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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恒

1月前
与女友双双远调沙巴,预感几年内必会另调他方,所以没有为出租屋添置太多家具,但求齐全,不求铺张。书桌只购入一张,用马来西亚华语来说,就是“公私用就好”。这样的安排其实另有更深层的心理暗示——此乃暂居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迟早调回家乡。 书桌面积不大,也不重,两个客工即能轻轻松松搬上二楼的出租屋,再跟着我的指示,将之置在前房较高的平台。女友精心挑选配色,让浅灰的书桌与地板木纹相融一体,和谐悦目。虽言不过暂时的人生过渡,类似战时仓促迁徙的临时司令部,唯在室内设计这环节,女友自有其坚守的生活美学。 书桌上的漂泊时光 略显局促的书桌其实不利书写。女友一整排的亚克力彩笔占据过半空间,以致电脑屏幕无法完全打开,打字的双肘悬在半空。手写初稿时,每次行文到下半部分,纸张总会微微翘起。书桌交替着用,轮到女友绘画,则需要搬走我的手提电脑、记事本、草稿与零零落落的几本书。身在异乡,没有书架,所以无论是珍贵的签名本,还是图书馆借来的旧书,都只好随意叠在桌上,因应需求而移位,然后每3个月就要随我回乡,换走一批。 “公私用”的书桌,永远处在混乱多变,随时撤走的“战斗状态”,近似我们这些年不停迁徙,不停适应异地的生命历程。桌面残留的颜料像是时间走过的痕迹,一个刻度一个刻度记录着沙巴的日与夜。忽而走远,权宜之计已经不小心延长成不见尽头的异乡生活。 不工作的周末,动笔书写前,都会花上数分钟静默凝望窗外——晨曦和煦,树影摇曳,蓝天浅浅,绿草芊芊——接着,便从那张专属于我的老家书桌开始,连点成线,回顾这些年曾经错身的书桌与房间,傍着各地窗景,写过的作品与读过的书。 终有一天(其实无非几年之内),我们也会离开,不确定未来会否想念,像一个退岗将军活在往昔的峥嵘岁月。但是,如果怀旧情怀尚有余额,值得回望的,也许是这张书桌对两种生活内容的兼容。一如俩人挤挨同一屋檐下,相互陪伴的背面即是抵牾与纷争。是为爱情实相与同居常态,我与女友提早实习着尊重与妥协。
1月前
在沙巴点餐,最容易触发乡愁。家乡的云吞面、干面、卤面、米台目很难对上这里的面食叫法比如大粉、粗面、细面。网红频道WabiKong以饮食差异玩出了知名度,而陈静宜书名《我说福建面,你说虾面》说明了西马华人饮食文化的南辕北辙,更何况是隔了一片海的沙巴。 虽然同在马来西亚,语言的差异,哪怕再微小,都会为沟通带来阻碍。刚刚抵达沙巴,就算与当地华人交谈,往往也会陷入牛头不对马嘴的窘境。我收起了那些标志北马口音的kot、gok等多余的语助词,就像当地华人也会尽量抑制在句子结尾加入jek(应化用自广东话,有“而已”之意)的冲动。一切无关文化自信,只为交流便利着想。 换了一个地方,转换另一种语言习惯,另一种文化语码,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我们掌握的每一个语言都藏着独异的人格。我的同事发现,相比起马来语和英语那种制式,冷静且专业的口吻,当我以华语看诊时,会变得特别温柔。作为“香蕉人”的她对这种现象感到不可思议,而我将之归因于某程度的文学素养。当我用华语思考,就会联想到这个语言所接通的文艺作品,它们所传达的边缘之声。病人的故事突然间有了更多解读的可能,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会提出更多开放式的问题。 精神科医生兼作家阿布曾经形容,精神科诊断就是“顺着叙事的语言往上爬,主动地朝着意义的源头追溯”。我们以标签,及其背后的脉络企图将主观的精神状态归类成客观科学的现象。所以我这些年遇见的上司,大都拥有颇高的语言造诣与良好的阅读习惯,上司A包里藏着一本解析巴勒斯坦历史的砖头书,同事F遇到我就会有聊不完的村上春树…… 维特根斯坦:“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电影《波斯语课》中的纳粹军官,说德语时声色俱厉;偷学“伪波斯语”时却突然温柔深刻起来。曾经在诊所看见一名老妇,以广东话和华语交谈时,情绪还算稳定。发现她是福建人,于是提议改用福建话倾诉,结果触碰了不该打开的潘多拉宝盒,老妇突然口若悬河,从儿时的苦难说到如今被家人弃绝的悲剧,藏在心灵至深的悲恸再难抑制。 为了让我更快融入沙巴,热情的护士常常随机给我上方言课。除了标志性的语助词“bah”,你还要注意特定用词的差异比如“limpas”是借过,“bilang”是告诉,“bikin”是做,“ohh”拉长一点就是感叹。这里不像中马一带的马来语将尾缀“-a”的词语比如“saja” 、“kata” 、“sama”转化成“-e”。可以的话,学会在念“r”时加入弹舌音,越长越响越好(我知道她在闹我)。 从“他者”变成“共行者” 认识一个地方的口音与俚语,不止于实际意义的交流功能,还能更深入地理解当地人的性格与文化底蕴。举例而言,这里人喜欢称呼父母为“beliau”,把双亲地位升等到更高的位置,昭示着孝亲敬老的风气。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人把“你”之类的代词通通称作“kita”(我们)的习惯。网上有个笑话,某个西马的单身女孩到沙巴游玩,上了德士,司机问她:“kita nak pergi mana”(我们要去哪里),吓得女孩马上跳车以为遇到变态司机。在这里呆上半年以后,“kita”在我的马来词库中悄然替代了awak/ kamu/ hang/ puan/ encik,老少咸宜,也免去辈分的考量。 我发现,这种对第二人称的转化,竟然也悄悄影响了我的华语。包括同事在内的几个华人,看诊时都会说出“这几天我们有自杀倾向吗”、“我们还有幻觉吗”、“我们要记得吃药哦”、“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稍作反思,这种句式本来就不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甚至还有些怪诞别扭。然而,这类以“我们”取代“你”的语境,恰恰回避了精神科容易将病人“他者化”的思维陷阱。于是乎,抑郁、狂躁、焦虑、成瘾一一成为病人与医生的共同问题。医学院所倡导的共情,借语法的转变自然实现,我们不再居高临下地改造,而是陪伴他们走下漫长的荆棘甬道。 * 注:沙巴州常见的口语表达,用来表示肯定或鼓励,类似于中文的“你当然可以!”或“当然没问题!”
