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网
星洲网
星洲网 登录
我的股票|星洲网 我的股票
Newsletter|星洲网 Newsletter 联络我们|星洲网 联络我们 登广告|星洲网 登广告 关于我们|星洲网 关于我们 活动|星洲网 活动
下载App
下载App
简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散文

3天前
7天前
记忆中,雨,在大学以后开始落得不寻常。从前那个总是足以热熟生鸡蛋的农历新年,路过记忆之谷时竟是湿气斑斑。 电视机里,新春节目主持人正在努力搞笑。活动席上,节目嘉宾隔着荧幕与表哥表姐们笑成一团。客厅转角处,有人以先缓后急的手势掀开牌卡。黑桃6,梅花9,红心,有人叫嚣,21点,兴啊!厨房断断续续传来锅铲碰碰撞撞的铿锵,声声刺耳,但却力压不透窗外坠落的雨,滴,答,答,滴。 天气变咯。老人家总爱这么说。 但是下雨也好啦,不然太热了。老人家也爱那么说。 每当家中老人聊起屋外飘落的雨,我总是缄默。因为,我不喜欢雨天。 怎么可能喜欢雨天? 每逢雨季母亲总爱说,下雨啊,不准出去玩。我原计划和表弟表妹一起到外婆家楼下打篮球,我也约好了同学在学校附近骑脚踏车兜风。可是,下雨啊,母亲说,不准出去玩。 离开母亲的雨天禁足令范围,大学校园里衔接文学院与图书馆还有打印店的那条亚参嘉华路,来来回回走过了我生命中许多个艳阳天。虽说是艳阳天,但在南方以南更接近赤道的青葱校园,亚参嘉华路却时不时响起滴,答,答,滴的怪声。 似雨。 起初,我对亚参嘉华路的“雨声”并不以为意。直到来来回回把本科课程走完,才发觉那怪声原来响自亚参果或者掉落地上或者被行人踩碎的瞬间。 年少走路,好几个死党一起走,脚步声踏叠着欢笑声。任草动,凭风吹,根本唤不起笑语轻轻抬头,更别说好奇。读研以后,无论吃饭唱歌睡觉借书或者去打印资料,我只有左脚陪伴着右脚。亚参嘉华路上的风声和雨声,声声入耳。记得啊,一个好的研究者要心正意诚,要包容多元,要谦虚。春美老师说。记得啊,学期末了,要上网填写研究报告。慧娴提醒。生活一切都好吗?秀仪学姐问。手机偶尔传来三几朵游云还有几颗暖心小太阳。加油。晓慧打气。Y停学了。有人告诉我。是吗?P转系了。又有人说。念不下去。那个谁谁谁呢?还在籍吗?好久不见了。有把声音回荡着,回荡,消失在亚参嘉华路尽头。 亚参果总喜欢选择在风起时掉落地上或者不小心被我踩碎。棕褐色的落果偶尔暴露出比落果更棕褐色的果肉。每当雨水打落泥地,棕褐色的泥土瞬间被雨滴撞击出点状凹槽。凹槽渲染出比棕褐色更为纯厚的棕褐色泽。棕褐色的落果与棕褐色的泥,稀稀疏疏,堆堆叠叠,洒满整条亚参嘉华路。 亚参果原名亚参嘉华——Asam Jawa。有人把它们称做酸果或者罗望子。是豆科酸豆属常青乔木。它原居于非洲,不知何生何世被到处经商的阿拉伯商旅携带到东南亚地带。马来住民非常喜欢把亚参果浸泡过的亚参酸水当成佐料来烹煮食材。不知何年何月,原本属于厨房的佐料竟然被人埋根斯土,深深植入这所聚集了绿叶、绿茵与绿水的绿色校园。日月辗转,星斗离散,佐料渐渐修炼成这座绿野里的一抹仙踪,夹道生长在文学院通往图书馆与打印店的路旁,横着对准大礼堂正前方。于是乎,新生入学到大礼堂宣誓,旧生毕业到大礼堂领证那条必经之路便被命名为亚参嘉华路。 我曾给母亲捡拾过好几次亚参嘉华路上的亚参果。酸酸甜甜的亚参果,母亲点头称赞,评价味道极好。我虽然并不嗜甜,但从小就怕酸。母亲说亚参果酸,我的舌头深深相信。可母亲说亚参果甜,我的眼眉举出重重怀疑。眼耳鼻舌身意互不协调,意识与感官各自为政。岁月如斯,10年过去。亚参嘉华对我而言,仍然仅是一条路,一条必经之路。它的酸或甜根本与口腹欲望扯不上关系。既然扯不上关系,那就没有尝试的必要与好奇。 那是个丰收季节。一串串亚参果高高悬挂在色泽嫩绿的篦子形叶瓣旁。当风起时,棕褐色的串果随着篦子形叶瓣起起落落,左左右右,摆荡。仿佛雨季高挂在天边的乌云,不知谁会比谁更先落地。我自亚参嘉华路过,左转进入教堂路,再右转至Tulang Daing路,步行将近四五十米后再左转,便来到占地19007平方米的图书馆。丰收时节,图书馆里的冷气照常慵懒,负责图书捐赠的馆员也例常不在。二楼处,与课程相关的那两行图书,静静站立成室内的亚参嘉华。我在馆员办工处逮到一位馆员,在其帮助下把所欲捐赠的新书送到负责捐赠事务的办公桌上,留下了捐赠单位资料并取得了相关馆员的联络后便原路折返。亚参嘉华在我返回学院的途中坠落一两条酸果。滴答答滴的声音引来几天后的雨季。我在雨中给负责捐赠事务的馆员播电,企图确认书已平安收悉。怎知,馆员却冷冷地告诉我,院方已不再接收小众语种读物。挂下电话,我微微颤抖。雨,在研习室外继续坠落,仿佛比前一分钟更加猛烈,我不知道谁比谁还要寒冷。那些被雨生生打落的亚参果,会否,只有酸味而不再甘甜? 那同样是个落雨的周末。我从国家图书馆出来,隆城敦拉萨路已淹没在车流中。缓缓的流水,缓缓的,从身边流过。雨云遮去了夕阳,送来了风。风,把雨水带到候车亭,溅湿了我仅有的那双万用鞋。鞋,已在轻风微雨中打了一小时哆嗦,原应抵站的巴士却还在赶路。我打开书包检查刚从图书馆采集回来的资料,确定好防潮,便撑开伞,大步向前。那是个冷索索的周末,也是个快乐的周末。雨中,敦拉萨路接通了沙湖道的平行时空。那里也下着雨,下着北宋的雨,吹着风,吹着穿林的风。我听见东坡先生在唱歌。那首歌高亢又激昂。冷风冷雨中的沙湖道,先生步伐款款。我学习先生唱起歌,企图复制沙湖道的浪漫。然而,隆城毕竟比黄州更靠近赤道,敦拉萨路的雨也比沙湖道更具力道。我的歌,只唱了两句,我便品尝到了赤道雨的甘欣。 在风雨中唱歌,到底是谁的idea?我笑。 先生不答。 我转头探看,误点的巴士依然不见踪迹,视线里,风雨已被笑尽了萧瑟。 你无法徒手采摘树上完美的亚参果。经常在亚参嘉华路捡拾亚参果的印度老奶奶对我说。可是你可以选择那些看起来仍然完好,摇晃起来手感也扎实的落果。那是我第一次捡拾亚参果,捡回了10条霉果后向印度老奶奶请教来的经验。母亲第一次品尝我带回家的亚参果时,开心称赞亚参嘉华路上的果子酸酸甜甜,比巴刹售卖的更加好味。我没告诉母亲,那些酸,包含了我的泪水,那些甜,存在着我的汗滴。 你没得选择。你无法像之前那样交上原文报告。你只能重新翻译,或者,不要申请这份奖学金。学务处负责奖学金申请的官员,以我非常熟悉的语言说出我非常陌生的话语。那天,距离奖学金重新申请的期限只剩一天半。突如其来且没有预告的条件更动,催熟了我求学多年都不曾结果的泪滴。我从山顶研究生事务所下来,直接坠入情绪谷谷底。虽说重新申请获得的机会渺茫,但难道就这样放弃?只为了这突如其来且毫无预警的更动?我带着果实落尽后的空无去找指导老师。老师望着我红肿空洞的眼睛,努力压制心田里发芽冒泡的情绪与问号,寂静,沉思,寂静,须臾缓缓对我说,尝试翻译看看,简明扼要即可。重新回到山上那刻,官员已即将下班。我深深呼吸,沉沉地,把重新翻译好的报告递出去。很快嘛。官员笑。我没回答。我没回答,那不是报告,那不是快,那是未来,那是今天的早餐,那是今天的午餐。 慢步亚参嘉华路第11年,我终究还是试吃了亚参果。母亲口中酸酸甜甜的亚参果,我只吃出前半段。时值学期末,学生早已陆陆续续回返家乡。午餐外出归来,我自亚参嘉华路过,捡回10条亚参果。7月天,风凉云秀。篦子形叶瓣层层叠叠在青空中闲荡。摇曳间,串果罕见踪迹,盛季早已过去。10条落果发了9条霉。仅存那条,我小心翼翼检查,战战兢兢尝试一口。 好酸!我笑。哪来的甜? 亚参嘉华的种子,方而有致,触感结实。正中央可见一道微美凹槽。平摆,它睡成一颗枕头。竖立,它笑似一方雕塑。深褐色的外表光滑而淳厚,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印象。看着着实可爱。11年了,我在这所青葱校园换了4个身分,然而亚参嘉华仍然在路上笑看行人。我把那颗仅有的,积累了11年缘分的亚参嘉华种子竖摆在办公桌上。枕着梦的深褐色雕塑憨憨实实地笑我,在沉着硬朗中,有颗酸酸甜甜的梦已开出花来,在雨落尽之后。 相关文章: 陈颖萱/柜子(上) 陈颖萱/柜子(中) 陈颖萱/柜子(下) 陈颖萱/蚁人
1星期前
2星期前
果然今夜月光明亮,圆融融地从幽黯的水面浮升上来,黄亮亮光泽瞬间铺天盖地。也许那是昨夜的晴朗,让今晚有了无尽怀想与盼望。希望不要像去年一样,阴惨惨淅沥沥落了整夜的雨水,因姐姐去了台湾念书原本就无心绪点灯的小女儿更是不愿踏出家门,冷冷秋风舞得人心溃散。然而即使圆月当头,她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劲要点灯,倒是小表弟来了,一起在铁门上燃起一排灭了又燃起一排的蜡烛。烛光飞散,温暖了亮丽了门前路灯时明时灭的暗黑。 而你,再也无法共享这一片月光。也近两个月了,你已经离开这纷扰的人世,就这么轻轻地一声不响地走了,走得让人错愕无法接受。那天傍晚在小贩中心准备购买晚餐,一个故人拨来电话把这个坏消息说了。他说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跟朋友谈论着奥运羽球赛,侃侃而谈,想必没有人会说得过你的,第二天阳光起来了,而你却一睡不醒。这时候,你在巴生,刚从中国回到家。朋友劝你别回去中国了,那里的工作环境对你目前的身体健康不利,不管你同不同意,你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此时,小镇的疫情因为海上缺口被打破而引爆开来,病毒遍地开花,人心惶惶。故人说无关病毒,你就只是好像入梦远去而已。没有告别。 我仿佛在听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一段过去的日子里的人事物,经过这五、六年来的流离困顿,我已经渐渐模糊渐渐淡忘,甚至不愿意再记起。也许,这个无能腐败草菅人命的国度,逝去一个人不过是一个数据,甚至连数据都不是。死亡报告已是平常几近麻木。而现在拨电给我的所谓故人,对我而言,也已是歧路上的陌生人。何况,这些年,你我也仅仅见过一次面。或许,这就是一个知天命的人该有的反应吧,一切激情绚烂都要归于平淡,进而淡然于心,包括生死。 初见你,是在你学校办的一场州内9所华文独中的活动吧,虚长你一两岁就被唤着学长。实际上,我从未见过你,纵然我们学校在台湾是同一个同学会。你那念台大医学系的哥哥我初入大学时在宿舍见过在椰林大道见过,很高大,声音洪亮。你也比我高大,声音也很自信的如滔滔江河一奔万里,只是鼻喉总是有些“哼哼”声响阻碍江河奔流,并且窜出浓郁的烟草味。这是你的母校,当时,这所学校发生了老师终于忍受不住欺压串连起来杯葛校长迫使校长离职的事,轰动全国华教界。因为这样,身为校友的你回来了,还是因为生意遇上了瓶颈你回来了,今天看来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秋风随着朗朗月光流动,轻柔抚慰烛火连接成一字光焰,忽而东忽而西。两个小孩在那里吹灭烛光点燃烛光,明暗之间,汗水在这样一个节日凝结成岁月的美好。妻与她妹妹闲坐,闲聊。我偶尔尝试用相机把小孩快乐的笑魇框起来,偶尔在月下闲晃在风中凝神。中秋于我而言,是卸下校长职位之后的这五六年间才有了完整。否则,在这时候,我可能还在闹哄哄的筵席上,五湖四海的兄弟假秋祭团圆,从我们的小镇聚到这里,再从这里聚到小镇。饮胜漫天价响,标福品的吆喝声更是如雷如潮一波又一波。江湖义举,总不忘华教。