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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葆

编按:你二刷《繁花》了吗?金宇澄的小说跟王家卫的改编电视剧,到底是毫不相干,还是相互辉映呢? 本期就让你既“看”书又“看”戏,爽! 90年代有过一段莫言王安忆王蒙等中国小说弥漫文 / 学界的时光。后来在我们周围冒现的,就是成堆如山海一样的作家,泡沫般来了又去,不是网络穿越、言情、男生女生度身定做的文学,就是小红书、Tik Tok上的青春伤痛文学,种种颠覆解构,遑论黄金之心,各爱各的萝卜白菜,读者群既分流也消散。读小说,逛超市无疑,是日常解决快感的消费品。我们大概需要新轴心,才能再度被“文学的中国”所攫获,才能触摸到某种帝国脉搏的跳动。 多年前到上海参与一个研究项目,间中陪德发到华东师大敲门见许纪霖教授。许老师递来一本《繁花》送我。上海话入小说却可以畅读无阻,神奇地解决掉往昔方言入小说的窘况。网络小说起家,却隐隐有抵达更替文学范式况味之彼岸。小说中重新让人读见厨川白村两种力的淋漓撞击:生命力与人间苦。一读即惊艳。那年起此书就被放入文学概论课的阅读书单里。多年后《繁花》以“王家卫+连续剧”卷土重来,意料之中又惊讶于“纯文学”的顽固生存力,以及衍生的可能。读者的眼睛到底还是灼灼雪亮。 曾经我们认识的上海,是张爱玲的民国上海、李欧梵的摩登上海、刘以鬯的舞厅上海,或王家卫的上海、张曼玉、梁朝伟的《花样年华》,那晃晃抖抖的云吞面、那大红大紫的霓虹灯下的黝黑巷子,精致的魅惑。还有李天葆那禁不住把吉隆坡上海化的春秋写法。都是各种炫技。即便没有去过上海的人,也能说一二。但那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上海样板,仿佛她自绝于中国政治现实之外,不会再有所磕磕巴巴、不会再有新的敞开或记忆。好像不曾更新的上海样本,等了好久,才等到金宇澄。 金宇澄用短板字句、逗号与句号微隔,制造短促节奏,辗转多口用俄罗斯套娃故事方式,营造出我们不曾知道的上海。陶陶追着泸生,用故事套住泸生脚步。蓓蒂阿婆讲大官人与老妈妈的无心菜死亡故事。那样一千零一夜。捎带突兀的摁开话头,却说得一点也不口躁舌干。虚实相间的故事,写出溢出文本世界外的真实感。做非洲百货的阿宝。卖大闸蟹的陶陶。小咖啡馆的蟑螂。小说中捎入整首曲调的“韭菜炒蛋”流行小调和二楼窗口探出银盆面孔娘子馋死了的表情与想法。泸生在大小弄堂上课,楼板滴水,有3个允许撑伞座位的情景。灶间飘来饭菜的油锅气,教书间扭出课堂跟隔壁娘姨聊天,拈一块油煎带鱼或重油五香素鸡,边吃边教的老师。天气太热,那老师就端进来一盆水,站在学生傍边擦身。鲜活市井,又亵又真实,一颗颗噗噗跳动的心搏声。 《繁花》中的男女情事、生活琐事,不营造,却步步带着风味。如序中套用罗马诗人的话“亵。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这句应出于钱锺书的引注。不再如张爱玲天真且痴的笔触,金宇澄的小说情事多未展开即抽身,透彻且残酷。小说深处盘错展开的文革印迹处处且带有老百姓私下的判断与说法,如阿宝祖父说阿宝他爸“参加革命嘛,哪里是电影里说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瞇瞇,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不回避不煽情,不歌功颂德,不夹带悲情的还原碎片。的确倒映出上海心跳的图谱。仿佛人生。 王家卫和金宇澄的“不响” 要浓缩人影幢幢心孔七巧玲珑的上海长卷到映像故事中,王家卫用了6年,夹带着他一贯的精致与风情,于霓虹闪烁的光影、于出租车下来的笔直西装、油光头发、于李李的艳红厚唇与低背洋裙与高跟鞋,摒弃了熟稔的电影,转而制作足足可以紧追30集那么长的王氏影剧。真的是饱满至溢的宴席,任君取撷。上海旧吃食。怀旧场景。上海女郎的摩登与精明。高人的凌厉与智慧的眼神。以及,滚滚的商场交手、金钱、股票,土豪、急切想捞利益的各种姓氏老总种种。