1月前
2月前
记忆零散而破碎。我该如何从迂回曲折的小区马路,寻获昔年的路线,重抵那间既陌生又难以割舍的老房?前门的篱笆仅仅高及胸口,披覆红褐色的锈,仿佛驮负太沉的岁月重量,需要非常吃力才能推开,然后步上三个台阶,便见慈祥的红脸白须大伯公塑像安守神台,坐镇大厅。客厅不大,藤制长椅悠闲待客;中间一个小茶几,透明的玻璃表面下,粗体字头条的早报摊开。当年的新闻应该没有如今那么可怖耸动,也可能是记忆的误植,往日总是过度美化。 时光过境,带走那些生命中占大比重的人和事,一切皆流,无物永驻。若果客厅的壁钟哒哒逆转,我便能在大伯公的神台下,重逢那位仙逝十余年的老嬷(外曾祖母)吗?几条肥厚的塑料条子捆绕铁架圈成的懒人椅,供老来消瘦的老嬷托身,她的脸庞被揉皱,眼睛挤成一线,微微仰着头,静听后代子孙谈笑风生,自己却总是欲说还休,守着九十几年来的风霜岁月、悲欢离合以及战争离乱。小时候只爱闹,何曾用心去注意老嬷的千叮万嘱和那些吃过的盐比吃过的米还多的掌故,最后仅剩残缺记忆随机拼凑当年的慈祥模样,模糊印象恍若幻觉无法凝定。 一个左转,便是杂物堆积的后厅。高高的天花板向后倾斜,有一口天井开向云际,和煦的阳光流泻,斜斜扫过室内的静物,唤醒一日的元气。壁面刷白,罗列全家福、毕业照和泛黄生斑的结婚照。灶头的蒸气氤氲隐隐飘上天井,喜欢穿花色衣服的老舅母见到我,总是热情相迎,半月形的眼睛流露满满笑意。那些寂静的清晨,房子内的日光灯电量微弱,仿佛黑夜余绪之延伸,母亲拉着妹妹交托老舅母照料,这里因此成了妹妹小时候十分厌弃的托儿所。 对我来说,这间老屋不过是“久久一次”到访的亲戚家,每逢新年在这里收到的红包尤为可观。长大之后,嫁的嫁,娶的娶,从第一房阿芳到第三房的阿莲,掀开珠帘的那个刹那,清丽的大姐姐霎时就熬炼成一个世故的阿姨,踩在木地板的跫音,越来越低沉。后厅纷纷闹闹,正方形大电视前,聚集越来越多顽童,每年新春一起围观国营电视台不断重播的咸蛋超人。马来翻译听起来总是过于生硬。笨重的电视机之上,有一台双喇叭式的收音机,常年闲置,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人对空间的感知,总是随着岁月产生微妙变化。这间老屋在我长大后变得局促狭小,天花板触手可及,但是,缘何每次看见老舅日渐缩水,纸偶般的身影剪贴在老屋门口迎接我时,又会突然感觉这间屋子变得空旷?站在停车坪和老舅打招呼,老屋子一览无遗,后门的阳光反射进屋,刷白他的寂寞身影。 全国行管令推行期间,我和父母担心带病毒,不敢登门入室,只是买了几瓶啤酒置在篱笆的石柱子,喊他来取。密闭的玻璃滑门左右推开,老舅走出来时,身后总是伴有窸窸窣窣的乐声,好似自真空世界逃脱的乐符。嘈杂的老歌倒也还好,怕是怕那种纯钢琴伴奏,或是唱腔慵懒欲睡的流行乐,把房内的午后空气抽走得更加虚空。 后来才知道,老舅家的收音机是在老嬷和老舅母依次离开,孩子也背井离乡工作后才开始唱歌,至今不曾关闭。老舅常常炫耀家里的收音机耐操,即使终年运作也不会毁损,有些自鸣得意,认为自己眼光独到,同时向大家证明东西还是老的好。我一度怀疑他是因为不会操作收音机,才不敢让收音机停息,担心它从此不再为自己转动时间的歌吟。 老舅原是建筑工人,烈阳为他的皮肤镀上一层古铜色,肌肉精实如石,有传统大男人的那种硬朗和气概。有次,铁片射入胸膛,还能骑着老摩托,一路鲜血直流奔赶诊所求医。他早已练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更甭说频频发生的工伤。 外婆却悄悄告诉我,从小到大,老舅特别怕鬼。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无可戒除的弱点,但是在怕鬼和怕寂寞之间,何者才是老舅的阿喀琉斯之踵,让他蹒跚走入暮年时,显得有些慌张、困惑且重心不稳?无风无月的夜晚,袭上心头的孤独感该如何排遣? 老屋像个巨大的容器承托一个家族的百年记忆,夜色漫漶的时候,家具重新活过来,搬演已然过去的情节,传出难以名状的异响。只有一台老收音机勉为其难,与他相伴壮胆,夜以继日地歌唱、重复空洞的广告和主播的冷笑话。 行管令发布之前,老舅生活还算充实,白天到工地工作,晚上则到唐城茶餐室叫来一打啤酒和老友互通有无。边境的五光十色还为他的老年生活盖下斑斓花印。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在那边邂逅了生命的另一场春天……后来日子转入漫长无尽的寂寞时令,那台收音机便再也未曾止歇,像白昼中一盏虚设的日光灯。据老舅的说法——开着收音机能够辟邪。 老舅的双眼常常透露着凛然正气,因为传统形象的约束,很多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面对任何伤逝都要抑制眼泪奔流。万一两个渺不相涉的空间交错,老舅母和老嬷不小心以魂魄的形式回归这间老屋,他们会经历泪眼涟涟的相顾无言,还是会触发老舅的原始恐惧? 有关老舅母在最后阶段所承受的折磨,我都是通过旁人的转述,想像而得。孙子简单的关系考题,考出出题人与受试者生命定位的错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吗?”之类的问题,换来老舅母一个又一个滑稽又哀伤的回答。 老嬷则走得比较安详,九十几岁高龄,没有经历年深月久的拖磨。外婆至今清楚记得,和老嬷见最后一面时,她仍站在玻璃滑门前,交代买粿拜神的事宜,显得一派稀松平常。从我降生以来,老嬷已经老到不能再老了,所以我记不起来她的容颜究竟承受了多少刀的岁月斧凿,只知道她在我心中仅存一个龙钟形象。 最后,她们都是灶头日日升起的一缕青烟,被天井的阳光接引上天。 老嬷和老舅母的丧礼,应是这间老屋唯二热闹的时刻。老嬷的离世,是我第一次体验的死别,棚子荒白的灯光笼罩各个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大家席地而坐,手持一支烟,又跪又拜绕过棺椁,狭窄的灵堂让戴孝的子孙聚首。我们身着粉色丧服,被告知是“喜丧”,所以无需表现哀伤。