董事长在领了支票后,总会找机会提前离席,约20分钟的路程,抵达小镇,月已近中天。我们家里的中秋,这时候才开始。年年如是。 后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了。 那时候,霹雳州9所独中,你我,还有江沙的,都是300人或以下的小型学校,加上我们的学生在台湾是同一个同学会,应该更加紧密合作,一起举办活动,互相学习互相提升。为此,甚至3校董事部成员也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了,直到你离开那所学校。3校铜乐队在3年间轮流主办的音乐会,算是最成功的联合活动,各校的学生似乎也很享受这个平台,乐器有得提昇,同学可以交流,是学习生涯中的美事。那时候,小型独中真的只能自救。我也知道,有时必须借助外力来改变一些人事作风与环境生态,你在这方面给了我许多助力。学生高兴多年争取不到的乐器理所当然的可以逐年汰旧更新,所以他们也落力练习,就为这一年一度的演出。教育是为不同素质的学生创建平台的,我是这样想。即使在演出结束,回到家里也已是三更半夜,却还是处在兴奋的状态。中学生涯,不应该只有书。何况在我们这样偏荒的小型独中,一年难得有几个在学术出众的学生,所以我们不得不挖掘大部分学生的特质,并且提供平台让他们发挥。 记得我们还办了3校同步进行的现场作文比赛,并把入围的同学集中在我这里完成一个文学营。文学营是当时年轻散步作家李宣春临去台湾念硕士帮我筹划的,两天一夜,请了方路罗罗翎龙来当作文比赛的讲评及文学讲座。第一个晚上,3位作家在风雨吹袭寒意侵入简陋的礼堂中完成了讲演,你也陪着学生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享受这个文学之夜。你说你也有过一个文艺的年少,爬过格子,投过稿的时候。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学生迎着徐徐晨风吹拂浩浩荡荡穿过了大街,走向小镇百年老街采风,看看有百年历史却没有百年建筑的玄天上帝庙,看看曾经渔船穿流而今垃圾漂浮四脚蛇捡食腐物的小河,在近百年的咖啡店用早餐,然后走到木歪河畔看看渔船看看木歪河没精打采流淌的沧桑。近午时分,太阳当空照落,热汗淋漓,你我一路陪伴,又把学生带回校园,要他们把早上所见所闻即兴写作,再请方路罗罗翎龙点评。 结束作文比赛文学营,我们把学生的作品集结成书,为他们留下青春亮丽的印迹。编书卖书,我们又为这事奔走许多时日。记得去了山城,拜托他校帮忙售卖。那天我们从山城转去皇城,到一个后来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谷地寻访留台的学长。学长是个地产商人,我们在他的工地见了他,聊了什么不复记忆,倒是河鱼的鲜美让我后来带家人去了几回。学长是霹雳留台同学会的理事。留台总会每年有带独中校长参访台湾大学,霹雳州据说会有两个名额,那年其中一个名额是给你的,但你推举了我,让我在大学毕业13年之后才再度踏上宝岛。 回程时候,车子停靠大道旁,一整天的折腾有点累。这休息站,在山腰,其时已近黄昏,山雾绕着一片暗绿飘荡,柔和阳光带来几分温暖。你又点起了烟。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你已经抽少了。初见你的时候,我们常在一些角落,说话的当儿,你一根又一根几近不离手的猛抽着烟。也许,你当初说话时总是“哼哼”仿佛有很多痰堆积鼻喉之间听了难受。你说,当了校长后,你在商场恐怖的喝酒抽烟被规律的生活剔除了。没了繁华都城的日子烟酒都少了,精神舒爽。但凡霹雳9独中的体育比赛,不管是大型的联合运动会,还是小型的越野赛跑、篮球赛,你的学生可谓叫人闻风丧胆。你学校老师笑称,你们可是一所体育学校啊。然而,所有的努力最后终究在与同样干劲十足的董事长发生激烈冲突而告终。你被迫离开。这样的事在独中里不是第一宗,也不会是最后一宗。你的学校又陷入乱局。后来听说你去了南部,有个与你同修教育硕士课程结识的独中董事邀你到他的学校帮忙。 而我的重点放在学校联课活动,花两三年时间带着学生到临近小学办恳亲会,除了让学生有发挥的平台,也让学校走入社区,让社区认识学校。之后,回归学校,热热闹闹办了几次中秋晚会,让社区走入学校,了解学校。每个晚会最后都让学生在篮球场劲歌热舞,宣泄少年人的热情与活力。对学生而言,或许重头戏就是最后燃放天灯的时候,把祝福写满天灯上,让祝福随风献给了心爱的人。 学校的学生人数也出现转折,颇见增长。 而这时候你居然来了。因为南部的学校没有让你上位,所以有心人就把你请来我这里代课,这时我才知道木歪河畔邪魅的风声早已在小镇的咖啡店在校友群里大肆的散布,不谙世事没有你十分之一的能耐的我根本无法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袭击,所以我选择离开。后来你说他们要你取代我的位子,但居于江湖道义你不会这样做,当然他们最终也不敢让你做,你说,因为他们根本驾驭不了你。 红彤彤天灯从头顶掠过,越飞越高,终于在亮丽的天空摇摇晃晃终至无影无踪。这一个晚上就只有这一个天灯飞过,不知是临近哪一户人家放的,祈了什么福。后来我去了霹雳河畔写着孙中山思想的三民独中,校长念台湾师范大学的时候,在台大的宿舍见过我,像故友重逢。他上任不久,两鬓已白,我何尝不是如此。那学校环境真好,旁边曾有火车嘟嘟嘟地经过。大潮水来袭,学校竟然淹水,有人在走廊放了一张张椅子,老师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小鱼从沟渠游了上来,我还看到一只小螃蟹在校长室前的沟渠窜游,兴奋异常。我仿佛回到小时候,在红树林里游泳钓鱼钓螃蟹,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早上来到这个校园,站在办公室外,晨起阳光异常煦暖,一直抚慰着我怆痛的心灵。直到有一天,年轻干劲丰沛的副校长,有意无意谈起校友对独中的重要性,校友都该回归母校。也许我多心敏感了,那时,我才铁下心离开任教18年当校长8年有多的母校。于是,我就离开这座美丽校园。 后来我到金宝山下,投靠昔日对我颇有关照年长有如父辈的校长,在那里,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安排,让我在金宝山下有了安顿心灵的地方。4年期间,两个孩子相继毕业,成了他校的毕业校友,或许将来,他乡也会成了他们的故乡,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老校长听说了你来代课的情况,他“哦”了一声,摇了摇头。瞬时,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心里忽然极度难过起来。仿佛乌云,把金宝山的阳光给遮蔽了。然而日子还是这样每天来来回回3个小时的车程,候鸟在天空飞掠在湖边栖息,阳光风雨,我告诉自己,这是一条赎罪的路。为了什么,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模糊糊。这段时间,听说你去了台湾找你哥哥,后来见过你一次,真的清减好多。后来你又去了中国,间中你回来有通过一次电话。然而,我已不再想与过去的人事物有太多牵扯,我异常冷淡。 再听到你的消息,竟是意想不到的告别。天色渐暗,路上下班回家的车流还未减缓。小镇车子越来越多,不断变换脸容,却也越来越陌生。你大概如我一样没想到,我竟回到了那个校园,那个变换了脸容的校园,一切也已陌生,包括我自己。你在巴生,不能送你最后一程,或许也不必相送了。第二天,上了一堂网课后,忽然内心有所触动,我就发了一个讯息给金宝山下的长辈,告诉他曾经的一个同行者离开了,他说你是个“精力旺盛的校长,果断处事,年轻有为的人”。我走出屋外,近午的阳光猛烈,流云疏疏落落,有风,只是轻轻柔柔的吹。 相关文章: 林惠洲/南洋魅影 林惠洲/废园札记 【特辑】国家的机会 & 我们的命运 I / 诗作
3星期前
从小在我的记忆深处,就留着一个小小的地名:澄海樟林村。那是写在信封上的一个地址。每年常会有几封信是从那村子里飞渡重洋,轻轻巧巧地飞到了我们家的信箱里。父亲每每收到写着樟林村地址的来信,总会一边蹙着眉头,一边却带着期待的心情用剪刀裁开封口,抽出封内的信纸,仔细地阅读。 我不知信内到底写些什么,父亲只教我认识“澄海樟林村”那5个字,而那5个字也被我的童騃遐想成神秘莫测的小小地图,藏匿在那些我从信封上剪下的邮票之中。那些邮票有农民割稻图、万里长城、黄山、赤脚医生和红军挥旗图等等,色彩鲜明地不断逗引着我张开想像的翅膀,飞入那遥不可及的迷梦世界。 每次父亲收到樟林村来信的那一天,总会擀面煮起潮州薄面汤,那仿佛是对乡愁的祭献。扁薄的面条放在锅里任热水滚到浮起来时,再加上猪肝片和少许碎肉,最后撒上了一些剁细了的芹菜,清淡汤面上,鲜翠莹绿点点,面香气从锅里一荡开,盛进小碗中,啜一口清汤,或吃一口薄面,就什么愁也解了。 父亲收到的那些信,后来不知为何全都给烧掉了。那时的许多事情,都在小孩心中被刻成了神秘的图像,如烟如雾,总是无可解说。只有那一小碗又一小碗漂着细碎鲜绿芹菜的薄面汤,却是记忆里解馋中最美好的真实。所以澄海樟林村、潮批和薄面汤,自童年起,就已静静连结成我生命里无法抹灭的印记。 有一次我问母亲,樟林村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走路去会多远?因为之前我就看过隔邻的一个失智阿嬷,老是喊说要走路回梅县松口镇,喊着喊着,突然就离家出走。等到被找回来时,却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家人说她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是被警察带了回来。母亲听后笑说:“樟林村在海的另一岸,很远很远,走路是无法抵达的,要搭飞机。”至于樟林村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母亲没去过,所以也无法回答。 父亲却几乎不谈樟林村的故事,也从来不曾提及他的童年事迹,仿佛所有的过去,都被掐断了一般,搁着一个渊远的悬念,深深埋在心底。孩提时的我们不敢问,因此只能把一些疑问,硬是压到柔软的舌头底下,及至很多年后,等到敢问而想问的年龄时,父亲却已过身多时了。 父不在,樟林村的信也不再寄来,但薄面汤仍在。在那悠久的年月,总常常在清明节时,仍由母亲擀面、压成薄扁和下锅。那蒸蒸腾腾的薄面汤喂养的,不是我们的乡愁,而是对父亲的思念。葬身在异乡的父亲,终究没再回乡,他选的坟头是在某座高高的山上,以望乡的方式,完成了他那回乡的遗愿。 父亲过世后不久,我曾在他的书柜中翻到了一本手抄诗集,以行书体书写。其中有一首写到樟林村和薄面汤的绝句,相当贴熨他的身世:“夜忆樟林岸边村,海风吹梦到心园。此身远若天涯近,薄面汤前老泪喧。”我不知他是在怎么样的境遇中写下这首诗,但那诗里弥漫的乡愁,却是相当直击人心的,尤其是对离乡背井的人而言,文字里的每一声调,都带着哽咽和几许的无奈。我没有父亲的际遇,那兵荒马乱中逃逸生死的惨酷经验,在一次又一次的离乡中,形成了难以痊愈的创伤感怀,然而在阅读父亲这首诗的当下,却深知父亲诗里所承载的生命抑郁重量,不是我所能承担得起来的。 