼泊尔
3月前
花了20年终于写完并出版《台湾新诗史》后,我便觉得时机已至,该为自己做点事了。卸下文学史家的利刃与盔甲,回到一个理想的文学读者位置,此为其一。挣脱学院围墙与评论规范,召唤久违之创作冲动,此为其二。而在解读者与创作者两种身分之间,过去的我,未免向前者倾斜太久。未来的我,亟思回到后者队伍间,并努力寻求抵达中年以后的人生平衡。 我对于诗这一文类,却从来用不上平衡二字。因为我对诗,有热情,有坚持,更有难以改变或移转的偏爱。明明从学生时期开始,自己最早在报刊上发表的是小说,首度获奖的作品是散文,我却始终无法对诗忘情。复又受其海妖般的音声形貌魅惑,遂愿全身心浸淫在诗香世界中,久久不可自拔。读诗诵诗背诗演诗,文艺青年阶段该尝试的那些,我应该一样不少。唯独写诗,曾长期被我放置在金字塔顶端位置,越是尝试,越是害怕。让我心生恐惧的,不是一首诗写得好还是不好,抑或写出来后有没有知音或伯乐。我担心的也并非是写诗的过程,或某首诗究竟写得够不够有机完整。真正能让吾人感到惶惑不安的,当属一首诗创作经发表后,其中真实作者(writer)、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叙述者(narrator)将如何被武断连结、恣意联想,最终恐将导致“我”的无处可藏,无路可出,甚至对一切无计可施。 我比谁都要清楚:不,这样不对。要说不该如此,还是怎能如此?——因为写诗曾是我的躲藏,我的出路,是陪伴我从苦闷青少年到愤怒前中年的唯一战友。埋伏在字里行间,巧譬隐喻,象征系统中的诡雷与陷阱,其目的并非为了伤害任何人,只是在防止好事者的偷窥刺探。别人写诗的理由,很大部分是为了展露;我写诗的理由,绝大部分都是在躲藏。躲藏起自己,更躲藏起一度存在或未曾诞生的他人。当生活极度困顿愤懑,惶惶终日并且找不到出路时,唯有写诗才是自己的遁逃之途,隐身之术。 今日我更加笃信,相较于小说与散文,写诗就是在面对真实,书写现实,曲笔诚实。它不是表演,它抗拒媚俗,像我这样的一个作者,有时就是需要它当救生筏,作氧气罩。人生至此已过中场,由不得自己再浪掷耗费。长期身处学院围墙内,吾人一向持守“小隐隐于学,大隐隐于诗”之信念。回到写作队伍,容我隐藏于诗。   相关文章: 【第17届花踪文学奖海外作家评审】 余光中:从变动当代,跃入永恒古典的诗人/杨宗翰  
3月前
我扶靠着栏杆,微微踮起脚尖,往下看去。12楼的高度,米粒般大小的人们,滑轮骨碌碌的转动声,以及一阵又一阵,少男少女悦动欢快的欢笑声。 我将头倚靠在栏杆上,开始数算起天边的云朵。今天,似乎与昨天,没什么不同。 啊,或许不同的地方在于,原是两个人呆着的房间,就在室友提着行李,和我挥手道别之后,变成了我可以独自狂欢的场所。 今天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 或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就在我倚着栏杆发呆一阵子后,我感觉到一阵阵凉意。伸出手,几颗小水滴落在掌心。 这里的天气也太变化无常了吧,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进房间里。正打算飞扑到床上,揣着手机,度过这无聊的一天时,余光一扫,被桌上的国立博物馆宣传手册吸引。模糊地认出了几个字:春节及中秋闭馆;平日开放;只到下午6点…… 也就是说,今天还开放? 没有丝毫犹豫的,我立刻换了身衣服,查看了天气预报,揣上钱包、钥匙以及宣传单,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 国立博物馆与我这里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需要先徒步个7分钟,而后转乘公共巴士,共计45分钟。若是从前的我,看到如此麻烦的路径,必定立刻放弃,选择电召车服务。然而,在页面上一片陌生的文字中,好不容易看见几个熟悉的字眼,点击,输入地点后,一看到价格,我立马退出应用程序,开始徒步前往巴士站。 天空飘来微微细雨,我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抓着手机,看着地图的指示,往巴士站的方向走去。无数人从我身旁经过。相较我的一身装备轻简,蹒跚拖沓的步伐,他们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往某处奔去。与我对目的地的茫然相比,他们是那么的坚定。 好不容易抵达巴士站,不意外地,站内亦站着许多等候巴士的人。他们手上都拖着个行李箱,或是拎着无数个袋子。看着站满的人群,我选择撑着雨伞,默默站在空无一人的显示器前,认真地辨认着上面的文字,试图找到那辆属于我的巴士。