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凌晨十二时正，坐在回转木马前的空地上，我吟唱着送给自己的第十八首诞辰曲。木马、花车和狮子静静地聆听着，不愿给予任何评价。

我凝望着回转木马中心轴柱的大型镜子，看着自己的倒影。完全相反的自己也在唱歌，然而在那歌声里我察觉到些许的讥笑和无奈。我试着对他微笑，他也礼貌性地回我一个相反的微笑，然后那微笑渐渐被遮盖，被缓慢转动着的木马遮盖。对，回转木马开始运转起来了，毫无预兆地。花顶舞台的霓虹灯开始渗透黑暗，动物嘉年华的旋律慢慢切入沉淀的寂静中，木马、花车和狮子则配合灯乐愉快地上下跳跃。

回转木马持续回转，我坐在那前面等待着终端的降临。我觉得终端一定会出现的，无论回转多少次，那停止过去和延续未来的连接终端始终会出现。接着，那终端确实出现了，回转木马的终端。灯光和音乐蓦然消失，小丑从木马和狮子之间走了出来；十分正统的扑克牌小丑，白脸庞、黑眼圈、红嘴唇搭圆鼻子。他头上戴着三头尖顶彩帽，每个尖端各系着一颗明珠；领上围着十分夸张巨大的白色百折领围圈，身上穿着宽松肥大的彩球图案布衣，脚上踏着弯月形红鞋子。整体的形态非常豪华灿丽而独当一面，和简陋马戏团里为了充场面的廉价小丑感觉上完全不一样。

“那么先恭喜你啦！”小丑向我走过来，夸张地笑着；也许他根本没有笑，只是表面的化妆在笑也不一定。

“恭喜我什么？”我发觉自己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对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好奇；原来好奇的力量有时的确比恐惧来得强大。

“那么先恭喜你啦！”小丑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说着同一句话。

“谢谢。”我试着回答。

“那么是先唱生日歌曲，还是先拿生日礼物？”仿佛设定好似的，在接受到正确的答案后，小丑才能进行另一阶段的游戏。

“生日礼物吧。”我开始习惯这个游戏的程序；十分简洁而有趣。

“呵呵！不行噢！太贪心了，一般不都是从生日歌开始的吗？”小丑挥了挥他的食指，开心地说。好吧，重新声明：我仍然不太了解这个游戏的玩法。“那么我们开始唱生日歌曲吧！”小丑把左手往天上举，然后生日歌曲的熟悉旋律便从四周流动的空气中凭空窜了出来。

生日歌曲就在小丑的舞蹈中持续演奏至结束。在音乐停顿的瞬间，小丑快速地坐到离我一公尺的前方，把仿佛握着什么东西的右手伸到我面前。“那么请许愿，然后收下这份礼物吧！”他脸上仍然挂着那副扑克笑脸。

许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我立刻许愿也实在是不知道要许什么愿望。我看着小丑的眼神，那里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和透视力，无可奈何只好随便先应酬了再说；我闭上眼睛胡乱地许了一个愿，然后告诉他完成了。

“不行噢！不是诚心诚意的许愿不行。这种事情就好像青蛙的肚腩一样明显，完全骗不了别人的噢！必须真诚地许愿才能得到真正的祝福。”小丑又一次晃动着他的食指，把右手放在胸口上，以充满戏剧感的语气表情说。

青蛙的肚腩会明显吗？长颈鹿的颈项大概还比较显眼吧？不过和他争论应该没什么效果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再一次闭上眼睛，仔细地许愿。我反反覆覆地想了很多东西，却察觉不管是许什么愿，好像都于事无补似的。我开始想要放弃许愿，却认为如果连许愿也不能够坚持的话，实在很糟糕；最后终于诚心诚意地许了愿。

“对了！很明显噢！只要真心诚意许愿的话不管什么人都可以看出来。”小丑快乐地说，随着把右手里握住的物体放到我的手上。“生日快乐！”

我把手上的物件拿到面前，发现它是一只三公分大小的木雕狮子；手工相当精致的木雕狮子，背上用阿拉伯数字刻了“二六○七”四个号码。我把木雕狮子翻过来看，发现它的腹部中央处有一个小活塞，露出的地方大约只有半颗红豆大小。我反覆看了几次木雕，然后用带有疑惑的眼神望向小丑。

“这是祝福噢！一生人的祝福。”小丑用意味深远的语调说着，然后像肯定自己的言语一样大力地点了点头；他帽子上的明珠也通过那晃动向我证明着似的。

“祝福？”十分不真实的名词。

“一辈子的祝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把狮子二六○七腹部的活塞打开，祝福就会来到你的身边；不过一生人只能用一次就是了。”小丑在我身边跳起舞来，围绕着我旋转着身体，双手像要把天上的祝福都摘下来般地挥动着。