毕竟,上一代与下一代的人,总是隔着一层看不到的烟霾,像岸与岸的对望,因为遥远,而模糊掉了身世。所以母亲常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一代人啊,已经越来越背祖忘宗了。但幸好还有你们爱吃的薄面汤,还能维系着你们的心。但若是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没有人为你们擀面做汤,到时看来,大家也就应该散了了了。” 母亲的笑话很快就被时间之风吹散,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版上。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代父亲回到澄海樟林村去,看一看那从小就由父亲教我念懂的5个字,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而父亲乡愁升起处,其实就是我寻找火种的根源。 刚好2018年,世界古典诗词大会在潮州举行,我被邀请出席发表论文。因此趁开会之前,通过百度,我搜查上了樟林村的确切位址,辗转了两趟车,终于站到了村头。这座位于河海交泊之处的明清古村落,是潮州红头船的航泊之地,许多潮州人都是从这里入海漂洋,从此一去不再回来。包括我的父亲。那时我站在夕阳之中,看着已经搁浅的河水潺潺流去,两岸人家,门户紧闭,燕子低低从屋簷前飞过,燕尾剪过些许的落泥尘意,增添了村落古朴的色影。 我不知童年的父亲到底躲藏在哪一个窗户之下,偷窥着一个旅人的回来,寻找他父亲留在这里的童年故事。而在这片荒荒岁月的古村里,我似乎可以感觉到老年的父亲也正在我身后跟来,并通过历史记忆不断回望,他在曩昔一路欢笑踏过的小巷板路。而老榕苍苍,在那树下荡着秋千的是他吗?或是骑着单车揿着铃声远去的身影,是他曾经遗落在这地方的身影?我就这么的走过了这村落的八街六社,一些破落的宅院,一些破落的残墙废瓦,父亲离开后七十多年的岁月,都全缩入了时间的石碑之上,阴刻成了风雨沧桑而褪掉了的文字。 我经过一排排古朴老房,那些石窗石门斑驳了每一道时间走过的故事,以及风声在每一道砖与砖之间罅隙里的回响。而属于父亲的那一道罅隙呢?我从时间的罅隙窥望过去,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在灶前,正在擀面煮着一锅热腾腾的薄面汤,并以瘦弱的身体,驼着背,在岁月深处瞭望,等待那个骑着单车远行的孩子,悄悄骑着单车的回来。那就像那棵在河岸边百年老榕树的守望,以年轮不断旋转的挤压,而挤尽了一生瞭望的泪。 突然,从遥远处我依稀听到了潮声的呼喝:“起帆了……”那么飘渺,那么零落。从落日里,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在远方,向我挥挥手,仿佛在说再见。 而从樟林村回到潮州,我突然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薄面汤,寻访了大街小巷,最后,却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小吃。因此,从那一刻起,我告诉自己,回家后,我要跟母亲好好学习如何擀面,如何削作扁薄面,如何下锅煮一碗真正父亲味的薄面汤。 那是为了乡愁,也是为了思念父亲,更是为了我要重新认识自己,于那消失和寻索的过程中,慢慢去翻开父亲走来的路,以及穿过身世的烟雾,找到一个有根有柢,上一代与下一代有所连续的故事,并从时间翻过去的另一页,从头说起。 相关文章: 辛金顺/致诗人 辛金顺/鬼进城 辛金顺/暮景
3星期前
很少对人说我是加亨人,因为大多数人脑海的地图中没有这个地方。 之前在新加坡工作,逢人问起,我都得把地图拉远来介绍。我会说我是柔佛人,百分之九十九会接着问我是不是JB。“不是,是居銮。”要是对方听过居銮,我才能继续告诉他们:其实也不是居銮,而是靠近居銮的一个小新村,叫加亨。像是闯关问答游戏,很少有人会抵达这一关。就算到了,也会说没听过这个地方。 加亨位于居銮与丰盛港之间,很大面积都是垦殖区,聚落零散。加亨新村是人口聚集最多的地方,位于丰盛港路22支。人们一般判断地方大小,都以房屋和人口聚集为准。所以,与其他城镇比起来,它很小。我常这么跟人形容:它只有一条主要大路,轻易就能路过。 离开居銮,行驶约30公里,越过路边零散的马来木屋,柏油大路两旁开始出现细小的分支,通往花园屋、商店街以及新村。要是没拐弯进入这些小分支,开车不到一分钟就已跨过了加亨,往丰盛港去。贯穿加亨的大路两旁,可细数银行、加油站、巴士站、诊所、警察局、政府中学,基础设施一目了然。街上的店屋至多三层楼,后来才兴建的小酒店,也只有四层。生活脚踏实地。其余的商店及住宅,都沿着大路分支铺展开来;各分支尽头,皆是茂密的油棕园林。 即使是在移动范围有限的小时候,我就已觉得它很小。生活所需去到的地方,走路或骑脚踏车皆可抵达。用现今网络用语来形容的话,它并没有所谓的“隐藏式景点”。 如此小的地方,似乎是不够空间伸展的。回望过去有记忆的二十几年,我都一心努力长大,前方的目标总是离家越来越远。对村里的每个小孩来说,我们都知道终有一天是要走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好的生活总在远方,而不是脚下这块土地。15岁时,我搬入居銮中学的宿舍,两地来回。从那时起,家就不再是唯一归宿,暂存在他方的不止是行李衣物,还有一部分的自己。 中学毕业后在新加坡读书与工作,一待就是9年,看似不长,却已占据了目前人生的三分之一。兴许是被家乡的水土喂养惯了,灵里肉里都藏掖着对小地方的眷恋。我深感活在他乡的疲惫与孤独,也极不适应高度密集的生活状态——就像是一个开盖的蜜糖罐,沾满千万只蚂蚁,大家奋力挣扎求存,只希望能分得那一点甜。 我决定辞职回乡。身边朋友都好奇,回去小地方能做什么呢? 是啊,甚至没有麦当劳和肯德基让我打工呢!除了玩笑,我没有答案,目前的想像仅仅只是暂时回来休息。因为我心里深知,虽生长于这里,却还未下决心往深处扎根停留;在不远的未来,我依然想把枝叶延展到更高的天空去。但倘若需要一个僻静且无纷扰的角落,得以让我养精蓄锐后再重新出发,除了这里,别无他处。 归家几个月,大多时侯,我每一天的开始就如一成不变的小学作文:“风和日丽的早上,我和妈妈一起去巴刹买菜。”日子如此地平凡,毫无华丽词藻修饰。 挤不满人的巴刹里,卖菜与卖肉的摊子依旧只有那几摊。20年过去,蔬菜瓜果总是新鲜的,只有人是旧的。其余的摊位空着多年,鸟粪与青苔互相沾粘覆盖着石台表面,也无新人来清理。大婶们夹着拖鞋,挂着松垮的上衣,嘴边话题离不开三餐要煮什么。街上的摊子和小食店越开越少,三餐问题还是得由家庭主妇来烦恼。可再新鲜的食材,种类终究有限,365天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 有次菜摊老板娘接过一大篮的蔬菜,笑笑对我说,就你妈妈煮最多了。其实我们一家四口加上外婆,也就五个人。老板娘开始数数,说她家的那整条街每户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人,要是晚上哪家人拿起锅子锵锵锵喊救命,其他家里只剩两老,还没人敢出去呢。 照理说家里只有两张嘴要吃饭,一次的采买就能够吃上好几天,可有些大婶还是会每天到巴刹走个过场。在这里,上巴刹无非为了嘴上的两件事——吃和说。一颗番茄或两片豆腐,就能换来不少情报。小地方能供人聚集的场所也没几个,巴刹倒成了主要的社交之地。谁住院动手术了,谁家有人过世了,谁又欠钱跑路了……村里的大小事,几乎都是先来到这里,然后才被带往家家户户。想知道什么事,来这儿问问就知,摊贩就是情报人员。 偶尔碰到熟识的婶婶阿姨,她们总会问候一句“放假回来吗?”“什么时候出去工作?”在他们的认知里,我还是那个不断回来与离开的人。也罢,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知道,我已是个辞职回乡的闲人。 一些大婶见到我,偶尔还会对着我母亲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竟还愿意早起跟妈妈来巴刹。仿佛我就该被归类为那些许久才回家一次,然后抱头睡到中午才肯起床的年轻人。 其实,这里也有一些年轻的生面孔,大多是那些因婚配而留下的越南女子。除了年龄差距,还能通过装扮将她们与本地中年大婶们区分开来——时髦的牛仔裤和上衣,脸上带点妆容,粉底和口红较明显可见,还有那较高的鞋跟,让她们能轻松踩过积水而不怕脚趾被溅湿。比起她们,我脚上踩着的人字拖,倒让我在人群中无法昂头阔步。 巴刹旁还有个小市场,是另外建给猪肉摊贩的。四方的市场又小又窄,与其说是市场,不如说是个亭子。肉摊老板干脆把小卡车停在外边,直接当作档口砍骨卖肉。前阵子闹猪瘟,加上猪肉不断起价,生意欠佳的肉摊老板本打算借此机会退休不做了。 加亨曾是野味天堂,猪肉以外,能吃的还有山猪、松鼠、蛇、鹿、猴子、鳖等,甚至听父亲说过吃虎肉的都有。过去曾有三家野味餐馆在村里三足鼎立,咖哩、姜葱、瓦煲、红烧、麻油,食客要什么煮法,餐馆都能给你端上桌。随着打猎被禁,餐馆头手因年老相继过世,吃虎肉已成为传说。 如今,别说野味,连猪肉老板都要收摊了。老板说老了,猪骨砍不动了,是时候放下屠刀过日子去。可那些刀下的猪只,祖宗十八代都排着队去投胎了,却没人排队接手那把刀。肉摊不开,村里人买猪肉要驱车到居銮去,甚是不便,所以老是来问。于是老板把大刀磨得更利些,咚咚咚地继续敲打骨头度日。 肉摊开回,旁边寄居讨食的野狗比人还兴奋。我总觉得整个村子,生育率最高的,就属这些野狗了。也许因为如此,它们总是神态倨傲,肚皮顶着天躺在路中央晒太阳,车子驶过也不甘愿闪躲。兴致高昂时,还会追着摩托车犬叫,抗议你擅自路过它的地盘。领地意识极强的它们,有着的不只是对主人的忠心,更是对地方的忠心,一生就守着一个地方。 一辈子守着一个地方、一个摊位或一把屠刀,对我们这一代来说是难以想像的。之前当教师时,我曾多次质疑,这辈子真要在那里以那个身分自居了吗?后来的决定,显然证实了我不愿就此安于现状。 走在街上,我渴望碰见那些曾经一起玩乐的童年玩伴或小学同学。如今的他们,也都在他方为各自的生活努力拼搏着。活在科技时代,其实只要打开手机的社交软件,就能立刻得知他们的近况。可几年下来,我与他们也没真正在上面打过一声招呼,唯一的联系或许只有时不时点击的“赞”。所以我有时会想,要是能在家乡遇见,说不定还有机会聊上几句。我们都是一心想走出去的人,只有愿意折返,我们的生命才得以再次相交。 回看我的父母以及他们这一辈的人,大多都把一生的时光倾注在这里。除了每日按时开店或摆档的生意人,村里的人好多都是园主或农人,他们一辈子的生活就是脚下这片土地。以土地为生的人,必须先向时间屈服,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农作物一旦种下,人也就一同根插在这片土地上,长期相互依存。劳力的付出还是其次,得守住那一份甘心,日子才过得下去。毕竟小地方生活平淡如沙漏瓶里的沙——纵然一分一秒均匀落下,可翻来倒去都是同样一堆沙。 在我们父母辈供养的这片土地上,我总觉得小孩不是个完整的居住者。这些尚未扎根的生命,不过是仰赖父母的养分,寄住在这里。就如曾经是孩子的我,只能顶着“某某邻居的小孩”这样的身分,行走在街坊邻居间。村里的人,村里的事,也总要隔着父母这层关系才与之相关。 长大以后,由于长期缺席,我依然感觉自己还不真正属于这个地方。潜意识中好像有一种义务要去完整自己作为居住者这一身分。然而,过去的漂泊经验让我看见,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生命之网,早在我们抵达以前它就已在那里交错蔓延着。无论是谁,都要在那里累积了一定的生命经验以后,才能够把自己交织进去。以目前的我而言,自然是不足够的。 可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为离开做准备,外头一直都有无数个未知的世界在等着我前往。我无法就此停留,我终究还是缺少了那一份甘心。 相关文章: 邱向红/是我 邱向红/三行作文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快问快答