耳边传来的,是听着陌生,又好似熟悉的声音:老奶奶抱怨着身旁老伴的拖沓;妈妈嘱咐着男孩别到处乱跑;大学生抱怨着天公不作美;中年男子向着手机的另一头确认所在地。神奇的是,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若处在同一世界。与静静站在一旁,目睹着一切的我,自动被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巴士缓缓驶来,站内的人们提着手上的物件,排队上车。反复确认巴士编号之后,我加入了队伍。上了巴士,刷了卡,找了个位置站定,看着手机上显示还需要三十多分钟的路程,我盯着窗上随车速流动的小水滴,开始发起呆来。 明天校园应该就空无一人了,那么我该做些什么?来个校园探险?抑或是把附近没去过的地方都探索一遍?不过明天大部分的店铺和景点应该都没开放…… 就这么思索着,突然手臂被人拍了拍,我瞬间回神。只见一位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慈祥的微笑,拍了拍身前的座位,双唇一张一合,发出几个音节。 这似乎是让我坐下? 我连忙鞠了鞠躬,露出个微笑,在那空余的座位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屏幕上显示的“25”,我将亮着的屏幕关上,将注意力转移到巴士乘客上。刚上车的乘客,甩了甩手中刚收起的雨伞,寻找是否有空余的座位;想下车的乘客,赶忙收拾好手中的杂物,按下下车按钮;坐着的乘客在闭目养神,极小部分压低了声量,与一旁的友人谈天;站着的乘客大多戴着耳机,看着视频,打发这无聊的路程。这原是生活中常见的,却对现在的我而言,是如此的陌生。 我与他们之间的边界,似乎愈发明显。 上下巴士的乘客络绎不绝,我从靠过道的位置,换到了靠窗的位置。时间慢慢地流逝,乘客越来越少,直至最后,仅剩我一人。巴士内传来呼呼的空调声,轰隆隆的引擎声,以及水滴从雨伞上,滚落到地面的滴答声。我看见眼前原是斑斓的景象,开始逐渐脱落,直至最后变成灰白色;前进的秒针,亦变得缓慢起来。 或许,褪去色彩,步伐拖沓的,是我? 巴士再次缓缓停下,原本目视着前方的司机抬起头来,透过后视镜望向我。双目对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好奇,看到了疑惑,看到了不解。 是呀,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去参观博物馆呢? 猛地,一只手出现在我眼前。只见巴士司机站在我面前,见我回神,他的双手在胸前比划了几下,说了几句话。我连忙站起身来,抱歉似的和司机笑了笑,刷了卡,下车去。我可以感受到巴士司机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是些许探究,是些许困惑,但更多的,是带着费解。我想,这个纳闷,或许会困扰他今天一整,不,或许是明天一整天吧。 我看着巴士缓缓离开的身影,掏出手机,点开屏幕,只见上头显示着17:15。我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再迈开犹豫不决的脚步,往国立博物馆走去。 雨依旧下着,轻轻拍打在雨伞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无数个小水坑。值得庆幸的是,没花费多少时间,我就看见了国立博物馆的身影。大门是敞开的,些许人影在里头晃动,我松了口气。 看来,提早下班的文化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的。 步入馆内,我将雨伞收起,用一旁的专用塑料袋装好,以免将地面打湿。往工作人员的方向看去,只见她们眼底划过一丝的惊讶,一人便上前来,与我细细讲解。不过说不到几句,发现我脸上无所适从的表情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在服务台一通翻找,再将寻获的宣传手册一一摆放在我眼前。我轻轻地松了口气,拿起其中带有汉字的宣传手册。 我跟随她的步伐,开始对馆内的文物以及资料细细观赏起来。工作人员亦在一旁细细地讲解博物馆的起源以及历史。或许有些紧张,在我提出问题时,她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我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其他的情绪。那是难以言说的,自豪之情。 我想,她是真的深爱着这里。 我跟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迈入时间与历史的长河。