“真有那么简单吗？”我总觉得在那笑容和语调里有更深层的暗示。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等量存在定理不变啊！”小丑突然蹲在我面前，把脸凑过来，以十分诡异的笑容对着我说。

“等量存在定理？”

“等量存在定理。”小丑站起身来，走到回转木马处，骑在狮子上。“祝福降临之后，随后而来的就是不幸了。不过你放心，不幸不会降临在你身上噢！不幸只会出现在你身边的人身上。然而到底是谁呢？不到那个时候是不会知道；就像热乎乎的牛排，不切开就绝对不知道是几分熟。”

“如果不打开呢？”

“如果不打开啊？”小丑从狮子的身上跳到木马身上。“不打开的话当然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啊！既没有祝福，也没有不幸。可是，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需要祝福的时候吧？到那个时候，未知的不幸早已经被遗忘了。眼前的幸福才是确实的幸福，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小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完美地落在地上。

“那为什么要送给我呢？”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必要时的祝福，附带着未知性的诅咒？个人的幸福，别人的不幸？那么虚无的事情却竟然决定在我手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丑讽刺性地重复着我的疑问。“赠送生日礼物还需要理由吗？而且这份礼物本来就是你的啊！狮子二六○七，很明显就是属于你的礼物。”

我看不见那狮子有明显属于我的地方。不过正如我所说的，和他争论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吧？我把狮子二六○七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重新归纳小丑所对我说的一切关于祝福和不幸的话。只要不去用它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吧？对，只要不用就可以了不是吗？“只要能够坚持不去打开就行了。”小丑对我说，我对自己说。

“那么就这样咯！”小丑歪着头，双手叉腰，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嗯。”除了无意义的发出声音，我找不着适当的语言去回应。

“那么就这样咯！”小丑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说着同一句话。

“谢谢你的礼物。”我试着回答。

“请不要客气。不过如果没有其它疑问的话，我必须离开了，时候也不早了。那份礼物就请尽量配合着心意运用吧！因为是你的东西所以请不要客气。请在不害怕会负上任何责任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运用吧！”果然是设定的问答。小丑开心地接过我的感谢，翻身跨上回转木马，举起了右手摆动着。回转木马的霓虹灯又逐渐地亮了起来，动物嘉年华音乐规律性地切入，木马开始上下跳动并回转起来，然后慢慢地加快速度。接着小丑就在另一个回转木马的终端来临之前消失掉了。

四周恢复黑暗宁静，我独自站在那片茫然中，手里紧握着狮子二六○七。今天是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在十八岁生日这天，我接受了小丑的祝福和诅咒。

02

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凌晨十二时正，我站在回转木马前面，手里握着狮子二六○七，吟唱着第四十二首诞辰曲，并等待着小丑的降临；木马狮子和花车依然不予置评。

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回转木马了；仿佛在这十多年间，全世界的回转木马都“咻”一声地被拖入了科技黑洞里似的。我望着眼前的回转木马，试着回想自己最后一次坐回转木马的情形，却因为真的太久了就连一丁点的模糊印象也没有。回转木马的外形对我来说基本上没什么改变，可能动物的数量增加了、可能霓虹灯的款式时髦了、可能舞台的设计精细了。我不确定。从我的角度看来，它还是一个会转动的圆台，里面乘载着木马狮子和花车，在悦耳的音乐中散布快乐；这就是回转木马。

我努力地望着回转木马中心轴柱的大型镜子，望着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的我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也随着时间成长了。我看看他那略胖的肚腩、撤退的发线，发觉自己越细心凝望就越不能认出镜里面那所谓我的倒影。原来也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仔细地观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我想。然后，总是毫无预兆地，回转木马开始动了。

不知为何，今天那回转木马的霓虹灯似乎不再那么缤纷亮丽，动物嘉年华的音乐也变得平淡乏味。片刻后灿烂结束，四周恢复宁静；小丑宿命性地从回转木马的终端、狮子和木马之间走了出来。仍然是同一个小丑，虽然在那样的化妆下无论是任何人看起来都几乎是一样，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二十四年前的小丑。小丑的衣裳好像有点退色了，帽子上的明珠也稍微混黯了点。

“那么先恭喜你啦！”小丑蹦跳着向我走来，双手往两旁张开，歪着头说。

“谢谢。”这次大概不会错了吧？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

“那么先恭喜你啦！”小丑维持着一样的姿势，重复了这一句要命的话。

“恭喜我什么？”好吧，单纯靠记忆是不管用的，我唯有小心翼翼地再尝试。

“恭喜你什么？恭喜你什么？”小丑用右手搅动着腹部，模仿留声机的姿态讽刺着我。“为什么又是理由呢？原因真的那么重要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噢！四十二岁的生日！那不值得恭喜吗？如果不值得恭喜，为什么我会出现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