1月前
1月前
火箭刚被领养回家的时候,只会嘛哎、嘛哎的叫,不似普通猫咪的喵长叫声。它的喉咙里好像装了一条忘了上油的发条,生锈的齿轮零件发出一小截的音节后就卡住。我经常想像,如果火箭是喵喵合唱团的一员,它的歌喉会是和谐流畅的合音中那段滑稽的走音。 早前,家里住进两只猫没多久,角落就开始堆满了轻飘飘的猫毛和猫语。我和W白日在外工作,屋里置有电视神像瓷碗笔电书本等易碎易破不耐抓之物,猫生活在人类的空间里要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律束约,所以我们理直气壮剥夺猫应有的自由活动之权利,用一个铁笼子作为它们在客厅中央的容身之处。后来火箭搬进这间家,笼子里多了一位猫厅长,三只猫朝九晚六准时轮流用喵声提醒屋里的人要注意出入平安,小心火烛,还有提供猫饼。 新公寓没有蛇虫鼠蚁,鸟雀宁愿躲在小树林里停驻休憩也不愿飞来19楼的阳台,终日无所事事的火箭因此在铁笼子里有的除了睡觉吃喝大小便,还有洛基索尔。洛基索尔比火箭稍长几个月,熟悉的猫语肯定比火箭掌握得更多更精准,于是第一堂课两只大猫传授小猫的第一句猫语是哈。这句哈是用ha的音节无限拉长的哈。当火箭靠近洛基索尔,当火箭捕捉像蛇一样在空中扭动的尾巴,当火箭玩洛基索尔的玩具,当火箭咀嚼洛基索尔的食盆里的食物,洛基索尔会启动喉咙深处的肌肉,使用一种低音发出哈的气音来教会火箭关于那些猫社会里的规律束约,优雅的走步站姿,懂得适时退让的态度。 学会这些后,火箭会在放风时间展示给我和W看,以此来表示它是受过猫上流社会熏陶的一位优雅的猫。它用毛茸茸的脸颊身躯磨蹭蹲下来的大腿和屁股,在地板上躺下来欢迎手掌在它的身上撸弄,挺直尾巴走钢丝似的走猫步。一旁的洛基索尔偶尔用拳脚指点火箭的过失,因为它们不允许初出茅庐的火箭败坏猫族的尊严颜面。火箭挨了它们的拳打脚踢,依然睁开圆鼓鼓的眼睛望着W,用眼神表示它正在学习,若有冒犯请多多包涵。 但它的猫语始终学不会,像一只学会了人类语言却遗忘了自己语言的鹦鹉。 我怀疑火箭学不会自己的语言,原因在于它想学人类的语言。好几次它张开的嘴,里边蠕动如蚯蚓的舌头上隐约有汉语拼音的符号。我发现事情不对劲。于是有一天W不在的时候,我告诉它,动物会说人类的语言,从来不是一件好的事情。人类的语言是负面的,充满暴力、憎恨、仇视、鄙夷。人类历史上的几场大事件都是语言造成的祸因。上帝发现人类建造巴别塔威胁祂的至高存在,就把人类的语言打散成好几种,使人类之间无法沟通产生不合。秦始皇听不懂其他六国的语言,就发动军队铲平六国宫殿寺庙,车同轨书同文。还有,以前老家阿嫲在院子里经常种番薯,某一天阿嫲着急要回家屙屎,邻居在路边问她你是不是赶着返屋子种你的番薯,就此引发两家长达30年的冷战。所以你看,人类的语言是不是很可怕。 我还告诉他,当动物懂得人类的语言时,往往都是灾难的开端。星际异攻队的嘴炮浣熊掌握了人类最先进的语言那一刻,即开启了通往宇宙奥秘的智慧,也导向了他失去朋友的悲剧。宠物小精灵火箭队里的喵喵怪拼了猫命,好不容易让他的舌头适应了人类语言的发音和结构,结果他得不到猫女郎的青睐,甚至被猫族永久驱逐。他在火箭队占有一席之地,背后实则是用了很大的代价去替换回来的。 猫语就不同了。你喵几句,人类就会像忠诚的仆人跑到你的面前,蹲下身躯抚摸瘙痒你,用最好吃的食物喂养你,还会给你一个没有烈阳没有暴风雨温馨的家。如果人类发现你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们不会再将你看作是一只猫,而是一种怪物,会说人类语言的怪物。你失去的不止是食物、家、疼爱,你还会连累其他在家里或者路边的同类,那时猫将面临历史上最大的浩劫,严重的话还会造成猫族大屠杀。总的来说,学会人类的语言对你不是一件好事。 火箭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双清澈的眼瞳里也看不出它有否听懂我说的话,就转身占据笼子里的一个角落,继续舔沾了鲔鱼肉汁的毛发,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在沉思的样子。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W依旧忙碌于喂食、铲屎、粘毛、撸猫的工作,火箭不知是吃过了食盆里的湿粮还是玩过了彩色伸缩球,它一屁股突然坐在我和W的面前,像是鼓足了勇气,客厅里的两人两猫听到了它猫生中第一句字正腔圆的喵。 余音绕梁。火箭学会猫语后,家里的墙壁地板有更多的猫语碰撞。 相关文章: 雋衡/天空之城(上) 雋衡/天空之城(下)
1月前
1月前
早晨出门办事,惊见白茫茫的浓雾笼罩空荡荡的大马路,唯有拨雾前行。难不成中午会阳光普照,酷热难当?怎么可能,4月入秋以后,下了好些天的绵雨又湿又冷,太阳老早放寒假去了。 好久没见到这种景象。大概十余年前吧,晨间的雾笼罩老家屋前原是米田的茅草丛,伴随热带凉快的晨风袭来。母亲对着白雾愁叹:“下午要热死了。”吉兰丹气候非常热,我不止一次从外地朋友口中听到这种说法,仿佛吉兰丹境外的大地都罩上一层滤网,唯独这半岛的东北角向热浪赤裸裸地敞开胸怀。或许自己是怕热体质,面对微热酷热闷热,一律按出油大汗淋漓统一处理,觉察不出任何区别。只要人在这赤道半岛,无论去到哪里,擦汗的手帕都是我随身必备。 从吉兰丹出走以后,曾经不以为意的许多寻常事,变得值得深究起来。在雪州沙登上大学那会儿,各种新生见面会总逃不过“你来自哪里”的开场白。 我是吉兰丹人。 你不像吉兰丹人!对方惊呼。怎样才像吉兰丹人呢?还以为吉兰丹的华人皮肤都比较黑呢。 我母校倒是有好几位皮肤黝黑的同学和老师,外人乍看常误以为是友族同胞,却拥有华人姓名。我的这些老师们多为国语老师,马来文造诣绝好、浓稠的吉兰丹土语张口就来、课后口操福建话,因为将自家孩子送华校念书自己也会几句华语。后来才渐渐知道,这些过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师同学,竟是被称作福建暹的群体——早期从唐山南来的华人与当地暹罗妇女通婚的后裔,与驰名海外的峇峇娘惹一样,都是马来西亚的土生华人,然而宣传力度却远远不及后者。 前些年,吉兰丹好不容易出现一家民办文物馆,专门推广吉兰丹土生华人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文物。母亲对其嗤之以鼻,感叹她奶奶当年的一套kebaya没保存下来,一串胸前扣饰都是纯金的,比馆里的展示品精致多了。我笑她说,谁叫你们只当它是旧东西,可惜这保留文化的远见和毅力,赶不上你们抛弃它的速度。 得知我的原乡后,马来同学和老师两眼发光。来,说句吉兰丹话看看!面对一张张兴致勃勃的脸,实在不忍叫他们失望。 Nok kecek gapo?(要说什么呢?)我从有限的词库里挑出最有把握的一句,故作轻松脱口而出,就此糊弄过去。 有!有!有那个味道!对方总是不吝于拍手叫好。 我的吉兰丹话说得不好。小时候上学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行我素,家乡话都是在离乡后才开始练习。初时还将标准马来口语和吉兰丹话混淆不清,sama说成supo(serupa),对方一听立刻看穿底细。哈,你是吉兰丹人。吉兰丹土语像一门密语,在境外的花花世界里辨识同乡,口音一对上便是ore kito(orang kita),心里莫名一股暖意。后来侦测密语变成我的日常消遣。 某次在大学杂货店里听见店员在高谈阔论某人的八卦,说的是这门密语,店里学生人来人往,只道没人听懂。我抓了面包到柜台准备付钱。Hok ni jual lagu mano?(这个怎么卖?)终究忍不住自揭身分。收银员先是一愣,露出浅浅的尴尬的微笑:ore kelate jugok?(orang Kelantan juga?)结完账走出店门,背后的密语声量明显小了许多。 毕业后在吉隆坡工作,侦测游戏越发玩得起劲,拓展到侦测吉兰丹式华语。如果在公认的lah、loh等马来西亚华语语助词中探测到loi,同乡便近在咫尺。你好了吗?还没有loi。没有独立意义的尾句,去掉也不影响句子的表达,却为“还没有”增添无奈与不耐烦的色彩。 记得曾经在高中华文老师面前,同学向我要回她的笔,我还在奋笔疾书,随口应了句“还没有loi”。华文老师一脸严肃,语带讪笑地批评我:loi(囡)什么loi,我还zai(仔)咧!若能回到那个当下,我定会告诉她语言体现地域文化,并无优劣之分。 每每搭机回乡,一踏入飞往哥打巴鲁的登机口,还没上机仿佛就已回家。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口操熟悉的腔调,马来话、华语,甚至是福建话,都充满浓郁的吉兰丹乡音,尤其在福建话的对话里,听到“你”(li)不再是loo,还掺杂了吉兰丹话用词,便更确定自己没走错登机口。 年少的时候,我曾为自己说得一口“标准”的华语,而莫名沾沾自喜。来自中国的同事甚至感慨,一个马来西亚人的普通话竟说得比中国人好。我如今只是礼貌浅笑,心里再无波澜。切换口音仅为对方听懂,促成有效沟通。嘴上字正腔圆说多了,心里却渐渐懂得唯有乡音,才是最终的归属。 走出家门,习惯了放大镜般查视外面的大千世界,回头看自己的家乡,竟看得比以往真切。既看见了乡音的稀珍,曾经只为果腹的日常食物也不再平平无奇。出发南下上大学之前,在升学网站见到不少留言,都在担心公立大学食堂里没有提供华人餐,就怕吃不惯。我当时还心存侥幸,想着我这自小给不少马来餐喂饱的胃,出远门上大学至少不会水土不服。可当我从大学食堂点来一碟nasi kerabu,米饭刺目的蓝色素直接扎穿我的眼球,配料全是苍白的豆芽和包菜丝,怎么都找不到炒椰丝和鱼肉碎的踪迹。这蓝花饭,一碟惨白发蓝的面相,着实病得不轻。 我小时候从不挑食,长大后挑的都是小时候的味道。某日课后,到讲堂后方的小食肆解决午餐。醇厚的吉兰丹土语飘然而至,隔壁桌的两名马来女孩撕下印度煎饼蘸咖喱,两人歪着嘴角显然不太满意。要是有白糖就好了,蘸白糖才好吃!她们自以为打着暗语,定没料到桌边有个不像吉兰丹人的同乡全听进耳里,还如捣蒜般点头。在外乡浸渍数载,总算习惯了蘸料的不同。可后来漂流到南马和新加坡,roti canai却易了名叫roti prata,我差点没认出它来,还道是另类的印度煎饼。 前两年迁到南半球的城市,我的挑食症越发严重。遍寻当地独有的美食,只有炸鱼薯条吃得下口。尽管有不少小区汇集各国的地道美食,专治外乡人的胃,可13澳元吃曾经3令吉就能吃到的蓝花饭,手指的肌肉记忆始终不让我掏出钱来。