看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情,略微激动的反应,我仿若一个局外人,淡漠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看着我所看见的,我听着我所听见的,却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来到最后的展区,我似有所察觉般,往窗外看去,只见太阳已然缓缓没入地平线。 雨停了。 工作人员将我送至馆外,边走边向我鞠躬道歉,对占据我时间这件事感到格外愧疚。我慌忙摆了摆手,向她轻声道谢。毕竟若是没有她,我想,我必定会迷失在这枯燥乏味的午后。 和她道过谢,正打算转身离开时,她好似想起什么,连忙将装满松饼的塑料盒递给我。 “I travelled to Malaysia before …” 我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食盒,感到不解。 “Apa khabar?”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间。我蓦地抬起头来,只见原是灰白色的场景和人们,重新绘上色彩,变得鲜明起来;拖沓的分针和秒针,开始加速,直至回归正确的位置。清晰可见的笑容以及身影,变得影影绰绰。 我的世界,活了过来。 我伸出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食盒。 “Terima kasih … dan khabar baik.” 相关文章: 傅采杏/相约的那一天 陈翠薏/生命 毛紫蒨/驯兽
3月前
陈就就想起的那场雨,是长滩岛的雨。 ● “多年以后,你会如何回忆长滩岛的雨?” 陈就就在电脑荧屏前打下这几个字之后,手指在键盘上凝固。 “不知道。”她自顾自地嗫嚅着。或许有一霎,她想写的,是真正的多年以后,她会如何回忆那场远在吉尔吉斯坦比什凯克樱花旅馆12年前的初见。可最近都城疯狂落雨,她总在梦里想起岛屿的雨。于是她决定写一场雨。不,是几场雨。 属于岛屿的几场雨。为了纪念一场重聚与分离。 ● 陈就就怀疑她会否在多年以后再想起一场海滩上的骤雨。但她总不会忘了海滩绵长而岛屿欢乐,是吧。 诚然,她无法预知多年以后。然而那场旅行一周年以后的如今,她依然对当时风的声音、海浪的吟唱、人声的鼎沸,感受真实得仿佛那些豆大的雨滴此刻仍拍打在身上。那种热带的湿漉混合着汗液的黏腻,在暗夜的风雨里肆意张扬。因为情境里有他,她记得。 有人和她说过,记忆力太好其实也不是一件好事。啊不对,就是他说的。 岛屿和海滩的雨在陈就就的回忆里如此揭开序幕,之后又如此突兀地被拉下雨季的帷幕。 就像他们相识逾10年,在疫情3年以后忽然一起旅行,又忽然在一场岛屿的酣畅淋漓的行旅以后无声分离。 在陈就就来不及正式告白以前,戛然而止。 ● 面对着布拉博海滩的那个迷你吧台,顶上铺着密密麻麻的茅草。大滴大滴的雨珠从茅草尖端密密融融地、滴答滴答地坠落。陈就就抬头凝视那就着雨珠散发昏黄光晕的小灯泡,沉默着。 他在她身后,大概和她一样在发呆或刷着手机。 一个小时前,陈就就正悠闲地与他在长滩岛布拉博海滩边上的Levantin餐馆啜饮着饮料。他选择了清爽的Calamansi汁,陈就就喝的是西瓜汁。他们俩当时舒服地斜躺在餐馆外的藤椅上,迎着日暮的海风,顺带让风稍稍缓解了热带岛屿的湿腻感。 他们已经在岛屿几乎徒步了一整天。彼时彼刻,一起凝望着属于布拉博海滩的浪漫。或许只是陈就就心里私以为的浪漫。 陈就就觉得,面对着海洋,一切细小的、零落的时光碎片都会变得浪漫。比如骑着脚踏车的人经过,停下与遛狗的人闲聊两句。比如吹着海风漫无目的地散步。比如仅仅只是看着椰树迎风摇曳。而更多的也许,是她可以和他一起观望这一切的浪漫。虽然天空有些灰瑟,雨云似乎从远方开始积累。 结账以后他们踱步在海滩的步道上,走入夕阳时分凉快的热带风里。陈就就就是没想到海岛的变天如此猝不及防。蓦地,狂风与暴雨交缠缱绻,巨大的黯黑幕布刷的一下狠狠覆盖。在大约距离那家民宿前两百米,大雨倏忽哗啦倾盆。 陈就就手忙脚乱了地“啊”了一声,拔腿就跟在早已迅速反应的他的身后,往前碎步奔跑。 然后他们就如此尴尬地伫立在别人家民宿小吧台的帐篷底下。洋人老板正与住客在小吧台闲聊,他们与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四人很有默契地别开目光。陈就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大部分时候言不及义。发现他没怎么回应,才想起他一直不太回应无意义的“聊天”。 彼时陈就就遽然醒觉:哦,他会觉得烦。