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吃是一个卑微的小小心愿,对吃的欲望总是不安地骚动,长大后笑说从前,卑微感被岁月淘洗掉了,留下来的都是值得用一生回味和眷恋的好味道。
曾翎龙的年纪不大,但身边小他几岁的朋友都爱尊称他一声“龙哥”。龙哥刚踏入不惑之年,采访当天,那麽巧是他40岁的生日,在前往士毛月的路上,林金城还在盘算要怎样偷偷买个蛋糕晚上带到曾家为朋友庆生呢。
说起这位诗人朋友,林金城目光流露赞许,说道:“大家叫他龙哥,因为他少年老成,比同龄的人成熟和肯做事。他是一个很有担当的年轻人,一个人扛起出版社的大小事,任劳任怨,从来不计较。”
不读诗的人,也许听过林文荪的〈农夫〉吧,〈农夫〉的词是一首得过奖的诗,写诗的人就是曾翎龙。曾翎龙是七字辈马华作家,正职是学生刊物主编,副职是有人出版社和木言社的总编辑,两家出版社皆以业余方式刻苦经营,出版的都是文学书籍,就像旅游作家林悦形容的“愿意守护文学瘠田的农夫,十几年来弯腰锄地,还骄傲地翻土播种”,在相知相惜的朋友心目中,龙哥正是这麽一个务实而执着的人!
朋友说他少年老成,曾翎龙自己则说:“我这个人就是木讷。”辞典上对“木讷”的解释是“质朴而不善辞令”,这个形容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带着老朋友在家乡走,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叙述小时候的种种,语气平缓,没有昂扬顿挫,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描述,更不会有七情上脸的样子。采访后回家翻读他在2010年出版的散文集《回味江湖》,发现他说给我们听的正是书中所写的,只是,文字字字到位,远远要比他的亲口叙述更有味道。
中学时有同学说他的文章“很有土味”,后来文人朋友也形容他的散文“有一种潮湿泥土的味道”,林金城笑说“就是喜欢他文字里的土味”,又说:“有些人会避而不谈,但他都坦荡荡写在文章里!”
这“土味”,是贴近乡土生活的一种味道,是老派新村生活的气息,它渗透在文字里,也渗透在他整个人里,成了他平实质朴的个性。
龙哥牛一,妹妹做了生日蛋糕为他庆生。(图:星洲日报)
豆角炒蛋在曾翎龙家里有个美丽的名字,叫作“豆角揽春”。(图:星洲日报)
客家茶果,树屎,母亲的味道
礼拜天的早上,曾翎龙约了林金城在士毛月新村巴刹见面,带我们去吃他从小吃到大的客家茶果。
龙哥是在新村长大的诗人,他的家乡是位于雪州和森州边界的士毛月新村,那是一个客家村,“士毛月”3个字是“Semenyih”的客家谐音。新村分成3段,靠近加蕉路口为上村,新村牌楼处为中村,过了士毛月河就是下村。士毛月河不像河,倒像大深沟,当地人称之“死鸡河”,“死鸡河”3个字,要学曾翎龙那样用客家话发音,第一个字的语气要加重,那才到位。死鸡河是一条卑微的小河,以前人们在这里倒粪洗粪桶,茅厕被淘汰后,死鸡河并没有洗脱污名,依然被人们随意弃置的垃圾搞得又脏又臭。
过了死鸡河就是下村,下村有3条街,龙哥的家就在第三条街上,从门口出来转左,一路直走就到菜市场。
早上的露天菜市场里,可以找到一些外面越来越少见的客家茶果,如煎燶包丶笑口枣和炸油糍等。在摊子上看到圆扁两边煎成褐色的煎燶包时,知食份子眼睛亮了,说了一句“这里的惠州人一定不少”,接着解释道:“煎燶包是惠州人的饼食,以前的矿工和胶工最喜欢带它出门,每个直径大约半尺,厚约半寸,内有豆沙馅,吃两个就饱了。”眼前所见,煎燶包都变小了,只有掌心般大,年轻一代吃巧不吃饱,煎燶包也没有“大件夹抵吃”的必要。
曾翎龙的母亲是胶工,在他小时候,妈妈每天清晨摸黑到街上给孩子们买了茶果才出门割胶,口感香脆黏濡俱全的炸油糍丶他称为“硬角”的笑口枣和各种彩色缤纷的茶果,都是充满记忆的儿时味道。
这个胶工的儿子曾经很自卑,小学时候成绩册要填父母的职业,爸爸那栏填的是buruh(劳工),妈妈是penoreh getah(胶工),他怕同学看见,每次都快快收起来。
无处安放的青春情怀
小时候的他也恨死了树屎的味道,树屎,指的是胶杯里隔夜已经凝结的胶汁,软绵充满弹性,却奇臭无比。“假期时,常要去帮妈妈收树屎,把凝结的胶汁从胶杯挖起来,收进麻包袋。虽然有戴手套,但手上还是会有树屎的味道,洗也洗不掉。”胶园里蚊子特别猖獗,去一趟胶园回来,手脚上都是蚊子的叮痕。
整个成长岁月,他都是一个自卑的小孩,为了手上的树屎臭味和蚊迹斑斑的双脚发愁,上了中学,又因为家里到中二之前都仍在用茅厕以及迟迟没有安装电话而引以为耻,以至孤僻离群,“一整个青春期,都活在一种天煞孤星般的孤独情怀里。”
后来在外地读书,久未踏足胶园,从前苦的臭的生活经验穿过时间的筛子,淘去渣滓,他才突然怀念橡胶的味道,也不讨厌树屎了。
他感性地说道:“小时候,我以为那是卑微的味道,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母亲的味道,生活的味道。”那是他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有了这分认同感后,树屎就不臭了,收树屎和蹲屎坑的成长记忆,都活跳跳地写进了散文里。
形状圆扁,两边煎成褐色的煎燶包。(图:星洲日报)
口感香脆黏濡俱全的炸油糍。(图:星洲日报)
跟着龙哥回家吃饭,左起是龙爸曾柏荣和龙妈邹顺芳。(图:星洲日报)
吃是一个卑微的小小心愿
从母校士毛月新村华小出来,来到一个大草场,一旁有一排低矮不起眼却总是排长龙的马来小店,曾翎龙笑笑说,他要带我们去吃“豪华版”的炸虾饼(Cucur udang)!