老嬷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没有太深刻的情绪浮动,只是跟着送葬队过桥时高喊“老嬷过桥”,指引老嬷去往热烘烘的焚化炉,一个挺立近百年的身躯即化作烈焰中的蝴蝶纷飞。 老嬷就像紧扣整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主要枝干,自她倒下后,老舅的老屋就少了嗑花生、饮啤酒的人潮。至于老舅母的那次葬礼,我身在异乡所以没有回来奔丧,却也从长辈的追忆中,感知老屋重新迎来的喧嚣——远在千里的阿芳阿莲举家回来送终,不懂事的子孙不谙悲欢地在老舅母的棺椁下滚动爬行,咯咯发笑,令在场的大人们无可奈何也哭笑不得。 老舅就像马奎斯笔下的人物一般,守候着孤独,周而复始地进行相同的日程,日子又被三餐简单分化成早、午、晚三段漫长得几乎永恒的时间线。当膝下的儿孙在异地奔波,苦叹时间不足时,老舅却终日浑浑噩噩,定居在那间寂寞老房,思虑如何让时间快转,挥霍一天(或者说这一生)的阳光。或许,真的只有那台老收音机,能够在无尽延伸的生命线中,稍稍填补聊胜于无的色彩。那些与己无尤的交通情报、股票收市报点、政治时局、深夜诉苦节目和立意肤浅的流行曲,皆能用来掩盖狂风刮过门缝时的鬼哨、老鼠造巢的唧吱细响和天花板玻璃弹珠下坠的诡异声音。 关于老屋的一切,都是后来我凭着有限的记忆缝缝补补而成的,多日不见老舅,不知道他近来活得如何?下次,当我再度造访,唯有依靠玻璃滑门泄露的声音内容,揣度他的生活状态,而音量大小和孤独感的强弱呈正比。虽然老舅想方设法把时间往前调度,抱怨人生实在漫长折磨;也许说起来自私,我却更愿意听见那台收音机,永续且缓慢地,重复相同的岁月曲调。老屋里唯一的生机,不该这么快止息…… 相关文章: 王晋恒/微时差 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王晋恒/在桥上
3月前
3月前
那是一次并非出于自愿的旅程,当我还在怨嗟命运,想要一蹶不振继续待在酒店的至暗时刻,长得很像歌手齐秦的二手车推销员邀我和爸爸前往山打根著名的森森海上村吃午餐。日光强烈的正午,四轮驱动行驶在南北向的滨海大道。苏禄海是一面巨大的反光镜,一个转弯,便见那座发散明净光泽的森森海上村,木桩高高撑起的海上村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紧挨着。 “这是游客必到的森森,以海鲜闻名。”齐秦哥稍作停顿,“但是请你们见谅,这里垃圾很多,也有点臭。”然后,齐秦哥用力把车门关上,转身望向这一座浮在海面上的村,鸭舌帽在他难为情的面色投下暗影。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见到挤迫的海上屋底下,漂浮,搁浅,堆积着有碍观瞻的塑料瓶、泡沫箱、渔网、饮料罐、木头等垃圾。退潮的部分,露出大片乌黑的淤泥,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积满了凝滞不动的死水,仿佛被时间永久凝固了那般。 突然想起,齐秦哥的语气和神情,与我介绍故乡双溪大年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学时期,每当有外州的同学问我“你的家乡有什么好玩”时,我总是窘迫应答:“别来我的地方啦,这里没什么好玩。我带你去槟城,我们双溪大年人一般都会到那里度假。”为了缓解尴尬,我接着就要搬出那条“母亲河”的故事自嘲。 从小,我从师长和同学那里学会如何嘲讽自己的家乡。那条穿城而过的双溪大年河长年污浊、恶臭、凝滞。以前与同学共车接近这条河时,车厢内就会飘来一阵屁味,大家幼稚地寻找放屁元凶,后来才发现其实我们都被“母亲河”嫁祸。“母亲河”的岸边,有一摊蛮有名,算是双溪大年特产的“大鼻红豆搅”。但是,每每提起要带外州同学到那里尝鲜,家里人总会泼我一身冷水:“咦……不要啦,那边很臭叻。不信你看看,里面的鱼都死光了。” 没有旅游胜地的小地方——无论是故乡,还是目前所处的山打根,都被本地人贴上这种标签。大学预科班,我到马六甲的小地方马日丹娜就读;大学是保守的哥打峇鲁;如今是远在天边的山打根,母亲替我解嘲:“你就认了你的甘榜命吧。”替政府工作,难逃三年一调的安排,当与别人聊起未来几年都会在沙巴工作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用“被抛掷”(thrown to)这一带有贬义色彩的及物动词形容我的人生,其中自有将不同地方分级的意味。 于是,习惯这座滨海小镇的步调之后,我时常一个人开车到森森海上村,用手机拍下那一片波光浩淼的苏禄海。这里有城有海,有无尽的天然资源,隐隐然成为我稍稍炫耀“这里生活也很不错”的资本。Instagram的归档功能(Archive)帮助回顾我在森森海上村的记忆——第一次落脚就到一家名为“鱼头米”的餐厅叫了一客甜酸鱼片饭。惊异于鱼肉的厚实鲜甜,向老板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里的渔获都是渔夫停靠在店家展向大海的石灰阶级,而后直接送入铁皮仓库的冷冻柜,所以既新鲜又便宜。后来为新同事接风,轮到我化身齐秦哥,带他前往这家餐厅尝试白嫩嫩的鱼片,希望他对这座滨海之城多了一些盼头。 走下窄窄的过道,海上村还有诸多海鲜饭店可供选择。著名的88号单位最具商业头脑,将餐厅改造成一艘大船的外型,高挂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与大灯泡。夜驶在滨海大道,遥遥映入眼帘的即是这艘船,迷离的灯光打入水中,仿佛有一条龙正在潜泳,龙鳞在光影的折射下闪烁着炫目色彩,如梦似幻。 由于生意太好,每次孤身抵达,枯等15分钟都没有服务员前来招待。我一怒之下离开,却在几个单位以外找到另一家名为“老地方”的海鲜餐厅。入口展览着旧式手机、麻将台、老铁马等古物,餐厅尽头是一个观景台,海风猎猎,适合目送斜阳西下,渔船缓缓归港。