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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陈德兆/我们之间

沿着手扶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去，直达看诊部门，然后取号、等待。这样的场景是反复重现于世的历史。大门上悬挂着八卦镜，在L形玄关处上方俯视人间。它的表面上拓印了多种令人不明所以的抽象符号，若不细究含义，一般人无法察觉它在宗教里的作用。据传说记载，八卦镜为上古神明伏羲观物取象的宝器，被赋予了除煞、保平安的作用，是赐予四方平民安详平和的生活象征。然而追根究底，这些都只是前人留下的规训，后世之人只须遵循，不违背才是真理。我们在医院的某一间看诊室外等待。妹的衣领微乱地盘在颈上，衣服包裹着微微凸起的肚腩，像是将内在情绪掩盖起来。母亲整理不受控的衣襟，折一折，用手动的方式更改衣领的形貌。妹全身的着装与一般人无异，坐在一旁并不会令人觉得有什么不同。她的手上握着零食，转头看向母亲时，彼此便相视而笑。此时此刻，画面仿佛停止一般，在我眼里形成颇具意义的幸福象征，一幅和谐的家庭图。治疗师以亲切的口吻呼唤妹的名字，未坐热的软椅打回原形。起身，穿入房门，另一个世界在呼唤我们。忘了这是第几次的陌生会晤，以前虽有类似的看诊经验，但我们却依旧怀揣着不安的心绪。我多次告诫自己薄弱的意志需要冷静，并且好好听讲。脆弱的内心如生满壁癌的墙，一推即倒。大门的墙在12岁那年被推倒了。据说是按照风水师的说法，需要符合太极与八卦阵的方位，将八方诸神请入家中，才能为虔诚的信徒带来好运与祝福。我虽信佛，却时常对宗教之说产生疑惑。那些习俗仪式在思想之海中不断掀起辩驳的海浪，浪花上不了岸，遂没办法成为一种养料，反而在被判定成一种负担之后，便会自动消散于脑海之中，变成印象，或是遗忘。治疗师在对话中询问线索，探寻生活的真相，设法从我们的叙述中得到更多重要的资讯。妹的情况一再复述，让经过他人不断酝酿的故事成为耐人寻味的长篇小说，或散文，或诗，惟不需要解读，治疗师只需耐着性子好好摘取扼要的关键词，并通过这些字句加以诠释，才能理解过去与现在的种种事情。我自初中就已知妹的情况，关键在于眼神。她的眼里布满星图，任何一刻乍现的星光都会吸引她去追寻那些移动的光痕。正因如此，她并不懂得凝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一旦与我们的视线相连接，她便会迅速闪开，像是遵守某个规则，不触犯最终底线。可当阴暗的第六感产生时，我才察觉那是天生注定的浩劫。据过去第一位看诊的医生说，她是患有轻微自闭症的儿童，是一个困在语言迷宫的流浪者，以至于不懂得将信息回馈他人，只好用偏激的脾气与烦躁的哭喊来宣泄不满。医生满含担忧的口吻宣告这个家庭的不幸，也让我们正式开启了不同以往的生活。陌生、无助、伤感，漫长的日子才要开始，我们需要相互取暖，让那颗被判定冰冷的心慢慢融化。就这样，她是藏匿在遥远银河里的外星人，而我们则在小小的地球上成了她生命里的局外人。治疗师在电脑键盘上快速地打下一连串的英文词汇。 “平常在家的情况是如何的？”治疗师随之抬头询问。我眼神散漫地看着对方，口罩之下的表情像是盖上了一层灰雾，仅能从眼神里读出些许情绪。可转头看向母亲时，她没有看我，反而是一直注视治疗师的脸，试图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我暗想这次的会面是一场以秘密换取方法的交易活动，因而只有付出相等的秘密，才能得到解决复杂机密的办法，一如要获得神明庇佑，就必须先将墙体推倒，随后再一次的规划与修建，构筑起全新的世界。治疗师像解题一般解锁机关，一题接着一题，让深层又不可触碰的伤痕揭露出来。药石无力，我们在思想的经脉里探寻，也在精神上寻找出路。风水师身着白色中山装，手握八卦罗盘，喃喃自语地念着风水咒，掐指点算，以语言巫术掌控生命玄机。 “此门是要换的，所以玄关两侧的墙体需要打通……”风水师的话语充满威严，令人不得不交付信任。母亲以行动支持风水师的建言，随后几个月内便开始迁移家具、杂物，像雨天来临前的蚂蚁，开始搜集一切所需资源，然后赶往人类的住处以躲避灾祸。母亲深信风水与宗教能够召唤复原的能量，软化妹坚硬如玄铁的心，因此她对玄幻的预言深信不疑，强硬地想让曲折的命运变得笔直。 “保佑阿妹可以好好说话、读书、写字……”母亲在庙里跪拜，嘴唇微微张合念念有词，把话说给满天神佛。