“我小时候吃的是隔壁马来学校食堂里的平民版,一块才10仙,这家店一块卖40仙,所以是豪华版,只可以久久吃一次。有时候和朋友打完篮球会到这里,叫两块虾饼,两块豆腐,就觉得很幸福了。”说完,呵呵地笑了。
家境不是太好的小孩,吃是心里一个卑微的心愿,对吃的欲望,总是不安地骚动,所以对每一次的外食机会都珍之惜之,铭记在心。
“小时候家里没什么钱,很少在外面吃东西,家中有人中万字,才会拿10令吉出来,打包炒福建面或鸳鸯回家吃。卖包卖粽子的流动小贩每天经过家门前,父母久久一次才会买几颗烧卖给我们吃,每一次都觉得太美味了。”
“小时候,我以为最矜贵的美食就是肉干面包!家人告诉我肉干面包很贵,他们买不起给我吃,所以我心里认定那是最贵丶最美味的美食。长大后终于吃到,却是大失所望,原来那不是什么美食啊。”曾翎龙不觉莞尔一笑。
回不到从前,不能溜进学校食堂吃炸虾饼,只好吃豪华版的炸虾饼和炸豆腐。(图:星洲日报)
走进小学同学家中的厨房看制面的过程。(图:星洲日报)
因为物以稀为贵
记忆中直击灵魂的好味道,还有一盘他和阿公同吃的炒鸳鸯。小时候他是阿公最疼爱的孙子,他个子小,阿公爱叫他“矮伯仔”,虽然阿公去世得早,但他对阿公的记忆却很深刻。
“有一次,阿公用大脚车载着我从上村的老家,越过马路,进入中村,过了死鸡河,在下村吃了一盘鸳鸯。两块半一盘炒鸳鸯,我当时觉得好贵,所以一直记到今天!”那盘热气腾腾的炒鸳鸯,经过了数十年还在齿颊留香,没有其他美食可以超越!
阿公是士毛月新村最出名的走厨,把最好的厨艺都献给村人。以前新村里没有酒家,每次有人办喜事,就请他去煮菜。他最拿手做3道菜──酿蚝豉丶炸春卷和木耳炸肉,如果办喜事的人家离家不远,曾翎龙和哥哥就会过去跟阿公讨吃。
阿公在家里不做菜,顶多炒一把花生米,装在空酒瓶里。家里煮粥的时候,每个小孩就捧着粥排队跟他领一小把花生米,“真的好香啊!”他又是赞叹不已。顿顿,眼底带着温暖的笑意,做了一个结论:“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那花生米那麽好吃,因为物以稀为贵!”
长大后再说从前,儿时的卑微感已经被时间筛子淘洗掉了,留下来的味道,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回味和眷恋。
曾妈妈做的酿蚝豉颗颗饱满美味,但龙哥还是说“比不上阿公做的”。(图:星洲日报)

面粉茶果,闽客不分共聚一碗
客家人对板面特别有感情,曾翎龙也一样,他把板面称为“面粉茶果”,他最喜欢的面粉茶果是小学同学家里卖的那碗面粉茶果,“面条略硬,充满面粉香气,汤很清甜,生肉片很鲜。”
听到“面粉茶果”时,林金城有点感慨地表示,这二十多年来,这碗庶民面食早已经闽客不分地共聚一碗了。
他娓娓道来:“面粉粿是以前福建家庭常煮的经济面食,面团捏出小块,以手指搓揉成薄片,抛进以江鱼仔熬的汤里煮熟。客家人则是以玻璃瓶将面团辗平,用刀将面皮切条,叫作‘刀嬷切’。而‘板面’这名字,则是到了1980年代初才出现在吉隆坡的食肆招牌上。到了现在,客家板面多用制面机切条,更因为与福建人的面粉粿相似,久而久之,两者溶为一体,闽客不分地共聚一碗了。”

外面的人称“客家板面”,曾翎龙则喜欢叫“面粉茶果”。(图:星洲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