陈就就见着他总是开心地吱吱喳喳,他们虽相识于逾10年前的旅途,却常年分属不同城。每一次的相见她总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说。以至于她偶尔会忘了,自己曾被他嫌弃分享太多。可即使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能与他同在屋簷下还是让陈就就太开心了。那是他第一次叫上了她一块儿来旅行也。 虽然彼刻,他们被困雨中。 陈就就在有点窘迫的氛围里开始狂想。看来大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该怎么办呢。陈就就记得酒店房里有伞。狂风吹雨滂沱的时候她四顾环视,瞄见了民宿的几位女生正在狂风暴雨里收拾早已东倒西歪的阳伞和几把晾在地上的伞。 陈就就一动念:“不如我和她们借把伞然后走回酒店再来接你?”她天真地向他提议。可其实她当时不太记得回酒店的路。 “……” 沉默片刻,陈就就又动了另一念头:“啊不然我穿雨衣回去酒店拿伞过来?”她的包里有雨衣。 但她不穿,执着地坚持与他一起躲雨、一起狼狈,大不了不过是一起雨湿。 “……” 她咬牙继续绞尽脑汁,都是些毫无创意的脑汁。她也没认真赋予行动。 陈就就似乎也不太记得后来自己还提过了什么建议。只是有点着急要将他俩从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雨里解救出来。但他一直不置可否。 于是后来陈就就只好继续杵在小吧台边上,默默无言地刷着手机。偶尔再抬头,凝睇着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带沙的地上划上泪痕的雨滴,听着布拉博海滩的肆意晚风与浪。偶尔觉得无聊,又转个身和他搭话。话不到几句终究还是让无声陷落在雨声里。 于是陈就就等待。无言。再等待。再无言。 往后陈就就回忆起这段渐渐模糊的事,总忍不住嗤笑。仿佛在回顾电影片段,看见那个后来有点赌气又默默气鼓鼓的自己,在狼狈的雨夜里,拼命想着怎么解救彼此却遭受忽视。她一直不清楚他心底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不做无意义的尝试。 一直到雨势终于稍歇,他蹦出了一句:“雨小了些,我们走吧。”随即大踏步走出民宿,回到仅剩微弱街灯映照的海滩步道上。雨未全歇,依然密密。但已比此前好了许多。 陈就就愣怔了一会儿,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在溟蒙模糊的密雨里快步奔走。她赶紧把小背包拉起搁在头上聊以慰藉似地顶着雨势冲进雨夜,就在那一瞬间的一个冲动,她哑声大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生病!” 那些发疯似的狂想,想要取伞给他的念头,全是因为“不想你生病”。陈就就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挺诧异。那是她觉得很有重量的一句话,怎么就轻易说出去了呢。 撇落的雨丝在步道上的微弱街灯下闪烁不定。陈就就遥遥地看见他回头了。然而瞬间密度加倍的大雨必然吞掉了她的话。陈就就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复闷头顶着雨紧紧追上。好不容易等来稍歇的雨,倏然雷霆万钧地哗啦啦复倾盆。陈就就慌张地加快步伐追上他。 陈就就后来回想,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她必须得紧追他的步履。此后的路途,她总不觉察他是否离得太远,因为在往后的6日旅程里,他仿佛总在身边亦步亦趋,不曾远离。而她很自然地,即使在某些看不见他的时刻,心下从未慌乱。他总在陈就就开始焦虑以前找到了她,或在她焦虑以前,让她一抬眼就见着了他。 瓢泼的雨落,沿路右首是夜色里早已看不见的布拉博海滩,左首是某家酒店门口的护卫亭。纯白色的,有个小小梯级的护卫亭。陈就就和他唯有冲进这座小小的护卫亭里。他往阶梯上边挪步,让出阶梯下的位置予陈就就。 稍稍缓了口气,陈就就抬头。眼神对上的刹那两人都笑了。那是严肃的他难得的笑。可陈就就没说什么,只是傻笑着,觉得这样的狼狈终将特别难忘。 雨忽骤忽歇。某个忽歇的时刻,他催促着她:“走吧。” ● 后来陈就就与他终于在逐渐疏落的雨里回到了那家暮日时分懒洋洋地坐着迎风喝果汁的Levantin餐馆。决定就在那儿吃晚餐。 雨终于落成了稀疏雨滴。 松了一口气,饶有兴致地,他发现了餐桌上昏黄的蘑菇灯可调节亮度。陈就就调皮起来,摁着摁着,在灯光的变幻里看着桌上的披萨和carbonara也跟着转换色彩。