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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010
医者阿玛鲁
作者: admin

三年前父亲在怡保中央医院截肢,左脚自膝盖以下4吋,悬空了,留下碗口大的洞口,残缺的脚像破损的秋千在那儿失衡的晃荡,看得我心惊,以为终究是填不满的血口了。

那时我刚把父亲自北部老家接下来新山,一心彷徨,于是便安排他在坡底某周姓骨科权威的诊所接受治疗。

初时父亲的伤口由厚厚的棉纱布包着,像倒置的一只不融化的雪糕,一周3次的复诊,医生仅止于更换纱布及擦拭自伤口渗泌而出的脓血,简单俐落,全程不及一分钟,然而每次索费以天价计。

我心有惑,难道这棉纱一丝一线是天女用金蚕丝所织,不然何需昂贵至此?我小心胆怯的追问,医生以其笃定专业的口吻告诉我,这里所用的医疗品都是上等的,当然不能与外边那些山寨版诊疗所相比。他心底闪着不悦,架高金框眼镜,睥睨着我,医权如神权,向来只有他挥舞无上权杖发号施令,不容病人置疑扣问,圣洁白袍里裹着的,是无菌的高尚情操。

把心一横,我将复诊卡撕了

愚昧如我,突然担惊受怕,开始在心底敲打着算盘,如此耗下去,治好这脚的伤口,约莫等于购买一间中价屋?

我的眼睛望向诊所内挂满赞美词汇的金漆匾额,“再世华佗”,“医术精湛”,“仁心仁术”,“骨科权威”,每一面都让我好生惭愧,感觉被呵叱责备,一介柴米油盐的平民走卒,没有保险医药卡这些免死金牌的加持,竟斗胆且不识大体的把自己的父亲送来,且妄想分享不该有的专业服务?

我悄悄的退了出来,感觉自己如此的莽撞和不合时宜。

终于了然,疾病是潜伏在我们身体的密码,医生是翻译者。当我们在疾病面前失语,与医生便有了近乎仰赖的共生关系。然而谁没有那种经验,当我们口吃咬舌,还没把话说清,医生已经拂袖离去,留下冷漠的背影与错愕惊慌的你,一再的面对失语的窘境,一再的经历冷酷无言的威吓软暴力?

身为病患与家属,有时我们无需太多的医学常识,而是一次与医生将心比心的对谈交流;权威的硬道理,抚慰不了我们那些微毫末的,一个普通人的感受。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把心一横,将复诊卡撕了。那时浑沌模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去到一间离家不远的印籍诊所,医生很坦白说第3期糖尿病患截肢的伤口,病变与伤口的内部变化是无法从外表得知的,他担当不起这风险,随即递出一张名片,建议我到另一家专门处理糖尿病伤口的诊所。

是夜,按图索骥,依约找到了这间新开张的阿玛鲁诊所。

年轻的印度医生,亲自走出诊所帮我把父亲的轮椅推进去。那一刻,万分宠幸,好像第一次陌生的拜访却突如其来接到主人家盛情款待,让人在霎那间完全失去了应对分寸。

我竟成了愚昧的共犯

那一夜,医生用了近两个小时处理父亲的伤口。

那个被骨科权威用天蚕丝包扎住的秘密,终于拆了线,坦露出糊糊烂烂的血肉事实,原来我成了愚昧的共犯,日复一日用昂贵的医药费蒙蔽了自己的无知与罪愆,而让父亲的瘸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刮任剁。

阿玛鲁医生耐心的向我解释,如何分辨好肉跟死去的组织,他甚至将鼻翼凑近患处,嗅闻判断伤口的腐烂程度。各种手术刀具在伤口处抠挖修剪起落,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镂刻缮饰一件艺术品。我屏息静默,紧绷住神经线,望着他庞大的背影,记住了医生的名字──阿玛鲁。

往后的日子,为了迁就我的下班时间,阿玛鲁医生把营业时间延长,让我赶得及从公司返家后再把父亲送过来,守候一天里最后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

每每洗完伤口,他的妻小已在接待处等候,有时嬉戏欢愉,有时小孩累得歪躺着睡着了,而医生总笑脸依旧直说无所谓,有一种立风雨而颜容无改的坚定。后来我想起这些,细节得以不断扩大补充,譬如医生洗完父亲的伤口后还帮他磨指甲、拉筋按摩、洗涤小腿的多皱摺的表皮层,以及无法用语言文字形容的──分文不收等等,了解到这一路自己之所以能默默的走下去,缘自于身边尚有这样的他者,始终对生命不放弃的信念与坚持。

我推着轮椅经过医生一家人,心生愧疚,这残脚的不便想必他们也帮我分担了不少,医生推开玻璃门目送我们离去,轻轻道声晚安,嘱我多保重。我上车后不久,便听到铁匣门自背后刷的一声拉下,我们同时走入一日之暮。