对于不习惯王氏电影语言的影集观众来说,无疑是一次观感的凌空拔高,吊在半空,可二刷三刷地反复惊艳于细节之严谨与用心之中。然而,跟随着王家卫电影洗礼过的观众,此次胡歌少了王氏电影中多位主角那一抹深邃眼神,看似打造魅惑形象成功的辛芷蕾的身影却总有一种纸片一样单薄的扁平,想活泼任性的唐嫣还是很难收放自如。游本昌的高人、红鹭酒家饭桌上的笑骂聊天,至真园那道霸王别姬托盘金光灿灿之中,若假又似真?一集一集看下去,心底漾漾装着一个没有心跳的上海。原因何在? 王家卫说,“凡是我不想讲的、不能讲的,讲了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不响”。坦白得令人莫名惆怅。从金宇澄小说中扉页上写的“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来看,小说中层出不穷、一千多处的“不响”,在影剧中倒是真真确切暗哑下来。乐观的想,如一些影评揣测的或许接下来还会有续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泸生还没有出现。蓓蒂也还没出现。每个时代,总是会等到她自身的旺角卡门、重庆森林、东邪西毒、花样年华、2046。不响,故事还是要讲,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的套下去。 相关报道: 范俊奇/​侬好,胡歌 牛忠/繁花 林家豪/老上海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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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早前就有星相大师预言:近来会有名人殒落,陆续会遽然而逝——想来即使哀悼惋惜,也是猝然仓促不及应对。总是从前有过记忆,方有喟叹。好比罗启锐,之后夹杂着倪匡蒙C宠召的消息,慢慢就有人分享出当年罗的电视作品,初版《霸王别姬》。一片惊艳声中,我记得分明好多年前的确实惊鸿一瞥,脸书附图里,少年樊少皇一个兰花指造手,如今看来也是叫人难忘,和那个陈凯歌执导的小豆子迥然不同;可自然那90年代细眉小嘴的小乾旦文气秀美,“我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亦颇有戏肉。当年樊的《再见妈咪》也是少年版,和叶德娴合演。他神情总带一丝顽劣,和成人之后的精壮憨厚完全不一样的气质,此时的他身手不凡,成为稳重的男人。我从前是叶德娴的迷,罗启锐居然还有一部《再见苏茜黄》,叶饰演风尘女子,听着就特别传神,想来很有看头——真的觉得桃姐并没有好得离奇,叶的旧作大概可以补回我过往执着浮世飘零花的想像和迷恋——此剧是罗好友张坚庭的本子,罗后来写到,他用了英文歌《七个寂寞的日子》当主题曲,且真心的记得一些人和事,也记得“阿庭一直嬉笑怒骂地关心着我……我们一起说过一些故事,只愿故事不老,故人也不老”。张坚庭脸书写的哀悼文,依然是家常文字,不忘提起之前自己唠叨的要罗吃维他命。 李碧华早期版本的段小楼程蝶衣,小说薄薄的,看来就是电视剧本的改写,收藏家失之交臂的封面:男旦躺着,身子往后仰,袒露肉体还有披风掀开。我是嫌弃她的主角名字顺手拈来得太厉害,程蝶衣和时代曲词人陈蝶衣,名字简直犯冲,之后重塑的青衣旦角,几乎地位达到四大名旦的阶级,绝妙技艺连日本人也赞叹的——改编得骨肉均匀面面俱到,是让人疑心梅兰芳程砚秋双影叠成的另一个名旦。当然张国荣飞昇成了传奇,他的这个角色变得不可挑剔,我则认为他演得仍然有其独家的烙印,旭仔对镜粉墨登场,也是可行的,负气而带怨憎,仿佛误打误撞,完成了执念甚深的男花旦形象。 罗启锐后来的《岁月神偷》催泪,可我人到中年,不愿多看人间悲剧——他的杂文集也叫《岁月神偷》,却很值得一读。老实说,他文笔自有一种灵动佻达,根本就是男版李碧华。在〈肉体崇拜〉一文提及,他否认自己是前卫的同性爱少年,但非常倾慕西片宫闱片的精壮力士,史提夫‧利扶士Steve Reeves,罗马战士盾牌似的肌肉,我觉得三岛由纪夫迷恋的不就是这个吗?