陈就就忘了最初在民宿里躲雨的尴尬时光,开怀地笑着,第一次觉得这场雨让她非常快乐。 ● 岛屿的雨总在夜晚降落。白日里,陈就就跟着他几乎把白沙滩的沙子都踩了个遍,在海滩与海滩之间来回逡巡。他们先是看尽了狂雨和风,后又看尽了绝美日落。 某天日落以后,又来了。轰隆隆一阵雷响,噼哩啪啦下起了瓢泼大雨。陈就就正在杂货店里东张西望,发挥着莫可名状无聊的好奇心。下起雨才猛然想起他在杂货店对面的7-11便利店外呆坐等候。 发狂的风把雨打乱了节奏狂扫进了两面通风的杂货店,游客急急忙忙地往里头挤。员工紧紧张张地把铁闸拉下一半。那时候陈就就不晓得得等多久,仔细观察了一下,买下了篮框里的最后一把伞。张望着在7-11前刷手机的他,等候着。然后来到了他跟前,得意地说:我买了把伞也。 他不置可否。然而那一次的雨很快地收起声势,他张望着外头有些收敛的雨,对得意的她笑了笑,说了声:“走吧。”就起身。 “欸欸欸,我们一起撑伞吧。”陈就就急切地喊着。他回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伞,微微皱眉严肃地说:“不用了。你自己撑伞吧。” 然后他快步奔在前头。她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也没追逐他的身影,更没留意他在一眨眼的功夫是怎么消失在游人群里。当她正犹豫着该在哪个路口拐进通往酒店的路,原本低头望着地上泥潭水的陈就就猛然抬头。就瞧见他站在前方一角。似电影定格画面,如织的游人走动都模糊成了影子,而她看见他就伫立在那里,她一抬眼的方向。 后来的后来,他总是在陈就就需要的时候,那么刚好就出现在眼前。她也总在人群里,一眼就见着了他。而除了那些时候,他总是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边,听陈就就很无聊的胡言乱语。陈就就记得,那段短短的旅途中,他依然像12年前初遇之时一样,莫名地给了她满满的安全感。虽然他依然不回应无意义的话题,但他会调侃她丢三落四,也会在她没在意的时候,将煮开的水倒进水杯里,摊凉了才提醒她记得喝水。 咦,怎么想起了一杯水?陈就就心想。这个一周年,她不是想写关于那场岛屿的雨吗? ● 歪了歪头,微一思索,陈就就又在键盘上打了这一句话:“多年以后她终于想起,在那临近雨季尾声的岛屿里,就长滩岛最后几场的剽悍风雨里,正式确认她原来悄悄爱着他已逾10年。从初见后不久。” 只是这10年,在一场后疫情旅行之后,他们于阳光底下毫无波澜地告别,却从此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陈就就觉得,或许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他友好而她幻想太多。如同他曾经念着她:“怎么老是想那么多?” 雨季在那晚结束。后来他们飞离了岛屿,来到岛国的都城。她得回返而他继续旅程。最后那天早上在马尼拉,陈就就在朦胧睡醒间和他含含糊糊地说:“飞机延误了。”凌晨时分她收到了航空公司的信息。 她依稀、恍惚间,听见他说:good。 她以为那是他不舍得她陪伴的微弱证据。只是后来陈就就发现,那仅是自己的异想世界。或者,他不是说好,只是说嗯。 因为在一起吃了都城的星巴克早餐之后,他们告别。回到各自之城,他忽然沉默不语,终于无声远离。也许他在她后来的社交媒体上察觉了什么,因毫无心思而只好选择默默冷却关系,让她知难而退。陈就就伤心过吗?在一场快乐旅行以后,他们反而从此天涯。 面对着亮灿灿的电脑屏幕,此时此刻的陈就就于是又写下了这句话:“也许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热带岛屿的雨,才幡然醒悟,一切不过是她的雨夜狂想。道别的那天,他说的不是‘good’,是‘嗯’。”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又兀自摇头。最终,她用滑鼠选择了select all,然后按下delete。没有多年以后,没有岛屿,没有雨。也许故事得从12年前说起。陈就就觉得。 如今都城的雨依然每日落着,她依然偶尔会梦见。这篇呓语毫无意义。这只是她一个人记得几场雨。为了纪念没有如她所愿发生的情感关系,她想把他们最后的相聚写下来。她终将知道,她是陈就就,不是他的某某某。 Delete按键才是她的最爱。管她记得或想起哪场雨。 相关文章: 区秀屏/话你知啊,旧阵时嗰度…… 区秀屏/如果世界一直不好 区秀屏/身后的诗, 与生活的野蛮疯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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