社交媒体上大多数的海景照,都是从这个观景台的角度拍摄。 人类都是Homo Viator 这些森森海上村的画面与故事,被我包装成游记的形式,发在社交媒体。也许,我不想承认我是“被抛掷”的这一事实,也想自欺自己并不是为了工作远道而来,始终还是一个说走就走的旅客。 每次返回西马之前,我都会到90号单位的海鲜餐厅购买江鱼仔干、虾米、咸鱼当作手信回家。餐厅位于村庄的尽头,视界因此更加开阔,被摘掉内脏的渔获倒挂架子上,就像一面面银色的旗帜,迎着咸味的海风快速旋转,风干……阿公贪吃懂吃,每次吃到我从沙巴带回家的渔获,都要感叹那是人间至味。 阿公的表情稍稍给了我一些成就感,好似证明了我也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家里人没有见过的玩意,就像《百年孤寂》里的吉普赛人,给马康多带去宛如魔法般的冰块,促成了文学史上那一段最重要的小说开头:许多年后,奥雷里亚诺·波恩地亚上校在面对执行枪决的部队那一刻,忆起了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午后…… 飞行里数换算成成长里程碑。遥想中学毕业那一年,在某个补习老师家叙别,老师接连问过同学们下一站前往何处,那些异国风情的地名无不换来老师的赞叹,然后老师会以旅者的角度,补叙她在那里小住过的感受。目光最后落在我这里,老师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未来一定可以成为大文学家。” 一个成功的人,必须学会出走吗?某位哲学家说过,人类都是Homo Viator,旅途中的人,所以注定要起身,流浪。但是,如果不呢? 有个病人,来自森森海上村,在精神科门诊时聊起生平,骄傲地宣称这一辈子只爱山打根这一个小镇,所以从未离开。我听他悠悠描述他在海上村的居所位置,以及那些成长经历。当回忆的时态进入到结婚以后的日子,这份怀旧情结却突然变调,转而炫耀起子孙已经遍布世界各地的威水史。老家气氛寂然,思念烧灼,但是他还是无私地祝福:“一年回来一次我就很开心了,孩子嘛,一定要离开家乡才有出息的。” 所以,只有到了新春,森森海上村才会重新热闹起来。小小的木屋里多代同堂,海上人家在屋子的后庭搓麻将,红彩、红灯笼、寓意吉祥的对联高高挂起。吉田修一《天空的冒险》里作者描述自己前往东京读书后第一次回家的衣着。那篇文章中,作者还说,返乡最佳伴手礼就是自己,为了展示在城市中的历练和成长,会刻意穿上都市才有的品牌衬衫和帽子。作为异乡人,我喜欢揣测那些年轻面孔,究竟沾染着哪一座城市的气息。从口音、服装、妆容,是否能见出一些端倪? 纵横交错的石灰桥突然爆破一声响天雷,你发现玩着爆竹的竟然不是华人的孙子辈,古铜色肌肤的土著孩子比华人更享受新春气氛,在泥泞地上摆放几个塑料桶子,兼当高桩与狮鼓,手握纸盒身披一匹布,模拟城里华人舞狮的热闹气氛。 节日一过,森森海上村打回原形。 某日前往86号单位的海鲜餐厅,柜台旁边坐着几位阿姨,我向她们微笑招呼,知道我在医院服务之后,双方开启话匣子。我称呼那个最健谈的作“卢阿姨”。她想从我这里了解身为医生的工作日常,我却一直将话题转移到森森海上村的历史。以故事交换故事,近乎一种古老的易货贸易。 卢阿姨从悠远的战时谈起,娓娓道来当地人如何根据政府的发展计划,从白沙岗旧城区一路迁移到海上村。忆起当时土著和华族的分化,抽签买屋的过程,仿佛历历在目。政府给他们50年的时间偿还房贷,如今她已经如期缴清,说完,脸上绽放得意洋洋的微笑。 此时,店里正好走进一群打扮靓丽的年轻女孩。卢阿姨便说:“你在这里看到的年轻人,其实都是游客。”话锋一转,卢阿姨问我:“来这里那么久,到过哪里了啊?这个小地方的旅游景点不多,但我尽量介绍。”接下来化身导游,压低声量,神秘兮兮地介绍我其他“更便宜更好吃”的海鲜餐厅,复又指着大海的另一头,说明还有一座小岛可以前往探索,夜观海龟生蛋。 我笑着作别卢阿姨,离开时竟然心生一丝丝类似抛弃老人家的罪恶感。所以,我不像往日那样匆匆驾车离开,而是走入更深的第七桥、第六桥,发掘这里更草根的生活。有个土著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好像玩着兵抓贼的游戏。有些海上村屋里播放着TVB,有的玩着PS5,有些木屋摇身一变,改造成精美民宿。类似槟岛姓氏桥,这里既是游客区,也是生活的场域。有的村屋的前庭是简陋的杂货店,卖着一种以美禄粉与炼奶点缀碎冰的甜品。海涛声中,竟有人在村屋的侧廊办起补习中心,白板之后的布景,就是海天一色的绝美风景,孩子的朗朗读书声化入咸湿的海风中…… 突然,王菲的歌声幽然传来,回头一望,一个老人家正在低头扒面。老人家微微抬头,与我视线交错。他拥有一双被阳光熏伤的孤独眼珠,身后是空荡荡的客厅,客厅墙壁挂着热热闹闹的全家福。 我感觉到,这里仿似一个多重可能的魔方,迷幻阵般变化生活内容。如果一间房子一间房子造访,就有无尽的故事等待被书写。与当地人深谈以后,我突然领悟了人之所以成为Homo Viator,就是为了理解经济发展、娱乐设施并不是一座城的全部内容。而我们若有那份耐心去探视异乡的“月亮背面”,回头审视故乡,会否发现一些故事也被埋没在平面化的印象之中,等待被挖掘? 我再度想起齐秦哥的自嘲模样。 可能什么地方都一样,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于是自嘲也是一种自卫。同样来自小地方,我共情齐秦哥说这句话时的感受。 我在老人家吃面的单位前止步,王菲的歌声切换成杨千嬅,我就回去,别引出我泪水,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流泪,若然道别是下一句,可以闭上了你的嘴,无谓再会,要是再会,更加心碎……毗邻的海上屋之间空出一片海景,海风吹来咸咸的风。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闻到齐秦哥所谓的腥臭味。只是我不禁好奇,这不该是一片大海,最原始最天然的气味吗?
