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现代社会人情冷漠，但在小地方行医，时不时还会有一些暖心的人与事，丰富了我的生命。

一位makcik就因为我替她孙子在深夜里动紧急手术（哎呀！也不过是割除了阑尾炎而已），对我感激不已，在手术门外谢了又谢。今天复诊时，makcik送来一袋自家种的芒果，还说要合照留念。

“Dr Ho，请看镜头，不要只顾着看芒果！”

拍照时，还被操手机的那个家伙幽了一默。大家笑了起来，诊所变得很热闹，朝阳也因而特别灿烂。

送走了这一家人，笑声还没散去，下一个病人就坐在我面前了。58岁的妇女，8年前来找过我，右乳房有个大肿瘤，一经检验，果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乳癌。挨了一刀，做了化疗，熬过了不少的艰苦岁月，在风雨中站了起来。

命运老爱作弄人，失去了一边乳房，也失去了枕边人，患难与共的丈夫不幸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上个月她回来找我，申诉肚子胀风和便秘，替她做了大肠内窥镜之后，我更狠狠地切掉了她半边的大肠。

“唉！一生人连患两种癌症，怎不见财神爷来找我呢？”她在苦笑中挤出了一点幽默。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肺部还有几个扩散了的肿瘤，明显地超越了刀锋的极限。“哈哈！这么说，不就末期了？”退休享福的年纪，却迎来晴天霹雳的噩耗。

我心绞着，坦言病情不如上一次乳癌那么乐观，她却没像8年前那般不停追问我还能活多久，甚至连一颗眼泪都没掉过。

今天她又带来了一盒巧克力。“噢！你上回带来的那一盒，我还没吃呢！”我正想着该如何推辞，她已打趣地说：“那就快点吃吧！不然冰箱没地方收藏了。”她的泪腺，也许在丧夫的那一年已经干涸了。

检查伤口时，她还提醒我巧克力要尽早吃，里头的核桃才香脆。“不是核桃，是榛子。”我纠正她。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对对！你说过是榛子，我就是记不起来。这个榛字怎么写？”扯得太远了，我转而一脸严肃：“什么时候你才要去做化疗？”这句话，过去的一个月我问了不下一百次。

“不要再问了！我已经做了决定，不做化疗了！”轻柔的屏风后传来很坚定的一句。

“那你以后就不必带巧克力来了！”不知怎的，我忽然很孩子气地回应。两个半小时的手术，切切割割缝缝补补，说好的并肩作战，有你的血我的汗。我一心策划后期治疗，就像8年前那样积极；但现在的她心里似乎就只有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各自坐回医生和病人的位子，气氛不太好，我们之间的空气忽然间凝固了。诊所角落的小喷泉依旧潺潺流水，只是谁也不想开口。

芒果、巧克力。同样是病者的一点心意，然而，我的心绪却如此起伏不定。

善用凋零前的时光我眼睛呆望着电脑屏幕，却斜睨她拉扯着手提袋的拉链。毫无目的地开，关。开，关。开，关。开，关。在在显露了吞吞吐吐的心境。良久，她才幽幽地说：“医生，我不在乎还能活多久，我只希望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走。而且，我也跟孩子讨论过了。”

这一句话如雷轰顶，把我的孩子气劈得四散。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我这一生平平无奇，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不会有人记得我。我只是想在仅有的日子里，给曾经帮助过我的人说一声谢谢。”她把那一盒巧克力推到我面前：“谢谢你。”这一番诚意，要比那些不断重复抄袭的励志箴言踏实多了。

在奋力对抗病魔的时刻，职业性的专注使我忘了医者也必需尊重病人的意愿。末期癌症，我必须俯首承认，即使最先进最强力的化疗，也未必能药到病除。枯萎的花朵就快凋谢，死命扯住它的人，竟然是我。

人生起伏跌宕，生活再艰苦，咬紧牙根我们都挨得过；来到生死关头，我们都败在“牵挂”

这一关。道别，一直都是我们心灵最弱的时刻。

“医生，是我不听话，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要替我感到难过。”她像是个做错事，等着受处罚的孩子。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先前的孩子气，显得那么的笨拙和幼稚。

在离开诊所之前，她回过头，反倒一脸笑意：“下一次复诊，我还可以带巧克力来吗？”

谁愿意记起手术室的恐惧和刀锋底下的痛楚？如果这甜品是往后病医之间仅存的回忆，我能说不吗？收起了白袍底下不该显露的伤感，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没说出口的是：“从过去，现在和将来，减轻你的痛楚，一直都是我最大的承诺。”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乃天地间轮回的定律，谁也留不住谁。与其唉声叹息，不如善用凋零前的时光，好好地以道谢做为告别仪式，这不也是一种舒适的选择吗？诊所门“嗒！”一声关上的刹那，我突然想起这一句话：当生命来到了尽头，生活的素质不在于富贵，而在于如何善用时间道歉、道谢、道爱和道别。

如此转念，也许我才能坦然接受她的选择，也许我才不会感到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