庙宇的香火弥漫，烟气将红色的隔墙熏染成灰色，木鱼与大磬皆平躺在暗沉的红枕上，无音无影，静静等待有缘人。几位无名僧人在吟唱佛咒，与天地神佛沟通，告知人世间的命运如何流转。可神佛之境，凡人何能领悟？妹站在一旁，严肃的氛围并未让她产生抗拒，反而继续用眼神捕捉一切可与之产生连接的事物；我却抵触那些幽深的咒语，只得在旁模仿母亲，让自己尝试与上天交流。暗藏在红色高墙之内的佛像尊容与神明眉眼，与信徒筑起了一段不可言说的关系。这世界上任何一种连带的亲情关系似乎都尝试从分裂中找到平衡，好比现在的我们，无论是心灵或肉体，三人都像在同一个空间下被分离。我在一声声庄严地佛音道语中迷失自己，仿若掉入一口深渊往下坠落，没有尽头。祈福的絮语在回响，循环往复，集结成心灵的符咒。在运气无法对等的情况之下，母亲习惯以虔诚的信仰来兑换某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妹看似接受了神明的祝福，可实则只是彼此心里的自我安慰。这样的假象让我们隔绝外界的沟通，仅仅笃信虚幻的奇迹。于是现实成为泡影，幻想凌驾于事实之上，我们偶有返回真实世界的碎片时刻，可奈何不敌宿命的召唤，因而决定躲藏在自我想像的幻境之中，将一切不得意的事物放在时间里成为过渡人生的方式。我从此开始跟随母亲的步伐辗转多地，企图在众人口耳相传的神明预言中寻求突破之法，找寻那道通往妹心里的僻静小路。母亲拉着妹的手，我紧跟在后，深怕漏掉了某个步伐。一路往前，遇见了神秘莫测的法师、乩童，还有不知何种身分的无名道士，在命运轮回中兜兜转转，算尽每一道机关。妹在众多秘法之间徘徊，仿佛真的找到家的方向，重返了日常归途。现实生活里我们进退两难，却不得不跟随命运的安排，带着她前仆后继地赶往下一个地点，心存渺茫希望的同时，也预备了无法得到圆满的结果。如果这时候世界是一个实时同步的电子地图，我们三人的脚步会不会在某个地标上反复出现，直至脚印变深，成为我们别再提起的记忆？会不会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的理智也在这路途中渐渐消散，再也无法平稳安定地生活？我无法解答这些疑问，只好放任它们在意识里飘荡，时而出现，时而不见。家里的大门因应风水而彻底地换了另一种面貌，那是神明赐予的良机；妹却依旧如故，未能从那些看似最有效的方法里找到解决之道。这条路虽往不同的分支蔓延而去，可我们始终走在同一条路上。会晤结束后，治疗师在报告单上写了又写，从左到右，在凌乱的笔锋中写出秩序，仿佛告知我们生命总有获得希望的可能。递交报告与账单后，我们推开看诊室的门，又从另一个空间返回现实世界。母亲牵着妹的手，神色平静地走向医院柜台；相反的，妹脸上愉悦的表情显得格格不入。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里总有一片无法看破的幽幽宇宙，星球只需遵循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规律，成为一个依照轨迹运转的行星，固定而缓慢地旋转就好。柜台旁有个通往病房的大门，一眼望去，发现两旁的白色墙面画了红色的符号和线条，仿佛暗喻此生命运的走向。墙上那象征福运与纯洁的红白，在一正一反之间形成情绪与感受的对立。此时想起风水佬在家门口前喃喃念咒的脸，还有那高高窥看世人的八卦镜，忽而觉得两者都隐藏了许多不可预见的自然法则。今生今世，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搭上这一趟命运的班车，与她们一同游走在人间的边缘。眼下所呈现的，不过是故事里无以计数的一小部分，而我们如今也只能在这令人万念俱灰的现世里，携手一起找到另一个希望的光点。这是命运里的起承转合，亦是我们生活的隐喻。记忆层层堆叠，如走马灯般倏忽而过，似乎预示着另一段旅程正要开始。我们沿着手扶梯一层一层往下，直达医院大厅，医院的自动门来回开合，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我们擦身而过。母亲牵着妹的手，我跟在后，望着她们的背影。故事仍在持续，我们从一个自以为是终点的地方走向下一个起点，而现实的因果并未结束，如同我和母亲心里的希望与执念还未真正走到尽头。相关文章：周于飞/露卡* 邱然/看话剧梁馨元/山鬼

7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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