我载父亲,各自怨怼,一路无语。从皇后诊所返回武吉英达住处,这一路,一走就走了三年余。直至父亲往生,回想起来,父子间长久的冷漠,疏离与缺憾,就在那条漆黑的路上,多少弥补了一些。父亲曾说,这一生,与儿子无缘,我也不晓得这当中两条生命线何时开始歧向异地,只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每遭噩难,我都在身旁,或许,这已是父子俩亲昵的独特方式。

当时不晓得父亲怀的是哪一桩心事,而我的总是灰濛空洞,许久了,悬宕在无止境的惶恐中,那些个不成眠的夜晚,重复铺展在眼前,个中酸楚,也只能自己体会。朋友传来简讯:我精神上支持你。仿佛在空中给了我一个虚幻的拥抱,冷漠得让我怀疑,这个时代忧伤难言,于人,不能要求太多,生活总总,更当计较得少。我的悲伤只供自己阅读,既便如多年老友,也都不可以租借转让。而这些年来的跌宕曲折,压低了头,沉住气,过久了都平静成直线。

父亲的伤口在阿玛鲁医生的细心照料下,数月后逐渐康复。

患处由碗口缩小至一毛钱硬币大小,眼看就要收口,父亲却在一次大意中摔跤,跪伏在地,腿骨像春笋破土,突兀的曝露在外,血流如注。我从公司赶回,途中致电休假中的阿玛鲁医生,他在电话中教我如何紧急处理,万一情况不受控制,他会驱车来我家善后处理……

放下电话,无限感慨,与阿玛鲁医生,没有白纸黑字契约,是什么样的胸襟,让他毫不犹豫为一对无助的父子像照顾家人般,许诺待命?

父亲这伤口是花了许多人的心血与时间才慢慢愈合,万般殊缘点点滴滴得来不易,竟在一夕间被他的鲁莽尽数摧毁?几经波澜后又回到原点,我心忿懑,不甘愿,沉重的挫折感与委屈顿时翻滚上心头,把持不住情绪便对父亲恶言相向,语多龃龉;甚至想松开手,让轮椅自斜坡滑下去。

翌日在诊所,医生虽听不懂眼前这对火爆父子近乎剑拔弩张的对话,却能闻到停滞在空气里的硝烟味,于是安慰我说:事情已经造成,别再责备他了。眼前的任务是如何把撕裂的伤口缝合,再动一次手术把突出的腿骨削短磨平,重头来过。

那一次手术,医生只收了医疗器材的费用,零头数目,却是我至今仍耿耿不能忘却的长期负债,长期欠医生一个还不起的人情。

虽然一路走来庞大的开销把人喘嘘嘘的压,嘴虽不说,但心里却从未曾停止过就此放弃的念头,甚至极端到想玉石俱焚来终结眼前这些窟窿坑洞。

假如父亲的脚真的医不好……

但是,就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医生,为一个老朽的生命坚持,为一截断脚努力。让我自惭形秽,对待生命,或者说,对一个我熟悉既陌生的父亲,我总是草莓得无从抗压,半盏儿逃避半盏儿放弃。每次推轮椅,像是推一个残败腐朽的自己,走向穷途恶路,断崖绝壁,一去不回。

曾有一次我问医生,假如父亲的脚真的医不好……

医生说于他而言,每个生命都值得去拯救,哪怕是仅存的一根脚趾,只要是连脚板,非不得已都不让它分离。眼前这一切不完美,都是目前拥有的最好的情况,一旦失去了这些,就一无所有了。

伤口附在父亲身上,煎熬难言,说我能感同身受其实也并不真实。多个夜晚父亲向我乞讨止痛药,或许那一颗颗神奇药丸和逐渐水肿的身体,才是他苦痛的出路。

望医生,我再一次陷入失语的困境,那是再多感谢也表达不出的心意。像往常一样,医生穿上绿色手术袍,戴上口罩,端坐,准备为父亲洗伤口。

我转过身,把父亲这只伤病无期的脚,全心全意托付。这一生,没有多少人可以像我这么幸运,在疾病随侍的逆旅中,遇到相扶相持的贵人。

就像父亲临终前说的,有你们这群儿女,值得。这句话,说给阿玛鲁听,也不为过。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实在是不适合让医生看见。

编按:生命如此艰难,我们都是战士

三年了,许裕全这3年来给星云版的文章愈来愈少,但只要有传来,都是诚意之作。

后来在电邮与电话私下联系中,断断续续知道他父亲的病况,那漫长的战争,那日以继夜无休无止的延长战,后来他写成另一篇文章<尿片战争>,在台湾得了梁实秋文学奖首奖,但奖座背后的辛酸以及属于男子汉的眼泪,或许没有多少人看得见。

今年4月跟他通信时,才获悉他的父母同时入院,父亲更在里头待了35天,他说这段往返医院的日子,足够写成一部长篇了。长篇还没写出来,父亲就过世了,许裕全在信件中跟我说,他不是孝子,但他对父亲,不离不弃。

这不是一场容易的战役,需要多少的爱,才能打败长期疲惫挣扎和内心的纠葛,我不知道,许裕全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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