4月前
《潮州粥》叙述的不只是吃粥,更是对家庭、文化和成长的反思。作者王晋恒用一碗看似平凡的白粥,把三代人的生活经验串联起来,写出了人和食物之间的感情,也写出了时间带来的改变。 小时候,作者不爱吃粥,觉得潮州粥清淡没味道,吃了也不饱,还讨厌饭泡在汤里的感觉。他的外婆记得他的挑食,所以煮粥时从不留一份给他。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开始慢慢改变对粥的看法,也更能体会家人背后的用心。 作者的父亲也曾不爱吃粥,但年纪大了以后,才吃出白粥的清香。他们一家三代人对潮州粥的态度,其实也反映了生活条件的变化。从以前为了省钱而吃粥,到现在粥卖得比白饭还贵,说明粥已经不只是穷人吃的食物,而变成一种有情怀的选择。 文中还提到“潮州人一定要会吃粥”这种说法,让作者思考自己是不是“合格的潮州人”。是不是不爱某种传统食物,就代表不属于这个文化?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读者可以感受到他正在慢慢理解传统,也渐渐地沉醉于其中。 这篇文章用的文字虽然很简单,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语,但读起来却特别有感觉。作者用很生活化的语言,把一家人围绕“粥”发生的小事讲得生动又真实,让人一边阅读一边回想自己的家。文章里很多描写都很细腻,比如厨房的油烟、粥的味道、吃饭时的对话,都能让人想像出画面。虽然没有刻意追求文学性的表达,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藏着作者的感情和记忆。 结构上,这篇文章也安排得很好。一开始写的是疫情期间的家庭生活,很贴近现实,然后顺着“粥”这个主题慢慢带出童年的回忆、父亲和祖父的故事,最后再回到自己对“吃粥”这件事的看法和成长后的改变。看起来像在讲故事,但其实情感是一步步累积起来的,结构很清楚,也让整篇文章更有层次。最后关于“铁舌功”的收尾既有趣又有深意,感觉像是把生活的经验变成了人生的体会。整篇文章读起来不复杂,却很有深度。 我非常欣赏这篇文章,它让我明白原来简单的食物也能投射出这么多感情与故事。从小不爱吃粥的挑食者,对潮州粥充满抗拒与误解,但在成长后慢慢放下偏见,尝试理解长辈的“味觉”,也象征着认同与归属的觉醒。 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工委会与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联手,推出【好读马华文学】栏位,每月推荐一篇马华文学作品。6月的推荐文章是王晋恒的散文〈潮州粥〉,学生阅读后写下了阅读笔记。让我们一起阅读马华文学,一同感受文字的美和心灵的共鸣。
4月前
4月前
5月前
人们常言,愤怒出诗人,然而,泽榆反思世界真相的语言,是感慨多于抱怨,反讽多于批判的。泽榆直言:这时代当鬼比当人有趣…… 与泽榆结识近10年。彼时我们踊跃参与各大网络诗坛的征稿活动,面对无尽的海,泳技永显稚嫩亦永葆好奇。他是表现亮眼的“资优生”,其创作不仅高产,且质量上乘。多年深耕,终于出版他的第一本诗集《龟心》。 特别喜欢他编排这本书的巧思,先是刻意隐去每一首诗的创作日期,重新以主题式的排法,展演一个青年诗人的心灵变化。与许多诗人一样,爱情是泽榆诗心的第一次颤动,所以诗集以辑一“温柔的咒”作为起点,抒发他在感情世界中的追求与迷失,最后以辑六“回家”作为终点。在出发与回归之间,是诗人这些年在职场、城市与现实社会奔走拼搏的观察与感悟。 辑三“化身”里的人都异化成兽——背负太多看不见又太重的东西的人是蚂蚁;被拐卖异乡的少女们是畏光的囚鸟;〈觅兔〉取#MeToo之谐音,生动描写着那些受害者仿佛被大野狼伤害的白兔,只能把秘密屈辱埋进去永不见光的洞,还要在人前愉快蹦跳,假装清白。《龟心》收录不少富有人文关怀之诗作,以书写巴瑶族的〈夹缝〉为例,这首诗以马来传说为开头,追溯这群海上民族的来历,而后层层递进,展现他们被“国家”、“国界”、“国籍”等现代概念所困的宿命。 人们常言,愤怒出诗人,然而,泽榆反思世界真相的语言,是感慨多于抱怨,反讽多于批判的。泽榆直言:这时代当鬼比当人有趣,所以在接下来的第四辑“装神弄鬼”里,他布置的是一个现代版的聊斋世界,求生指南即是:置身黑暗/才能看见黑暗滋生/也曾想做个光明的人/如今酷爱调笑鬼神。 最后一辑的文字悄然变得轻盈翩然。比如他巧妙将融入社会的过程比作折纸艺术:“长大/错折很多/依照别人的方法/弄皱自己”。他坦言“我短浅的目光/始终看不穿他们口中的高远”,但是仍期许“以心眼,再次去辽阔”。这份豁达与释然,使人联想到泰戈尔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即使是写诗,他也不再追求伟大,不过“将一生系于一声蝉鸣/笔法里的春秋留后世咀嚼”。灵光一闪,终成永恒,那些诗被他比作“不同阶段的叶片与花瓣”;无论未来有没有人读诗,诗人的浪漫情怀已经让他成为自己生命历程的凯末尔,将那些点点滴滴收藏入诗,铸就一座私人的“纯真博物馆”。 “变与不变/是孤岛,在潮汐里/一直沉浸的问题”——整本诗集读下来,读者仿佛穿行于一座不断衍异的迷宫;而泽榆的结构意识,引导读者以线性的方式,读到一位青年充满矛盾的成长轨迹。于是,也可以理解为暗夜汪洋中的浮标,这些曾留下的闪亮诗句,终将组成一个遥远且偌大的星座,为离岸越来越远的迷航者指明方向。 龟心,归心是也。诗,即是心的归处。 (注:楷体部分皆化用或引用自《龟心》诗句。) 相关文章: 【蒙面暂记】斜杠不是诗人/周若涛 郑泽榆/不想写诗 郑泽榆/缸好 郑泽榆/浮游,荼蘼
6月前
6月前
