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峇都丁宜

3星期前
7月前
雨天抵达硬石酒店。不见碧海蓝天,没有白净长滩,没有比基尼、香蕉船、水上摩托和降落伞,童年骑过的那匹白马也不知正在哪一座马厮避雨。仿佛身处被上帝弃绝的人间异境,此刻只有专属于我的寂静与喧嚣,寒雨啪嗒滴落伞蓬,眼前尽是苍灰色的雾幔笼罩天地,风向乱窜,浪头掀得奇高,鲸吞无人的渡头。 硬石酒店坐落槟岛北部的峇都丁宜长滩,经过几间度假村和一艘远古帆船造型的西餐厅后方能抵达,再往后则是生平未曾抵步的秘境,不知是不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山路蜿蜒湿滑,我携带度假的心情独自一人驾车前往,像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挥霍夜班之后所剩无几的能量。这里原是我和妹妹梦想中的酒店,为其拥有整个北马最大的泳池。推开门就有一座私人泳池原是我和她虚妄的童梦,但这里一夜要价不菲,我们向来不忍向父母争取。 酒店好客,向来不会检查出入大厅和泳池的人是不是他们的住客,无任欢迎并接纳所有到此一游的各路人士,非常契合摇滚精神,即使像Kurt Cobain这种邋遢油腻的歌手,抑或身上弥漫大麻味的Bob Marley等人都能自由进出。十几年前开张至今,我们一家反复抵达却未曾下榻,每次都是以外来者的身分,望梅止渴般想像于此畅泳的惬意。然而今日重访,却不再对蔚蓝的泳池感兴趣,反而是为了听懂摇滚乐后,想要重新走进童年时错过的玄妙世界,细数这里馆藏了多少摇滚乐的神器。 据说这些乐器和服装都是摇滚乐手捐献的珍品,每隔几年就会和全世界的其他分行交换,以飨全球的摇滚乐迷。小时候抵达总是被父母拉着,站在那一把把的乐器前面拍照。父母嫌弃摇滚乐太嘈杂,所以墙壁上的电吉他从来只是“到此一游”的背景设置。如今站在澄明的玻璃柜前端详那些乐器,隔着玻璃却能感受到那股辐射而来的热感。滚石乐队的战衫依稀招摇着主唱鬼魅般的风范;枪与玫瑰的吉他手的黑色礼帽自带吉他狂飙的刺耳;绿洲乐团的木吉他使我想起他们更温和的不插电版〈Don’t Look Back in Anger〉。 摇滚乐或许就是童年英雄梦的延异。我们都想拥有一个自己喜欢也善操的乐器,搏击生命中的各类怪兽,转身以一个飒爽的英姿,庆祝自己的胜出。然后我们发现单打独斗太寂寞了,于是也想组团,和其他拥有相同理想而能力相异的人用不同的武器迎接一场场的胜利。各音部和谐协奏,宛若气象万千的海上暴雨、惊雷、狂风和巨浪,以无从抵御的气势,暴力地发泄着,摧毁万物,净空世界。 摇滚乐挑动主流价值的敏感神经,反对一切,也反对摇滚乐本身,于是像某句歌词也默认了摇滚其实只是一场迷醉,无从改变世界的这一事实:“我们紧握刚硬的刀/却无从杀死那只怪兽”。与我们过招的异兽,是麻醉的世界,是我们始终游移在其边缘,却又最终将我们收编的体制,抑或只是小我的存在危机?我们想在愤怒的歌唱中,像〈Die Till 18〉所写的那样永葆青春。节奏爆裂的快歌,使我们想起那些年的彻夜狂欢,以及血液冲击脑门和心脏的忘我瞬刻。 但快歌唱的从来不只是快感,而是反叛,是对父辈和传统教条的蔑视。摇滚乐像满天流星滑落的天文景象,有人曾将之视为横魔出世,国之将亡的不祥之兆。摇滚乐决意挑衅当权者,以洒脱涤荡的猛锐反对旧世界的游戏规则。摇滚乐手捡起装备,发射犀利的歌词和乐符,走在街头,义无反顾奔向变幻莫测的风暴中央。