常看李幼新电影书,他的字里行间不是俊美,就是不离男性之间的情谊,那些费里尼名片,法国新浪潮,甚至张彻的动作片无不充满浓厚的雄性恋慕情意结。网上流传罗启锐一张海滩赤身照片,也很有自恋的意思——模样有几分李志超,而且是漂亮版本:有谁记得李本人?他那时就有本事将红高粱年代张艺谋拍摄成蔷薇刑三岛先生。李志超文章充满着肉欲耽美的向往,而看似斯文的罗启锐也不含糊,题目写的是〈一人有一次非礼〉:他小时候去公共澡堂,看到男人阳物不尽其数,有的甚至走进他的浴间,展示雄风,形同非礼。他记得那个自诩为巴黎铁塔咁劲嘅男人,向年幼的自己炫耀——当30岁那年他抵达花都,就在铁塔雪地,居然撒了一把尿,草书了一个劲字——似是看到一个异男的性创伤的侧面,而且遇到一个恋童癖,直至到象征性的地点得到疗愈。他写得随意而诙谐,看官绝不可认真的愕然,当作暗黑伤痛来分析。 他从小头痛,发作即觉得头壳爆炸欲裂,其母提供的止痛秘方,是南洋永安堂虎标头痛粉,金红大花图案包装,是其头痛止痛的妙方:会考英文科时候,头冒金星,立即服下药粉,药效所到之处,经脉舒畅,下笔如有神助;剩下监考神父狐疑的神情,捡起包装纸,与人研究这到底是什么毒品。罗启锐言之凿凿,他推介这药粉救人无数,包括“每头痛哭泣流泪的女制片,一个因身为同性爱着而情绪低落的加拿大友人,活了六十余年未闻此药粉的老门房,以及从捷克流亡纽约教授电影的大胖子摄影师……”他认为暂时止痛治标,已然是造化一场,“人生在世,难免遇见头痛人头痛事头痛情,反正悲欢离合,一切将仍过去。”罗有着一般人少有的自嘲幽默,以及淡淡的抒情味道,就算是香港著名的专栏作家也属罕有的。只是他和另一半张婉婷,谁编谁导,互相轮流,可二三十年来,影片资金永远是问题,两人在商业浪潮里,一下子红一下子黑——我记得90年代,他们曾经要拍李香兰传,半途杀进个李翰祥,从满洲国横跨到现代的传奇故事也就戛然而止:然而神秘的是,找谁来演?偌大的银海恐怕谁饰演,都不像。觉得倒不如让年已沧桑的山口淑子亲自上镜,中日双语互换,一人的光影回忆录,更为彻底。 倪匡回归宇宙星云,回响更是巨大——科幻小说当年就看那十来本,远景版本徐秀美绘图封面已然成为怀旧的艺术珍品。我素来只喜他的散文,什么梦中的信,风飏的信,还有他个人在大陆的经历《倪匡传奇》,有些版本的书名是《见闻传奇》。厉害的封面则是《倪匡三拼》,穿白西装外套抽烟,三连拍,恣意大笑。前面提到的李志超访问录《男人标本》,倪匡一则,光是录写他的发言,其长江水滔滔不绝,不必叙述描写,引用即可:自买女装服饰,闪电信主,到带13位夜总会小姐出去宵夜,然后艳羡古龙短暂人生的精彩——古龙进过黑帮,被人砍过……网上出现倪匡在丧礼悲恸照片,一旁还有三毛劝慰——毒舌酸民还说这女作家不是倪的那种等次。殊不知两人还有探讨灵界之遇,透过三毛女士之手,请了一位过世的海派名家上来,笔谈对话。倪刚逝世,网上就听到他说灵界的录音,想来是上世纪台湾出版的有声书——香港人脑筋转不过来,认为倪匡没有一口外省口音粤语,就不是真身。他说上海国语(普通话),一样速度飞快,但用词恰到好处,毫无停顿思索,说得畅快淋漓。倪匡问李志超是否要拍裸照,他其实有一幅裸体油画,据说很毕卡索风格。他上电视捧酒杯高谈阔论,在莺莺燕燕塘西花寨饰演酒醉嫖客,常上盛会当颁奖嘉宾……跨界之多,大概只输三岛由纪夫。三岛演剧,拍写真,还练剑道,健身,比任何明星还要抢镜。脸书近传,倪匡的养命酒平面广告,当时他还年轻,英姿爽飒,短袖格子衣,手斟杯盏,上面标语:精神好,体质fit,灵感够,全靠……他的专栏有次写一句子:好女人鼓励男人做他想做的事。连他妹妹亦舒也光火。可倪匡1984年出版的《我看亦舒小说》,列《玫瑰的故事》为情爱宝鉴——他一生多情,把想像力留在奇异玄虚的科幻空间,将情愫收拾起来,都存放在妻子身上。毕生写作配额用完了,只等尽头的呼唤,而如今疫情乱世,去了,只有好,没有赘言。而身后之残留碎语,就留给我这等闲杂读者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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