天价的外食不是天天吃得起啊。我潜藏的做菜人格因此被迫激发出来,香米白饭配荷包蛋、枸杞炒大白菜、焖茄子、鱼露小辣椒炒蕹菜、肉骨茶搭配蒜米辣椒酱油,在异地搜罗熟悉的食材,躲在厨房里刷开视频捣鼓老家的味道。 将成品的照片发到群组里。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母亲在底下云淡风轻地回应。你现在住的地方有了厨房,吃方面就方便很多,不过回来还是别想进我的厨房。文末配上一只小兔大笑的动图。谁回家了还想进厨房啊?我发文回怼,再附上吐舌的表情符号。 十年一路南下,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家乡的面貌却越来越具象化。从前不曾在意的细枝末节,在回忆的镜头里不断放大再放大。这些年同外地人一样,透过各种媒体看自己的故乡,才知道能否吃猪肉和上电影院竟是件大事,没有电影院的吉兰丹更是匪夷所思的传说。 小时候每个周五晨早,随母亲到哥打巴鲁市区的大巴刹采买,总要绕过两三条街,到旧车站附近一个俗称“肉店”的菜市,打包一包卤猪头皮给午饭加菜。沿着贩售干货的商铺走到尽头,角头间垂挂各种血淋淋的猪肉躯块敞开着卖。一旁雨棚底下的小巷人来人往,前头有泰裔或华裔大婶在卖菜,后头有马来大婶在卖鱼。 “肉店”对街也十分壮观。穆斯林同胞们在柏油路上铺席而坐,虔诚地面向伊斯兰党总部大厦,静心聆听扩音机里的宗教师讲道。五彩斑斓的人头和密密匝匝的白帽,在四行宽的大马路上盛放。比起吉兰丹能否吃到猪肉,我更好奇扩音机里一波波激昂的声浪蕴含什么养分,滋养着这片花海。 在雪隆独自生活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到电影院看电影,只是为沾染一番人间气息找来的借口——穿越人山人海的商场,再躲进电影院里继续与孤独相处。从前看电影特别有仪式感。小弟二妹总要提前几周向全家宣告某某电影即将在电影台首播。电影首播一般在周六晚——吉兰丹周末的最后一天。傍晚的厨房饭厅亮起了灯,我们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目送门框外慵懒的黄昏一点一点消逝。饭后,母亲把餐桌一收,直接把碗盘给洗了;老爸如常到庭院里浇水,一边抽他饭后那根烟。我们姐弟仨,该写的功课赶紧写完,该洗澡的赶紧霸占浴室。9点钟一到,一家人准时挤在小小的客厅,坐等电影开播,随时进入讨论剧情的状态。 有次电影播到一半突然停电。两眼一黑,全世界骤然陷入万籁俱寂。这时候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愈敲愈慢,时间仿佛坠入一条悠长的甬道。身在暗处,门外的夜色竟敞亮如昼,能看清老爸停得歪斜的老车和邻居家的屋脊。月光本就足以将一切映照得明明白白,但人们更习惯仰赖灯火照耀的方向,去窥探不熟悉的暗角。我看着烛火燃烧时光。烧融的蜡聚积底座的罐头顶,再无容身的罅隙,眼看有些窘迫。新融的白蜡终于沿着罐身,涓涓淌向广阔的桌面。那时或许便已预见自己终有一天会如那新蜡溢出狭小的罐头顶盖,可究竟将流向何方?我盯着安静跳动的火苗,心也跟着忐忑。 停电中,空气在墨色里静止了。毛孔渴望凉风纷纷敞开,不料却渗出油汗。老爸忽然一声吆喝:走!去坐车吹冷气!全家浩浩荡荡上车,驶出黑暗的地界,朝甘榜小路昏黄的路灯驶去。我倚着车窗,目送一盏又一盏孤傲的路灯掠过,互不打扰的间距之间,偶有甘榜屋微弱的灯火穿插其中。 看灯,仿佛是从小养成的消遣。更小的时候,每逢苏丹华诞,总少不了到哥打巴鲁市区看花灯牌楼。三个不大不小的小屁孩窝在老爸幽暗的车里,抬眼看那五彩斑斓的灯牌,仰望车窗外华丽璀璨的夜晚。后来在城市里看灯,吉隆坡的夜景将繁星迁到大地,可那些星星看着像是一只只闪着悲泪的眼睛。每每搭车路过,前方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我前去的方向。 于是,我又走了。年少时未曾妄想改变世界,却也不愿妥协而选择远走。十年漂流,漂到如今这个位置,回望来处,时而感觉自己总算能像个旁观者平静地观望,时而却不尽然。母亲在电话里哀叹天气实在太热了,我裹紧厚毯,竖耳倾听远洋另一端熟悉的人事、亲戚令人愤懑的行径,还有从政客嘴里吐出叫人啼笑皆非的言论。与母亲煲上两小时的电话粥,也不知何时褪去毛毯,挂电话时还差半刻钟才到午时,火辣的阳光已然透窗涌来。蛰伏在深冬之中,谁能想到早晨离奇的浓雾一散,竟扫清一切障碍,任烈日肆意蹂躏大地。那灼人的痛,并不陌生,赤道的艳阳终究还是找到了我。 相关文章: 李淑雯/一手普蒂亚,一手蓝种子 李淑雯/月下慢行的蜗牛
1月前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前文提要: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觉得我们家怪怪的,好像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没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 “就好像你在报纸写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不懂了。”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有感那言语间所透露的孤单无助,但到底什么才是有效的沟通,什么又是零距离的相处?不过是慢慢地长成了独有的样子、想法、生存状态,例如上了年纪的爸爸越渐惫懒少话,妹妹初初踏入社会水土不服,而我的生活重心慢慢转向岛国,书写也越来越孤立。母亲不只一次提及想要看看我的脸书与IG,你的名字叫什么?多像初次见面。明明只是简单输入几个字即可,偏偏我总是以鲜少更新、没有什么好看的说法草草带过,无法直截了当地给。其实屏蔽在多年以前就发生了。我们到底应该为这种种改变和遮掩感到抱歉吗?如果什么都摸得熟悉懂得熟悉,日日夜夜黏在一起,那估计才是最可怕诡异的家庭形象。也许母亲怀念的只是逝去许久的90年代末,和她的大好青春。她还未盲目尽信算命师傅点出自己劳碌命的说法,我们也可爱天真,秘密和谎言的邪念还未形成。 五、理想人生 大学毕业后,我入住组屋区正对面的公寓单位,成为暂时的租客。奇迹一般的是,只隔一条马路,作为私人地带的公寓,居然可以完全不见一只野猫的踪影。在此的猫狗以宠物的身分出现,扣着的项圈绳带是经过调教的牌证,也有主人尾随在后。在23楼听得见的叫声,也一定都来自邻居的窗口。一切都是私有的。 我想起家里的净土,任何异类的侵略都会挑动全家人的神经,如蟑螂之于我,壁虎蚂蚁之于妹妹,水蚁甲虫之于母亲,野猫苍蝇之于父亲。我想父亲会很喜欢这样的公寓之地。更准确地说,岛国的工整有条、政治正确的饮食住行,尽是父亲理想生活的样子,然而这个眼浅的不孝子却连成为永久居民的想法都迟迟未有。父亲当然习惯了这充满猫噪声和屎尿味的二楼单位,离不开之中继续仰赖网络与电视的本地新闻度日,对于政策如何不廉不公,对于政客如何用话术愚弄人民,对于道路设计如何过时糟透,对于管理层收了钱不办事,对于猫如何赖死不走,如此种种没有药救了他说,所以只有通过呻苦,制造牢骚,减轻心头负重。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父亲在饭桌上的怨言,我说:“你整天把这里讲得那么糟糕,把那边讲得那么好,有本事就带我们离开,一起搬去那边住啊。”     啪—— 边境初开,隆市、住家和至亲的样子,改变之处多于照旧。数年未返,就算是漫不经心地路过,就算是深陷大雨的迷蒙不清,还是能感知到哪一栋大楼长高或落成了,哪一座是新启用的高架桥高速公路,哪一段路终于铺上了一层新沥青,当然也包括哪一棵大树消失了哪一家餐馆歇业了。如此的对照本能,来自肉眼与记忆时时刻刻的串通。 直到车子泊入停车格,雨势还是不见缓和。反正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淋湿,我拒绝了跟父亲共用一把伞,告诉父亲行李放在车里晚点再拿,随后抱起书包,把车门迅速打开关上,以停车格的白界为起跑线,几个大步跨向楼梯间。梯间没有太多变化,仍然贴满通告、启事、传单,也不理是否合法合时,无人愿意直视,也无人撕下,整个空间于是越渐显旧,好像还停留在很多年以前的样子。顶楼的缺口始终没有修理好,雨丝丝点点渗入,如常在梯间积淹起无法跨过的浅水,住户仍须提高身子,用脚尖或脚跟小心踮过。我在很早以前就发现,湿透是雨天很难避免的事。沉默比凑合话题虚耗更加残忍。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停车格里等雨停,也不再适合共用一把大伞。要相携踏过水滩,最后双双必然只剩半边身体无恙,终无一方得益。 阴湿的楼梯间,好久不见的黑猫不理淹水,身体安适地枕压在走道左侧单位外的拖鞋上,仿佛那是专属它的救生皮艇。黑猫的身形丰腴了许多,长在眼尾的肉瘤让它看上去有些显老。那对直盯着我看的猫眼收不住一丝丝狐疑,介于认得与不认得之间。隔水望猫的时候,撑着伞的父亲笨拙地绕过一个个水滩,才进入楼梯间。黑猫有所觉察,旋即起身,几个轻箭步踏过水潭,跳上湿滑的楼梯,纵身跃上二楼到更高的地方,像飞溅起来的水花,顷刻间就不见了身影——这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逃亡反应,对于逃生路段也相当清楚。眼睁睁地看着猫在眼前狼狈而逃,那迅捷的身手让我想起有几次试着示好,进门时看见猫,便从家里端出牛奶,摆在猫经常拉撒的楼梯口,猫明明见到了,却当作眼前什么都没有一般路过。和解固然美好,但若意愿只有一方,那必定是自讨没趣,也一点都不可行。经年确立的败坏印象没有了被涂改的可能,就像管理层和住户如何冷待白墙上粗言秽语的涂鸦与喷漆。那样有形有色有味的液体,或许对猫来说,更接近毒药的形态。 今时今日,关于在外逗玩猫狗,我习惯将所有片刻的亲密与快乐收存起来,或放上只有24小时的限动,不会跟家人特别地提起。进入家门以前,将衣服球鞋上的猫毛拍扫干净,冲澡时用肥皂洗过一道道清浅的抓痕咬痕,这样就好。事情收积得越久,理应越来越压抑的心境反其道而行,我好像已经习惯对于任何人包括自己,都无法完全坦诚。家人的厌恶是诚实,我跟猫的偷欢作乐也是诚实,他们不加修饰的恨与我的不说也是。就算因为接受猫而与猫亲近了,对于相处之道也略略摸出了头绪,这并没有突破我对猫齿锐爪的恐惧。但不知道几时开始,肌肤衣裤更先于内心地准备好因亲密而受伤的可能,时时提醒着我身体的存在本来伴随着受伤的风险。 我停下脚步,我蹲低抚摸,它们跳上我的大腿,它们蜷缩在我的拖鞋和脚上。如此的亲密接触,我却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比较喜欢它们了,又或只因为身边多数朋友都爱猫,可以轻易把猫抱回家、起名、收养、说爱、负责它们的起居一生,好像幸福快乐的日子是具体存在的,而我像极了那些亲密恐惧症患者,自知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够承诺照顾一只活蹦乱跳的生命。 想要收留领养的渴望偶尔会在独处之中幽幽骚动,却很快地清醒过来:这边是借来的住所,那边是不容许宠物存在的家,终有归期也有规矩,不得擅自偷渡私养。不论有无所属,猫从不需要尾随谁人博取怜悯,或建立归属感。好在遇见的岛国猫尚算世故,懂得拿捏亲疏,不会在短暂亲密后继续尾随。关系磊落,就没有回绝和丢弃的疑虑,也不用为彼此做出无谓的承担。人猫之间,轻盈的关系是日常所需,让重逢跟告别易如遇见,双双时刻看守言行确保没有越界,界限的存在是最好的自我保护。通常是保持一定的高度观望,不投掷心事或主动喂食,也不随意让猫爬上大腿。还有不去在意它们毛发眼睛的颜色,体型的圆润或缺失,不去记认,就无甚区别,也不存在离不开搬不走的地方。当我已是一个匮乏的人,片刻亲密之外的时间,我只想尽可能保持生活的极简轻省。不成为爱猫之人,不给猫取一个只有自己会记得的名字,便不会陷落一厢情愿的无底圈套。 相关文章: 陈凯宇/隔离的猫(中)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井底之亲