“让我们彻夜狂欢,直到西必洛的人猿赶我们回家!”长得有点像本地作家许友彬,面色红润的主办人振臂一呼,宣告西必洛爵士音乐节(Sepilok Jazz Festival)正式开幕。不知道百年以前,人称“爵士第一人”的Buddy Bolden是否可以预见,这个以非洲音乐为DNA,糅合拉格泰姆(Ragtime)、压音和蓝调,意图与白人华尔兹分庭抗礼的乐种,竟然抵达世界另一端的婆罗洲雨林。 乐评人菲利普·拉金形容爵士乐为“20世纪上半叶对所有国家、所有有头有脑的人平等地开口的不可思议的暗语”。然而,时间过于久远,我难以想像爵士乐在美国遍地生花,最后在全球蔚为大观的历史进程。当广告板昭示作为雨林研究中心的西必洛即将搭起舞台,迎接几组来自不同区域的爵士乐团,我首先好奇的,更多是野性、自然、莽苍的雨林,究竟要如何与走过舞厅、酒吧、剧院,变化多端的爵士乐产生联觉效应。 山打根原本就是一个很爵士的城市,始终维持一贯随性,慢半拍的调性。音乐节的检票过程稍有疏漏,队伍越排越长,却不见有人抱怨。检票员临时想出解决方案,问题最终都会很神奇的,迎刃而解。会场内的椅子不成齐整行列,主办方默许听众拉着椅子径自围成小圈圈,几群人就这样分布会场四周。大家随心而为,维持着不必言宣的秩序。 暖场表演环节,年轻面孔轮流上台,经主持人介绍,方知他们不过中学生,虽然业余,却展现颇高的音乐素养。 始于黑人音乐的爵士强调重复,主持人邀请每个乐团派出代表,临时凑合成一个“爵士小乐队”(combo),萨克斯风、吉他、键盘、贝斯轮流来一次即兴(improvisation)。学生们先是稍显犹豫,却也能随机应变,渐入佳境。 突然明白为何音乐节售卖“2日通票”,因为强调现场感,享乐就在此时的爵士乐,没有一场表演是重复的,每个细微的变奏都是那场表演殊异的印记。接下来两个小时,一场又一场无懈可击的爵士演奏中,我第一次听懂村上春树所形容的“非得聆听现场演奏不可”、“需要观众以肉眼观察每个音符的浮动”、“切身感受他呼吸节奏后,才听得出价值的、内省式的”这种音乐。 【沙巴入阵曲】 MBTI大行其道的时代,如果要为沙巴人的性格划出一个粗浅印象,我想大概会是ESFP——外向、热情、务实、灵活。一首〈Tinggi-Tinggi Gunung Kinabalu〉前奏一响,听众席的沙巴人就像上了发条,开始鼓噪,呼朋唤友:“走啦,一起上啦!” 舞台前方的空地成为公共舞池,谁想上去跳舞都无任欢迎。卡达山舞者身穿全黑传统服装,领口的亮片反射璀璨光芒,双臂延展,手掌跟着节奏向上拨动,仿若一只一只自由的黑鸟。据说这个舞团曾获某个国际舞蹈艺术奖,常常远赴欧洲与各地舞者交流。 爵士音乐包容性极高 这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越道地的,越国际——贴近草根的文化,很多时候反而要上到国际舞台才能回过头被本地人看见。刚抵山打根,总是抱怨这里是文化沙漠,相比起游客较多,更加繁荣的亚庇,山打根较难见到文化表演。然而,这个卧虎藏龙的山打根舞团向我证明,人只有在一个地方久待,才有资格稍作评论。 众人在相同的律动中起舞,从小听到大,近乎“第二州歌”的〈Tinggi-Tinggi Gunung Kinabalu〉是沙巴人心心相印的媒介。这个地方活成了马来西亚(甚至是整个大同世界)该有的样子——每个族群都保留其独有身分与特色,与世界交朋友时就尽情挥洒,同时欢迎每个人加入,谁都是其中一分子。多元即是这块土地最强的软实力。那个当下,我竟然鼻头一酸,眼泛泪光。 紧随传统舞之后上台的是沙巴本土乐团LeLucky。牛仔外套,内衬黑色背心的双主唱要求观众站起来随音乐起舞。给我摇摆,其余免谈!曾在林佚的文章中读到,有些旧时的中国学者批评跟随爵士乐起舞的风气——“就像神经质的痉挛”——这评价虽偏激,放在眼下的纵情与尽兴,倒也挺说明情况。 LeLucky为配合主题而改编的歌加入大量blues note却不让人感到一丝忧郁,间中还大玩起爵士的“调动与回应”(call and response),时而用口技模仿唐老鸭演绎怪诞滑音,时而指挥听众应和演唱。知了高频且持续的鸣叫成为背景伴奏,观众席偶然闯入稀奇的蝴蝶与蟋蟀,恰似一首爵士乐当中,那个美丽的错音。现场感染力极强,整座雨林为之舞动。 【来自槟城的匠人爵士】 LeLucky的恣意癫狂之后,我为下一组表演捏把冷汗。来自槟城的爵士乐团Tonal Alchemy开场即冷场,主唱不及LeLucky双主唱幽默,键盘手兼团长更严厉要求技术组不要喷干冰,场面一度尴尬。 然而,就在乐手彼此使了眼色,表演正式开始之后,我见证了这组乐团如何仅凭高超的音乐技术,没有一丝紊乱的紧密配合,逐渐炒热现场冷淡的气氛。音色剽悍的女主唱、节奏迅猛打法灵活的鼓手、最重要的还有方才训斥技术组的白发团长,他的指尖飞快起舞,切分音、减和弦、八度跳跃,以及种种语言无法穷尽的技法,简直就是一场落在雨林的七色雨,滴在观众空白的心灵画布,至终完成一幅印象派大作。 It’s all about Jazz. 相对于LeLucky流行意味较浓的表演,Tonal Alchemy每一首歌都有jazzy touch,早已深入人心的歌曲来到他们手中,都会被爵士这个乐种收服,以致听众遗忘了原曲的风格。他们的表演没有狂欢舞池,走的是不同的表演路径与表现手法,引领听众抵达同样陶醉忘我之境。我们在二四拍掐指、点头,节奏不断加速,像一阵越刮越紧的风,热烈得令人惊讶。听众席上难掩激情,过瘾的欢呼声此起彼落,让我想到Eric Clapton在MTV Unplugged演奏〈Layla〉即兴时,因为颗粒分明的弹奏,那一声被收音器收录到音轨里的,观众情难自禁的“Whoo!”。 这组乐团就像那种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传统匠人,熟知规则,打破规则,不追求明星排场,只想退一步专心演奏,所以获得全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standing ovation。 【和鸣与相融】 酒杯降临。夜色中 唯一清醒的纸镇 ——陈子谦〈夜歌——给Fabien Wong〉 音乐节的酒水畅饮,可以喝的举杯互敬,微醺听爵士;不能喝的则尊重对方,心中修行不会因此动摇。所以才说,这里活成了马来西亚该有的样子。或许也可以换句话说,马来西亚人民的相处,也应该多一点jazzy touch。就像爵士乐的精髓“多重节奏”(polyrhythm)——不同声部不同节奏,皆在同一首歌中起伏变化。 