1963年林肯公园,鲍勃迪伦和琼贝兹要风给战争狂人捎去世人想要的答案;约翰蓝侬和小野洋子慵懒躺在床上要那些好战分子“做爱不作战”;布拉格之春发生时,波兰人改编〈Hey Jude〉成为革命的战曲,抵抗苏联人的坦克;大卫鲍伊惊世骇俗的声音在80年代唱倒柏林墙…… 但我毕竟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无从说明那些摇滚乐像洪水击溃高墙的传奇,是不是传记作家笔下的过度渲染,抑或是我们这些后摇滚世代的乐迷的过度美化。远方暗雷频闪,恰似如今东欧的战火和人间悲剧。世界越是纷乱,摇滚乐的主题及其晦涩的歌词反倒越能引起共鸣。那些古老的梦魇,比如核能、性别、极权、种族和战争始终盘桓在我们的世界,丝毫无惧摇滚乐这股狂风。也许,摇滚乐只是英雄电影中的战前叫嚣而已,那些签个名字,弹根手指就能改变世界的反派,仍在鸡尾酒会交换着偷天大计。 硬石酒店大厅入夜后有乐队表演。由一个女高音,三个男乐手组成标准的乐队阵型,唱几首不怎么具有摇滚风格的歌,好在主音吉他手的技巧高超,多少赋予了那些歌摇滚的印象。雨花在他们身后的塑料帘子漫开网络般的纹路,聚光灯的光芒被折射出七彩的梦乡底色。特别享受此刻的微醺氛围,和一众不认识的单身汉和家庭一同涵泳在相同的情境中,就像身处石缝中的微生物,决心把世界遗忘,也被世界遗忘。 眼前这类阖家欢的现场演唱毕竟和真正的摇滚迷幻相去甚远。主唱也掀不起合唱热潮,罪不在她身上,而在这里的人过于冷静和自持。隔座那位牵着一家大小的长发男人,像是一位老庞克,他还会记得上个世纪的嘶喊吗?他们还记得那些因为越战、切尔诺贝利、肯尼迪遇刺后被写成的经典音乐吗?毕竟没有一出悲剧是普世的,身处和平区域的乐迷未曾真正深入战火,所以大都能轻松遗忘,心中只留下那些激昂的音轨。 当摇滚被包装成酒店主题之后,是否意味着摇滚已经成为化石般的过去?就像帕慕克小说《纯真博物馆》中的主人公一一收藏了心爱女人的身边用品,看似拥有,实则代表着失去。怅然回望,抵抗又是否有意义?到了他们这些年纪,那位老庞克会不会告诉我安居乐业才是生命真谛?悲伤和创作是一对孪生兄弟,彼此纠缠在艺术家生命深处。正如乐评人马世芳说过,摇滚就是需要以青春鲜血写成的悲壮故事来滋养它的土壤,才能喂养出如许怒放的繁花。 听听歌就好,你真想活得像摇滚乐手一样痛苦和迷狂? 回归现实,菜单上一客汉堡要价近40令吉,我和妹妹的泳池之梦始终过于奢侈。硬石酒店是一个梦想的乌托邦,也是一张商业利益的罗网。那位老庞克一家六口,每个孩子各点了鸡扒和饮料,要价不菲,他哪有余裕摇滚至死。其实撑起那些流行摇滚乐的,何尝不是背后的资本运营和算计?泳池中央的披头四铜像,Café门前的麦可杰逊像,皆是音乐产业的成功典范。只是我仍愿意相信——即使和商业妥协,那些摇滚乐手依然继续扩大和强化内核中的反叛能量而不全然被数字吞噬,榨干。 9点钟表演结束,乐手走下台,走入人潮中聊天,饮酒,与平凡人无异。他们的光芒轻易消融在世界的纯黑中。我们深谙,大多数人的一生皆平庸且重复,所以我们才会喜欢摇滚乐,在几分钟的表演中,寻觅那个在险恶社会里走失的个性,重新感知自身的存在和意义,走向迷幻世界玄思证道,却始终与其保持似有若无的距离。 离开硬石酒店之前,我带回一支煜煜生辉的吉他别针,以为就这样抓住了这一夜浮烁的星光,还原了悄然褪色的摇滚梦。雨势小了,暴风止息。后暴风雨的黑夜就要吞噬天地。从峇都丁宜长滩回到乔治市的路灯稀疏,我还有很长的一段夜路要走。深邃的黑暗中,我的车灯宛如两把和黑暗战斗的光剑,引我一路爬坡、下降和急转。车内的摇滚乐不曾停止震荡。 相关文章: 【花踪16.新秀评审奖】王晋恒/刺丹青 【花踪16.新秀散文首奖】王晋恒/雄水蝶 王晋恒/吃货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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