1月前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前文提要:或许只是刚好的习惯寄托在无关于猫的其他地方,我始终无法同理猫的亲善,以及爱猫人的用心。 对于终日游荡生事、无人认养的猫,至亲给尽白眼,没有好脸色,时常是又轰又赶。有时猫不识相地再凑近一点,父亲会将之视为挑衅,不留情面地踹过去,猫总可以迅速闪躲。我也从一开始不敢靠近,到心眼生厌,再学会像父亲那样大步大步蹬地,把它们惊吓得跳起,或是再几个跨步作状扑杀。猫约莫是从而意识到什么是不友善的身体语言,往后只要远远看见我们,都会马上竖起警觉,身子拉长准备逃离。猫大概也清楚我们不会给予它所需要的食物、奶水、栖息地之类,什么都不会有,已经那么贫乏,却因为单方面的认定,而始终固执地留守,没有迁往他处。 多年来,除非失踪或死去,否则猫是怎么都赶不走的,只会越来越多。这我们其实也接受了。当两者没有一方愿意先走,就将彼此视为透明体,处在各自的生存空间,但求不要有冲突事端莫名介入,扰乱日常运行。猫不敢直面我们撒野,顶多是在楼梯处撒拉睡,用气味公告其存在,宣誓主权。猫也经常不讳在走廊上发出噪声,我们可以只通过声音频率的高低,辨别那是酝酿打斗,或发情交配。介于门内门外之间的猫眼都知道,但家人不怎么旋开窥看。唯独有时夜深,听见那异于焦躁白天的绵长叫声,我会忍不住张开猫眼,屏着呼吸凑近,期许可以在孔洞内寻索张扬而妩媚的发情样态。但猫眼能见范围有限,通常只听得到声音从某处死角悠悠传来,光线颓废的旧廊始终空无一物。 门始终紧紧闭锁,门内的人却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张望不果,我也从未要开门惊扰。 多年前参与的一场文艺营,某天夜晚的对谈环节,忘了主题是什么,只记得舞台上作家们难得地聚成一排,在某个时段分享起自家宠物。他们之中以养猫者居多,每一位津津道述着与家猫的共处,现场欢乐与温馨交杂。我为那些经验发笑同时,一只只不可理喻的野猫正在踩踏记忆而过,仿佛轮番屙屎撒尿形成一股酸馊不解的疑惑,对猫讨喜的模样感到别扭,也对那般饲养和相伴的经验发生在自己身上感到疏远。家里看起来已经饱和得再也容不下一只宠物。我在其时才察觉,隐形的界线确立多时,以致20年以来我受困在某种说法以内,而说法以外全是虚空,难以置信,像那些自小被反锁在昏暗的地底室里,终日被支配着食水,对世界和天光一无所知的少数人类。经年下来,边界开始动摇、锁头生锈脆弱,我似乎可以选择守着过时的悲愤印象,还是逃出去,掂触新鲜的乐观说法。但很快便又可以心无旁骛地聆听下去,融于热热闹闹中,度过剩下的夜晚,并不需要急于抓取什么、站在哪边。 某天傍晚一家驶离住宅区,轿车颠簸过一段野草碎石路,如常路经两栋矗在坡道底端,已废弃二十多年的公寓骨架。附近是高压电缆一座连着一座,一道干涸见底的大水沟,有路边摊在橘黄的光线中售卖炸香蕉和椰饮,像极了大城市里一处最接近自然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废区里,很难得地看见三只毛色深浅各异的大狗结伴,前前后后轻快地荡游其中。这样的画面不消片刻就抛离了视野。“你看,在马来区,像我们住的地方,一条狗都没有,养狗担心被投诉,带狗出去也要偷偷摸摸。死猫就一大堆,到处作乱,不抓老鼠,不埋大便,什么都不做,还有人定时喂食递水。好命死。狗只能在外面生存找吃,有一餐没一餐,最后还可能被人道毁灭。什么道理。”父亲说。 不知道可以回应什么,所以安安静静,回想那片刻的注视,几只大狗要流浪去哪里、同行做些什么。定时三餐的概念毕竟是人类的,大狗们看起来当然没有什么饥饿难受的死气,不断伸吐散热的舌头和污糟邋遢的一身,反而有种不被圈养规范的闲散快乐,那么无所事事,却也轻盈得深感满足。大狗们似乎可以这样一直活在当下,不去奢想有所归属的一天,有什么吃便吃什么好,明天没有好坏,是可以被期待的。我也不忌想像自己成为一只狗,跟它们当朋友,应该是一件踏实愉悦的事,直来直往的,无需用上多复杂的沟通技巧。那曾经见过它们的感觉,或许是来自于我们太久没有一家人出游远行,一种以假包换的情感投射。同样的,父亲对于大狗们的怜悯,以及我对它们结伴郊游的想像,都不尽然与它们有关。对于假想越深入,我越感受到与父亲之间的相离。不再饼印一般相像,观点不再时刻一致,话当然也越来越单薄单向,为了避免没有了结而只有谁比较强悍比较固执的纷争,就要避免干涉彼此的眼界,甚至解析每一则秩序的构成逻辑。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对话着落,一点也不重要了。 四、黑猫说 别无去路的时候,我们唯有继续与猫对峙,继续共存。住家的杀虫水边界牢固始终,有一晚母亲却在视像通话中嫌恶气急地说,有只黑猫多次在下午走到厨房,跟忙着张罗晚餐的母亲喵喵示好,应该是想要一些食水,但母亲只是匆匆打开大门将它驱赶出去。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像马里奥游戏一样,猫从楼梯间的窗台,跳到已经弃用的Astro卫星碟,再往上一跃,便可以穿过铁花的任何一个方格,落在住家阳台,顺利进入家中。这当然不是一个安全的路径,不过猫是真的能够找见一个又一个漏洞,拿捏好自身的能与不能,试险不死,叫人防不胜防。 “这边这么多猫。以后出门应该是连窗口也要关起来了,可是那些花盆放在那边,如果被弄乱打翻怎么办……” 母亲一直忧虑悉心照顾多年的盆栽,忧虑会不会有其它猫跟着侵入,似乎忽略了,为什么黑猫一再地回来。不管喂食还是驱逐,黑猫都还会沿路回来,这点母亲是对的。就像尽管坚持每天早晚拖地,致力丢弃杂物擦拭家具,把家屋照顾得洁净妥帖,以至来客都忍不住惊叹那不染一尘的程度,却还是避免不了一些分离注定似的发生。 打从高中时期我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想要离开家,离开学历证书不被承认,存在一再贬值,拥堵和冲突随年加剧的家和城市。那时当然未知终将在哪里落脚,却有所预感一般确定,离开是必须的,一切也如父亲所愿地发生。 即管居留岛国多年,我却觉得真正在岛国上生活,其实是大学毕业后搬入市井,才真正开始。离开了安全的大学岛,来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入没有修饰隐藏的现实游戏,且要重建归属感的过程,如同砍掉重练,累积经验值。瘟疫在这前后发生,而猫一只一只在新的生活路过,像大学宿舍的hostel cat、组屋楼下的HDB cat。没有父母在侧,那主动的趋近也促使我得以搁置偏见,允许它们磨蹭,一点一点消磨旧印象。那样的时候,无论是在用餐区还是路上,人与人都必须保持更疏远的距离,口罩更自动屏蔽了自我的一大部分。一无所有的猫因此显得无比亲善,可以放心逗玩,没有任何染疫的疑虑。猫识时务地趁虚而入,我也在这机缘中找到了贴切的眼光,看待猫,却坚持不以食作饵。让亲疏自然发生,才可以直见真心本意。猫就算成为了归属感的一部分,但与猫之间的界限仍在。那样的距离具体来说,就是与母亲视讯的距离,我们尽管望着彼此的眼睛,实际上只是望着冰冷的手机熒幕,而望进前镜头,也不意味着真正地对看。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觉得我们家怪怪的,好像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没有凝聚力,不像她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明明我们会一起出门购物,围着圆桌和三菜一汤吃饭,过年过节也不免俗地合照,一直齐齐整整地,但四人之间好像无论如何都隔着她拉不近的距离,仍然无法交流与沟通。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内心,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待续) 相关文章: 陈凯宇/隔离的猫(下) 陈凯宇/隔离的猫(上) 陈凯宇/夜雾时刻 陈凯宇/井底之亲
1月前
大桥收费站的栏杆放行,原本宽敞的七条道路收窄成三条,车辆各不相让,守护自己的方寸结界,小心翼翼地见缝插针,快速切换车道。3个月过去了,我已逐渐习惯拥挤的生活,战战兢兢地紧握驾驶盘,跟着车流的方向将自己投喂给前方那座形似海龟的岛,期盼它能驮负着我,游向梦想的金沙带。 还未来得及咀嚼假日的美好,周休时光就已经用罄,现实压力把我驱回高速齿轮般的繁忙作息。当初,家人朋友要我成为“大尾”的社会人,纷纷鼓励我搬到大城市工作。遥远的首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槟岛即成了第一座将我围困的钢铁迷宫。 小时候,这座岛原是一座乐园,连接大陆和岛屿的大桥则是通往梦境的伟大航道。爸爸是机长,我是副机长,一辆Honda Civic当成波音747,掠过汹涌浪涛,风景以时速90公里,跑马灯般倒退掠过。岛屿尽头有座机场,每5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蓝的、红的、青的飞机迅速拉拔高度,帅气地掉转机头,隐没棉絮般的云海。爸爸拥有超人般的敏锐视觉,擅长通过飞机尾翼的标志推测飞机的目的地,而我也总是诺诺地相信他,从不细究其猜测是对是错。 日色开始燃烧,勾勒岛屿的轮廓。海水退潮,近岸的沼泽地绵软污浊。小时候每每“飞过”这个路段,爸爸就会重复同样的可怕传说——失足陷入软泥的人,会随着每一次挣扎越陷越深,直至完全没顶——听得我冷汗涔涔直流,脑海重复回放车子不小心撞爆栏杆,飞出桥身,落入软泥或深海的恐怖画面。所以长大后驾车横跨大桥,我总是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靠慢车道慢行。刚获得驾照时,妈妈“上桥小心,宁愿迟到也不要驾快快”的嘱咐,至今仍铭刻脑海。 岛上各自为政的高楼与我的距离渐渐拉近,清晰如同乐高积木堆叠,组装一道高贵华丽的风景线。鳞次栉比的建筑彼此掩映,而我总是难以自控地想要找到那个曾经伫立发呆的阳台。初中的时候,某亲戚经过多年拼搏终于买下岛上的海景公寓。室宇精美,铺陈豪奢,双层结构仿若空中花园,洞开了我的眼界。父母浸淫在华美潮热的幻觉,生硬地与上流人士觥筹交错,介入不属于他们的话题。我出于好奇,悄悄嘬了一小口蓝色的水果酒,半片柠檬抵消阔口杯中的酒气。