著名爵士乐手Gerald Clayton说过:“许多事物都有内部联系,即使他们表面上各自存在。”爵士音乐因其极高的包容性,成为一个随着时间而丰富起来的乐种,落地拉丁,即衍生出bossa nova 、cha-cha、mambo…… 那一个舞池中,有专为看人猿远道而来的阿根廷与哥伦比亚人。是次西必洛爵士音乐节成为他们旅途的惊喜变奏。于是澳大利亚人声合唱团SOULCUTZ不知事先安排,抑或是即席插入,为他们呈献了拉丁风情的〈Sway〉:“When marimba rhythms start to play Dance with me, make me sway”。高个子洋汉发现自己已成全场焦点,所以哪怕四肢不协调,还是使出毕生所学的有限舞技,用力扭动,身体越扭越弯,整个后背几乎要触地。 毫不害臊的高个子开了个头,抛出的砖引来更多的玉,更多人接着加入其中。白衣白帽白裤子的主唱风度翩翩走向席间,邀请身着高贵礼服的女士上来共舞。女士先是一阵婉拒,最后还是应允,一旦上台,无论男女都要忘情投入。影子凌乱,一夜狂欢。 进而想起爵士是曾经打破种族区隔现象的混血音乐。Nina Simone说过:“爵士是白人对黑人音乐的用语。我说我的音乐是黑人古典音乐。”剖开爵士乐的内核,自然无法对那一段沉痛的历史视而不见,那原是丧葬之曲,刻录着多少贫穷、不公与生命挣扎的记忆。然而,虽然时代多变,有一种爵士精神却是亘古不变的,那即是她的有容乃大,对爱、对自由、对热忱、对理想、对美好世界的普世追求。 适逢九月天,SOULCUTZ 选唱了Earth, Wind & Fire的〈September〉作为结尾—— Hey, hey, hey Ba-dee-ya, say, do you remember? Ba-dee-ya, dancin’ in September Ba-dee-ya, never was a cloudy day Yes, I will remember. 记得那一夜人猿与我共舞。 记得那一夜雨林的迷醉与癫狂。
7月前
7月前
有一种抑郁症,悄然随季节袭来,专业名词叫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季节性情感障碍),缩写不偏不倚,正好就是说明情况的SAD。那是一种因为缺乏日照,松果体的褪黑素分泌失调引致的能量危机。 书桌凌乱,从精神科课本读到这一个症候的时候,手边正好是班雅明的《单向街》,仿佛神启,随手一翻就读到这一段文字:“就在几分钟前走下地铁的时候,太阳和现在一样明亮,但我们很快就会忘记地面上的天气;同样,地面上的天气也很快忘了他。由此可知,要温和描述人的存在模式,包括他如何在两三种生命状态间转换,天气是最贴切的。” 房间窗口朝北,傍晚7点,已经全黑。突然就被班雅明说中了这种因为天气,因为微时差而引起的忧伤。刚刚抵达东马山打根隔日,负责接风的人资部长官语带自豪地介绍,山打根是整个婆罗洲,及至马来西亚最东边的城市。太阳首先从这里升起。所以我也发现,这里的祈祷时间靠前,宣礼总是在我不习惯的时间点响起。与当地朋友吃饭,8点钟他便说要回家休息,给了我一种当地人都早睡早起,生理时钟与自然时态同步同调的好印象。 小时候觉得熬夜很帅,夜色是生命的最佳馈赠;然而,长大以后,每个人似乎都会开始噬光、趋光。 “地狱式”的医院实习期总是早出晚归,一众同事的最大心愿,就是可以在太阳西沉之前下班,从暗无天日的病房走出来,若还能看见阳光,就会有种重生的滋味;漫天晚霞火烧云,即是工作日的一场小凯旋。然而,山打根的日落毕竟太早了——6点15分——不禁想像如果当初在这里当实习医生,我会不会染上类似SAD的症候。 落地即成乡愁,光的刻度总是稍稍偏移。我将灵魂遗落在西马家乡,所以总是对照天光的亮度——才10点钟为什么太阳就那么高了?才5点钟太阳就疲惫了吗?——始终留恋旧医院,所以没有退出工作群,当前同事在群里号召午餐,拍摄身边景物以说明位置时,我总是将此地的日照与那里作对比。 平生从未那么留意过天空,偷望家乡天光的当下,不期然想起乔治市街头,车辆缓慢前行的拥挤路况。高架桥下望,车镜与海面反映着一片片朦胧日光。这种灵魂遗落两地的恍惚状态,让我每天身处的时空,多了一种梦的质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若《楚门的世界》里,那个人工搭建,由聚光灯的角度与亮度模拟日夜交替,四季变更的戏棚。 大学毕业后泡在阿嬤家的gap year,每个黄昏我们都会站在后门,共望夕阳以后院的木瓜树为尺度,一寸一寸降低。阿嬤的脸越来越苍老,满是不舍得地喟叹:“唉,时间真快”。她的日子以华人的大小节日比如新年、清明、端午、七月半、中秋、冬至为标,一个接一个到来,一个节日过去以后便要盘算下一个节日的任务清单,感叹一年又要过去了……6点钟足球场就逐渐散伙的山打根,对阿嬤来说,会不会更快了一些呢? 以前曾在山打根工作的Q无法共鸣我的微时差乡愁。如今已经搬回吉隆坡的他,却时时感念这种微时差拯救了他的实习岁月。我明白Q的意思与感受。实习医生位处金字塔最底层,每天都得起早贪黑赶往医院准备巡房,正正因为山打根的天亮得早,6点钟迎着晨光起床,就会免去天犹未亮就被迫起床上班的人生无力感,也没有上学时期为了配合巴士,起得特别特别早,什么早餐都吃不下,只想继续睡回笼觉的那股怨气。 然而那么多个月过去了,我始终以西马的时区为标准。走得越远,乡愁的范围就会变得越阔。以前短暂寄宿槟城,一桥之隔的老家沙发、冷气、热水器就能牵动思情;南下马六甲读预科班,北马的食物成为心头萦绕的滋味;到东海岸读大学,则想念起西海岸比较容易听懂的马来语;如今远赴东马,时区即是我第一个想要调校的落差。 落脚山打根的上半年,女友说我的状态特别差,一旦回到西马,总是疯狂给这里的一切添上一层完美滤镜。我常常站在她出租屋的落地窗前,一天两次——一次是形似三根手指的组屋后方逐渐泛出朝霞的清晨7点,另一次则是天空仍然明亮的傍晚7点——高呼:“呐,这才是正常的天气嘛!” ● 同年5月,我和女友一起前往曼谷,重新经历另外一种,从小就困扰着我的微时差现象。 