我陷入微微醉意,眼饧耳热地走向公寓阳台观景。公寓偌大的布局禁锢远洋吹来的清风和星辰,大桥的路灯全部亮起,像一只鎏金的龙,探入这座岛屿的纵深。 那一夜离开岛屿,爸爸心中便有了在岛上置业的幻想,不再如当初纯为耍耍嘴皮子,而是严肃地和我商讨将来到岛上工作,置房产,把他们二老接过去安住的可能。 再一次富有情怀地回望岛上的微醺夜景,已是中学毕业后的大桥马拉松赛。人潮互相推搡的混乱中,气枪破空一响,天上的烟花怒放,上千个人头黑压压地涌向马路,引桥,直到大桥中央。我卖力地逆着坡,跑上大桥中央准备折返,却被眼前的夜景攫住眼球——高楼的后面紧紧排列着高楼,暗滩的前面无限延伸着暗滩;夜雾迷离中,灯光簇拥着彼此,似乎正在惨烈地抢滩。当年巴洛克式的阳台,如今深藏何处?无敌海景,到底只有多长的鉴赏期? 没有反思太久,我重新掌握节奏,一步一脚印地跋涉,向痴肥的岛屿跨步前进。平日驾车轻易抵达的岛屿,竟变得遥不可及,恍如一座浮潜云端的金色皇城。最后,我勉强完成了那一次的“大桥跑”,胸前挂着“完成者”的银色奖牌,找来几个相熟的朋友合照。脸上尽是笑意,纪念青春期的最后一场张狂。我们都以为,那股热血会持续沸腾下去。 毕业后的迷茫期,桥上的巨型广告牌首次高挂那张年轻俊气的脸孔,以一位救世主的雄姿傲视天下万物。他身着笔挺的西装,两个大拇指置在胸前,广告下方醒目地写着:“世界未来首富”。家人驱车路过,没把这位清瘦的首富放在眼里,只觉得他年轻气盛,无非搞个噱头而已。谁知,他无远弗届的影响力,将以这个广告牌为起点,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闯入每个年轻人的生活和稚浅的发财梦。 金钱成为游戏,凡人看不到的金字塔于深夜悄然隆起。人们络绎地将自己上贡,同时拉拢下线,不动声色地一同建筑新的世界第八大奇迹。拥有相同理想的同学,聚会时就会围成小圈圈阔谈未来投资计划;西装革履的头像在社交媒体上泛滥;而我作为不思进取的老朋友,则忽然收到很多下午茶邀约,甫见面就被轰炸以“有没有梦想”之类的关心。 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金字塔不过是顷刻坍塌的豆腐渣工程。所谓的发财梦,仅是弹指就破的泡影。蜃影未能持续太久,那些一夜暴富的朋友就匆匆删除社交媒体,和那位“世界首富”一样,自此人间蒸发,至今音讯全无。老同学的群组谣言四起,议论夜报头条,某位桥下的新魂,会不会就是相熟的那个他。 槟威大桥拥有一股神秘的魅力——从高处下望,波平浪静的海峡总让人误以为海床很稳,海水很温软,就像每个生命都曾泅游徜徉的羊水。出于这个原因,才会有人不远千里地驱车前来这个制高点,眯眼仰望孤寂的天空,一跃而下,以为从此无痛无感,一厢情愿地美化自己的死亡成为壮美的鲸落。但是,砭骨的冷水,是否真能为伤口麻醉止痛? 大桥的路面狭窄,常常发生连环车祸。有时前方的红色刹车灯方才刺目亮起,未及反应刹车,车头就轻吻了前方的车尾。撞击声有节奏地从后方响起,不幸的车主自叹倒霉,理清思绪,准备推卸肇事责任。事故还没结束,相反方向的车主们又会因为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由张望的旁观者沦落成下一条车祸长龙的其中一节。 因为过于自信,越是经验丰富的车手,越容易遭逢此劫。 去年,亲戚的手机群组炸开,盛传“那个在岛上有公寓的”已经漏夜收拾细软,举家大小搬离海岛,销声匿迹。有人说他上山赌钱败光身家;有人说他周转不灵,欠了高利贷几百万;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自然也有人推测他因为卷入金钱游戏而破产……那一段在他家参观、打牌、谈笑、喝酒的光景成为记忆中的一抹暗色,不知那间公寓是否已经残破,蛛网盘踞;如有下一个屋主入住,公寓还能否续写里边的富贵内容?倚仗那个雕花阳台外望,是否还看得见这座盘桓蔚蓝海面上的桥? 搭建这座桥时,爸妈还只是个天真幼童。大人们煞有介事地警告小孩,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否则就会被人抓去填海,稳固桥基。谣言绘声绘影,据说社区里某个失踪多年的孩子,就是给人拐走卖给桥梁建筑商的。如果故事中的孩子平安成长,也许现在也同为人母了。我始终认为那不过是老一辈的人吓唬孩子,要他们准时回家吃饭的杜撰。即便如此,每次驶在桥上,我还是会想起这个传言,于是异常谨慎多疑。阴风怒号,撼动着大桥的钢铁图腾,风速筒被吹得膨胀拉长。谁知道,下一个路段会不会有阴魂怒目圆瞪大桥上往来的车子?无论是建桥前还是建桥后离世的他们,都咬牙切齿地等待报复文明对自己的迫害。 车子接近大桥出口,日头从山后冒出,修饰了岛屿的俗世美学。波浪形的、建有白色风车的、形似双峰塔的、中间楼层有天眼结构的公寓层层堆叠,究竟为实现“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愿景,抑或是一次俄罗斯方块的实境重现?高楼一块一块置放,直到连成一线,低端的某些城市内容就会消失不见。沿海公寓是繁华的盆地,而那些更接近现实的空间,比如拥挤、肮脏和失修的鸽子屋,会被藏掖在城市的哪个旮旯?家人过度理想化的幻想、城市淘金的飞黄腾达,终归仅是每一晚左邻右舍不曾间断的琐碎争吵。廉价租屋地势如谷,水泥墙壁四面环绕,受困的哀歌总不会传到寸土寸金的海岸景区。 车子驶过父亲热望的海景公寓和豪华游艇,我不为所动,也没多作留恋。后车厢负载成堆的文件夹,还有满鼓鼓的背包,随着离心力而左右倾斜。我走完余下的引桥路段,接着驶在海滨大道上,始终小心翼翼地往工作单位前进,未敢有半分松懈。耳际响起的,仍是妈妈的千叮万嘱:“上桥记得放慢。” 相关文章: 王晋恒/吃货物语 王晋恒/后暴雨纪之歌 【3.8妇女节特辑】王晋恒/千寻地下铁
2月前
村已渐渐成了小镇。 或说,随着都市的触手扩张翻涌,它又重现围困之势。 这当然和60年前的动乱不同。只要在地人熟识风向,就可以在边界找到许多破口,穿越都市尚未建成的壁垒——不知道何时会失效的石头路、泥路,但不阻碍人人侥幸通行。在电子地图没有标识的路线,是大家备受挤压又偷偷自由的日常。 我与这些破口小径是如此亲近。每次骑着脚踏车上学放学,或穿越新旧,都像收藏几座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临近新区譬如活水,偶尔救济老旧的日子,让这些不整齐的越境一时虚荣。我以为自己是熟识风向的其中一人,不止懂得各种野生的路,也可以轻易找到相关的线索。 这些都是认字之前的事。 自小在路上晃荡,身边一棵一棵古树。相对10公里外的首都中心,这些古老显得格外透明,没有人留意她们的花季——花朵零碎,不结果的树往往没有名字。 树下的老妇问我要几块炸香蕉糕,我说两块钱。她又问,“送你一块绿豆糕,可以吧?”其他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多放一片。另一边,男子翻了翻油锅上的面粉团,问我要不要放牛油。有时候他只是看向这里,举起勺了牛油的汤匙,我报以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生长17年,我只在学校里写自己的名字,呼唤同学的名字,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弦外之音。弦外之音比如急促的雨,“Monsun(季候)、Musim(季节)。”处于季候风过渡期的半岛,下雨或傍晚的风雨又急又快。眼下雨是一场雨,季候却藏着远方的雷声。 ● 我来自新村。如果出门在外,这般说明自己的出身,他人总是瞬间颔首,快速捕捉背后的含义,我反倒像是村里的陌生人。 这里的马路并不平整,大多长坡短坡,是胶园留下的胎记。 也是移民的象征,从一些路名可以知道他们原来的住处。半世纪前,有一群散落在山林边缘的人刚躲过日军,却被迫运来这里——为了防止散居郊区的华人受残暴的马共侵害,英方成立具备基础设施的华人新村,重新迁移安置多达50万人。 历史字句所指的迁移,是安顿还是围困?这些后来得知的历史真相并不是万灵源泉,叫人认清来龙去脉。而今围篱早已消失,窗外日正亭午,正值青春的同学们嘻嘻笑笑,他们并不是老早从长辈口中习得避讳,只是没有人放在心上。 在地,在街上,没有人在意。人们留下一串一串的鸣音,借此跟外在容貌嵌合,与万事万物共存。每当我想谈论他们,无明的声状就成了独有的秘密,只有当下可以感知的幽幽。 时间久了,我写的字越来越多,也到更远的地方生活,不得不提起故里某处。此时村镇相融,外面的时间纵横递进,为我摊开更多的叙事,点开了阅读与记录的意识。事已至此,风的路径仍断续难认,与人相关的记忆在地平线处消退,童年也蒙上了异样的情调。 ● “真的可以找到那座湖吗?” 湖不是天生的美景。不止一潭,散落的、废弃的湖,是从前矿场留下的遗迹。我经常跟童伴打赌,从这里过去还有路。 试着循声音源头走去,走向迎风的午后时刻。我和阿 B,有时还有其他邻近的伙伴一起来到街上,各人都带上脚踏车,总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住家的这一条,像棕榈叶上的一片横向分岔,接续的屋子对称地相依排列过去。但走出长屋小区,枝桠就凌乱了,林林总总的纹理才像是真正活了起来。骑着骑着,突然感到混乱——这个门牌是50号,下一个是17号。没有尽头、乱序交错的道路环绕着家家户户,互相勾结。 面对未知的时候,是怎么安置当下的呢。 算不上四处碰壁,街道与街道有相通的地方,只不过像小肠曲折,只要继续行落去,总有办法—— 继续骑行,经过大大小小的拿督公地龛,关帝庙、七姐宫,来到教会幼稚园立于路旁的圣母像前。阿B说这一身白色的女子也是观音,我们双手合掌拜拜。 这里的人但凡久病不好,小孩受惊,都会找附近的观音娘。这些店面都不张扬,安插在寻常门户之间,有理发店、三间庄猪肉粉、做假牙、打吗咭,其中一间杂货店的深处就坐着一位观音娘。(因为许多住户经营小生意的缘故,门户上象征姓氏的陇西、颍川、江夏等红色牌匾时,虽不知阅读顺序,我总以为是一座座不开放的庙宇道场。) 几个小身躯晃晃荡荡,与阴阳民生在街上,譬如草长鸢飞。 是的,纷杂封闭的村镇生活和后来得知的史实譬如两种梦见。所谓的梦,即不管相信与否都深深地影响着一个人,就像从小熟悉的观音娘问话:“最近家里有没有办白事?”婴孩终日啼哭。 村镇里频密的聚散,有时来自路口竖起的一支小路牌,牌上蓝字黑字:〇府治丧处。牌前点了一根蜡烛,烛光隔着透明纸望着来去的风,指向家宅门前搭棚白事。相邻的铁门会绑上小红绳,经过数日功德诵经,直到坐夜人声沸腾,次日清晨奏起哀乐。凡有丧事,一一按此规律行礼如仪。 人人大多严谨避忌,有些则无畏凑近看望。第一次体会唐突的死事,小孩不免指手画脚,大人忙着打住冒生的臆想。我想我和阿B都吃过一记,懂得不能胡乱说嘴。于是只能在大人不在的地方,又害怕又本能地直视禁忌。远行的人高挂成静止的问号,我们糊里糊涂地观望。譬如李门王氏,譬如七十有五,蓝色背景的照相框格,男女纸扎人双双而立,即例常布置的停灵处。丧府昭示的挽轴,透露种种在世的形象。而席间最多的谈论,无非是死者最后的时刻,经众多的亲友反复提起,死事却如流传失真的逸闻。 这里的基底不是时间,而是一座木神台似的角落,轨迹是朱砂那样的描绘。死事终会过去,由观音娘安抚的婴孩不哭了,人心仍保留最初的形态,在惊恐面前,在生死贫病之间。 ● 停在路边的车子反射日光,路面滚烫。