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地图上和我们同样经度的泰国,人才越过窄窄的边界,手表就要回调一个小时。小时候觉得特别好玩,以为关卡就像任意门,可以向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力量借来一个小时,回到过去,弥补前一个小时的遗憾。 所以那个5月,难得回到西马,我又因为进入泰国国界,而必须调整到东马的时态——6点即晨昏的交替时分——然后渐渐联想到,曾经到北京、上海、香港、越南、台湾多地游历,日落时分不也落在6点左右?于是起疑,会不会,西马的时间才是“失常”(如果真有所谓标准)的那个? 网络资料印证了这个猜想。1981年,为了行政统一,增进国族团结,消除地域区别等堂皇理由,当政者使出扭曲时间的黑魔法,将西马的时间调快半小时。网站还提出证据,让读者不妨留意每个春分秋分,西马人要等到1点钟才能见证影子的消失。时间即是幻觉,不知道哪个哲学家说过,但是事实就是当政者的确能大手一挥,掐一掐手指,就改变了一个地方的时间感。谁说凡人不能掌控时间,那是因为你我这个凡人,无权无势而已。 微时差,隐隐然诱发失真且虚幻的心理体验。 陌生的城市、独特的口音、迥异的货币、令人目眩神迷的街景街招,统统在一个略微相异的时区里激起游者的漂泊感。6点钟,夕阳开始沉落,芭堤雅的酒吧、大麻店、按摩中心、文身店接连亮起暧昧团生的暗影与灯彩。椰子树下站着四处张望的男女,你分不清谁是旅者,谁正在等候着那一夜的第一宗交易。就像粗制滥造的电影镜头,分镜切得过于突兀,夕阳一旦落下,你就错身一个恣意放纵的天上人间,官能刺激满满的新世界。 一个月后,和家人前往泰南合艾,又是一个小时的微时差。母亲一时调适不过来,分不清导游口中的集合时间究竟是泰国还是马来西亚,不断抖抖手肘查看机械表的马来西亚时间,埋怨泰国时间7点吃晚餐就是马来西亚的8点,会不会太迟云云……我和母亲都有固定的,堪比强迫症的生活作息,所以整辆车只有我和她母子连心。 阿姨看不过眼,骂醒了我们:来泰国,就跟泰国时间,忘掉马来西亚吧! ● 同是那一个5月长假,一直都在搭飞机的我,正好分派到亚航A/F的靠窗位置。无限的天空之景虽言美丽,但是看多之后便出现审美疲劳。绿色大地蓝色大海,不禁好奇这个身子究竟飞了多远,还有多少里数才能抵达目的地。 回家、转机、旅游、工作,两个星期停了12次机场,正好有几次都是在追赶落日的途中。回槟城的那趟飞机,特意选在亚庇转机过夜。经女友介绍,买了傍晚5点抵达亚庇的班机,粗略估算,6点前就能抵达因为无敌日落而享誉国际的亚路海滩(Tanjung Aru)。 结果那日的天气阴沉,厚厚的积雨云压低了天际线,欲雨不雨,像一个哭不出来的忧郁症患者。来自韩国、日本与中国的东亚美女在沙滩上优雅转圈,既然没有日落,还是要带回一些“到此一游”的倩影。我孤身一人架起延时摄影,从镜头中看到浅浅一抹,有点牛油色泽的黄,涂在海和天之间的缝隙。幸好壮观的晚云还是逐渐烧了起来,我没有白跑一趟。 在家人心中,沙巴一直等同外国地区(至少以机票票价可以作此理解)。小时候随母亲到旅行社打听沙巴旅游配套,直接被负责人泼了一盆冷水:“再加几百块,就可以到香港了。”所以一家人的第一次远行,绕过了沙巴,停在更遥远的港城。为了弥补遗憾,我立时将那段延时摄影传回家庭群组,好似和他们完成了那年不了了之的沙巴之旅。 第二次追赶落日,是我与女朋友的芭堤雅之旅。过海关、领行李、等车、塞车,一番折腾终于抵达芭堤雅,却已过日落时分。再等Grab将我们载送到网红景点 Oxygen Beachfront Oasis,抵达时只有餐厅迷离的灯与影,走进去时要小心步伐,以免踩空跌跤。一对恋人牵手漫步昏暗的沙滩,男人突然停下,双手握住并摇晃女子的双手,用软糯的泰语低声倾述。女的忸忸怩怩,不知最后有否答应他的告白。 这种“非西马时区”,天空总是如此轻易下调一个光度,让人抓不到日光的尾巴,一天的光阴就这样一溜烟躲到群山之后。 ● 就在我两度出入泰国之后,我竟然对山打根的时态减弱了排拒心理,尝试自我安慰与解套,将远赴东马工作看成一次堪比泰国之旅那样欢愉的远行。远行再远,都有归期。还记得去年年尾收到调职信,精神科的同事引导我转念:“不要总是抱怨这是你必须臣服的政府指令,不如想想这次远行,你能从中收获什么,上天是不是在那里为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年轻就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其他人也总是这样劝慰,一并鼓励我从婆罗洲那里发掘更多写作题材。我终于也投入到这种心理暗示。6点15分日落的山打根开始蒙上一层浅浅的行旅色泽。奇妙的是,泰国旅行时,某个午睡竟让我梦回山打根的边缘地带,仿佛在执行家访任务。梦与实景失去边界,天堂何似在人间,两地往返,我在现实与梦境的重叠中不断穿梭,所以回到简朴的山打根,也可以像回到五光十色的泰国。 提早天黑的天色里,我空对着沙巴东边的苏禄海,眼前映现的却是芭堤雅格兰岛上 Matata Bay Café的午餐时光。椰子水、炒饭、薯条,吃着吃着,竟觉浮生一梦,天空毫无预警地暗淡下来。女友问我几时要搭船回到大陆,我一再推迟,告诉她:唉,就不急吧。 那时我已经眼泛泪光,迟迟不想离开,因为知道那一个当下终会过去,而且不再重来。凡人偶尔也会抵达天堂,只不过时间有限,不能留恋太久,我和女友很快又要分隔两地,以后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都要一直怀念这一个幸福完满的时刻。 微风掀起海面上微微的皱褶,船过无痕,阳光慢慢慢慢被打散成满目碎金……  相关文章: 【文学关键字】 “分身”——王晋恒 王晋恒/吃货物语 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8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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