如果只是步行,也许我们不耐走过那么多风景。 骑上脚踏车,微风多少缓解了烈日按在皮肤上的辣,总要等到光影斜斜才心甘情愿地回去。若是云雨前夕,就不会执意浪街,毕竟只是打发寂寞。 然而少也贱的心有着许多冲动。 听说有座大公园开放了,就在我们住处的大后方。那么靠近的所在,却要绕大路出行才能抵达。等到零星的摩托骑士出现了,往林丛没入,呈现一种预兆。我想,野生的路应该不日生成,可以去到一个新世界。 阿B说,“我也懂啊,他们说这里和那里本来就是湖来的。”大湖会有四脚蛇的踪迹,当然要去看看。 “Bii,不能再靠近一点吗?”我不禁反问,这里应该就是最短的路了吧。 跟想像中的公园不一样,我们无法站在湖边,只能远远望着一滩一滩发光的镜面,隐没在色彩斑斓的草丛之中。边缘的边缘,这是另一座沉没的湖。仔细看去,色彩斑斓的竟是变形的家具、石灰碎片、软硬塑料,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垃圾山。我们目指的地方不在这里。旧民生息、矿场遗迹也许在脚下,更多已是不可触及的地方。 暮色四合,下雨前夕的天更昏沉。找不到路还是脱离退守吧,不要惊醒四伏的野狗群。 ● 在巷尾爬满野草的棚下,阿B坐在废弃的汽车车顶问我:“你还记得,我们死后会住在隔壁吗。” 那是我的一场梦。梦里有鬼,也是死者再现的地方。我曾将梦境打扫得干净明亮,有一栋白色的楼层,跟阿B弄假成真了:“同一条街的人死了,过后会住在同一层楼。” 梦里为什么不是回到同一条街呢? 某区第四段路。更早的时候我们只在有限的门前领地穷尽办法躲藏、追逐,用膝盖认识砂砾与沥青路的区别,以手指探测地底水管不时破裂而现的涌泉,在涨满雨水的玄关处捡拾漂浮的拖鞋,抓捕虫蝇消灭不尽一如日出日落。 来自荒地的气息悄然聚合,在我那野生的90年代。乡野不再穷僻,却近乎原始,又新。 我来自新村吗?90年代半岛首都大兴,四处拆迁非法木屋聚落,将各群住民安置到新村的尾端,与堆填区相邻而栖。作为外延的社区,这一条街来自北部蕉赖,另一条街的人本来住在泗岩沫,只是新的路名不再昭示来处,而是一连串抽象的字母与号码。 直到我从长辈口中听说这些,大风吹散周遭起起落落的坡道,裸露出近代的谜底。 胶园留下坡道胎记、矿场遗迹,聚落表面是不自然的痕迹,更新的迁移不曾尘埃落定。 新的不是奠定建立,而集中、转生、迁徙,以及如今的流佚多么生动勃发——已经分不出是属于谁的梦。 村镇街道层层叠叠,搭建临时又永久的梦,梦里一次次大风起行。由此交换出去的什么,并不重要;拿在手中的,心满意足。新村不老,它收留放弃过去、没有过去的人。 ● “Bii,你不觉得人死后什么都有吗?”脚踏车霎时滑下斜坡,双脚腾空,身体很轻,恣意飞快。纸扎的阴宅与大房车会变成真的,金山银山也是轻易地有了,仿如获得愉快的重生。梦里后续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烧了一架手机给你,我收到一架walkman。我们要交换来玩。”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相关文章: 【文学关键字】卢姵伊/(不)也是生活 毅修/打碎的记忆(上) 毅修/打碎的记忆(下)
2月前
毅修/打碎的记忆(上) 前文提要:她仿若无波的心湖里,哪怕一个小石子,也将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圈未完,一圈又漾开了。妈,吃饭了!吃饭了,妈! 有时,要叫几次,她才睁开眼睛,一个惺忪的模样,她究竟是没听到呢?还是就想让我多叫几声,多听几个音节? 原来,一日三餐的温热之余,我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她的沉默,逃避她的淡然,逃避她看不出表情的脸庞。 每一餐,我们面对面的坐着,我把菜夹到她碗中,她嚼了几下,又吐回桌面,我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读懂我的眼神,说道:硬,咬不动,吞不下!我把鱼肉剔去了鱼刺,放到她的碗中,她依旧嚼了几下,吐在桌面上,我的眼神又飘了过去,她还是那个样子,说:还有刺,不敢吃!她自个儿往汤碗里找,淋了汤汁,配着熬得稀烂的肉碎菜渣,也就一餐。我要她吃鱼,我要她吃菜,又无意逼出了她的幽怨无奈,也逼出了自己的气恼委屈。 我不想餐桌成为我们对峙的地方,之后的蔬菜都尽量煮得久些,绵软一些,尽管煮得过火的菜蔬营养大量流失;而鱼肉,尽量挑少刺的鱼块,甚或没有利刺的鱼类,诸如魔鬼鱼;餐桌也渐渐成为我们有一句没有一句的交流平台。 而她,依然故我,稍硬的蔬菜,依然吐在一旁,带点小刺的鱼肉,依然吐在一边。末了,她吃饱起身就走,回到她的躺椅里,开风扇,开电视,再没有说话。我先把她吐掉的食物扫进碗里,和厨余一起包好,收了碗碟,抹清桌面,再把餐具洗干净放好,然后回房梳洗,然后看我的手机,然后忘记了她渴望的陪伴,待客厅又传来她的咳嗽声,才蓦然惊醒,她还在厅里…… 我又跑下楼去,偷偷的,伸过头去,瞅她。 有时,看到她醒着,就拿切好的水果去逗她,像喂小孩一样,叉起一块,递到她嘴边,她张口来接,我又拿开了,她看着我拿开的水果,愣了愣,我又故意把水果凑到她嘴边去,她又张口,我又拿开,三几次后,她才意会过来,似乎看到了我儿时的调皮,呵呵地笑了一下:你啊…… 看她呵呵地笑了,我才把水果放进她嘴里,等她咀嚼等她咽下,再喂她一口,问:好吃吗? 她点头,我才把碟子和叉子递给他,让她慢慢吃。 我在一旁看着,她叉起一块木瓜,微微地颤着送到嘴里,缓慢,且战战兢兢地,深怕水果就会掉下似的,曾几何时,她也可以如此慢悠地进食,可她那过度开拓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记忆里,她总是急急忙忙地把饭扒进嘴里,囫囵吞下,又回到工作岗位,像随时应战的一名士兵,日日夜夜,月月年年,而一旦卸下战袍,所有的机件都跟着掉链锈蚀,等待一次又一次的维修,利落不再。 我常听她说,10岁不到,她就持刀,跟伙伴们到河边帮人杀鱼,赚钱帮补家用,那工夫就要利落,杀得多赚得多,她右手腕上还留着一道疤,小时候,我有几回摸着那疤,她就会说,杀完鱼,皮了,把刀往上抛,然后让刀从高坠下插在砧板上,才提起小桶回去。我再摸了摸了疤痕,她才说有一回,刀掉在砧板边,弹了出来,掉在手上了! 所以,大鱼小鱼她都处理有方,烹调有法,那时节,吃鱼好像相对的便宜,潮水涨了,渔船回航,在渔夫准备贱卖的杂鱼堆中筛选,哪些鱼还可以吃,哪些鱼处理一下就是佳肴,一餐的蛋白就在她指尖中挑出来了。 她挑鱼捡虾的手法快速纯熟,哪鱼哪虾,她几乎都叫得出名字,杂鱼堆中,挑出来的,当然也不名贵,渔夫象征式收点咖啡钱,更多时候,根本就不算钱,让来捡鱼的妇人带走。 她在,她不在,进门的孩子喊的都是妈! 那是天公诞的前夕,我们在做红龟糕,她过来看了一会,就回到她的躺椅里,妹妹说,好像有点不对,恹恹的,我回了句,还不是那老样子吗? 一间屋子,两个人,进门看的是她,出门看的也是她,不就那个样吗?真的不同了吗?后来,妹妹一想起就哭,我说了,不同了,你怎么没发觉,还说没两样! 那一夜,准备拜天公了,以前那是她一手包办的大事儿,她搜出了自己收藏的红彩带,要我把水果都捆上红边,粘上春,粘上福,粘上招财进宝,我有点不乐意,但还是顺了她意,把水果处理妥当,她又翻出好几件天公金,长长的,装在袋子里已经有2乘4呎见宽,打开呢,可想而知了! 她要我把家人的名字都写在天公金上,我拒绝了,语带不悦,我只想一切从简,或许她不会明白,但那夜,她不争不吵,也不坚持,就幽幽在一旁坐了一会,又默默回到躺椅里,而我,因为她后来的静默,心反而戚戚然,有种莫名的愧疚,尤其她起身离开时,我捕捉到了她幽怨的眼神,心刷的一下,电触刀割了,我顺了她意,不难啊,我执拗什么呢? 她没有坚持,她怎么不坚持呢? 有哪件她坚持的事,做不到的?我不做的,她会找别人,总会有人帮她完成的,即使找不到别人帮忙,她只要坚持下来,我最后还是得乖乖地帮她把事做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什么都不吃,我问,你到底要吃什么,你说我去买,她都不答,有气无力地看一眼,又回到躺椅里,却把我甩进了冷冷的空气里。我终于发觉了她的不同,像妹妹说的,跟平时不同了。 我把妹妹唤来,妹妹柔声细语地,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她才开口,辛苦,喘,然后低头,呆滞的眼神似乎没有了诉说的能力。妹妹回头看我,怎办? 医院! 急诊室,她被隔离在里面,我们在外面焦急等待化验的结果。天就要暗下来了,我跺着过来,又跺着过去,数不清跺过了多少步。她一直被隔离在急诊室里,她坐着了?她躺着了?她想什么了?她想说什么了? 而我,想她了!她在室内,我在室外,一室之隔,很近的距离,很远的思念! 化验结果,即是转院,医生说这院不收,只能安排救护车转送中央医院,一并把资料传送过去。 我只能守在救护车后,车灯闪呀闪的,我可以跟上车吗? 不行!你开车跟着吧! 天已经完全暗了,她终于被推了出来,她是坐着的,坐在担架的中央,没人扶她,或没有接力的地方,她是躺不下来的,护理人员把担架转到救护车后,她的脸就正正地朝向了我。那一眼,我看到了她一生中全部的无助,她也一样看着我,可我已不知怎么搜索阅读她的思想了,太多的纠缠牵扯,思绪就当机了。 她跟着担架被推入救护车内,我已不能等待,马上回到了车上启动引擎,救护车一开动,我就追着上去,过了护栏,救护车的警笛声响起,心跳跟着加速,血液崩窜,车多路窄,追过了一条巷弄,红灯拦下,距离已有四五辆车,我只能盯着救护车车顶上旋转的讯号灯。 绿灯再亮的时候,我再追了一段路,就再也见不到救护车的身影了,赶到中央医院的时候,却又懊恼于找不到停车位,兜了一圈又一圈,待赶到急诊部,救护车已停好在一旁,车上已是空荡荡的,她已经被安排上楼了,拒绝探访,谁也上不了楼,即使站在远远的角落瞅上那么一眼,也是过分的奢侈了。 隔天,我勉强自己吃了两个蛋,就再也没有进食,瘫在床边,那最后一眼的对看,重复,又重复,睁眼就想起,闭眼又看到,心被揪着,然后搓揉…… 那晚,11点的光景,有风,隔着门窗,呼呼地响,一阵去了,一阵又来,愈吹愈是带劲,碰碰碰,碰碰碰,拍打在玻璃窗上,于是心乱如麻,待风势转弱,就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泪不自禁滑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须臾,风势又强了起来,窗门又是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一阵比一阵急,心里的不安冉冉上升,心也念得更急:南无阿弥陀佛…… 11点半,风止,声歇,电话铃声即起,我有一种莫名的不祥,忐忑接了,纪先生,您母亲在晚上11时半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接她,她只露着头部,白白的发上,苍苍的脸上,似乎都凝了霜,小儿子唤了声,妈,我来接你回家了,就嚎啕哭了;我同时看到,如电影一般,叫我再也无法释怀的一幕,她紧闭的眼角,窜出了一串泪水,滑下……  相关文章: 毅修/打碎的记忆(上) 曾真/坎
2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