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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5/2017
陈秀莉.传承(上)
作者: meewei

那些试题是一圈圈的捆绑,A至D的反覆循环,绕成一圈文明的死结,她被束缚在那里,一个文明的受教者,正在用她八岁的脑袋抗衡这一切。试题里四分之一的命中率,其余的是藤鞭的抽打,精神的压榨。但是,她怎么忘了这一题呢?“鸡圈”的“圈”,是念“juān”,还是“juan”呢?这题妈妈教过了,也吩咐补习老师教了好几遍。本就是驾轻就熟的事,跟着“鸡圈”一起的,还有“圈养”、“圈舍”、“圈地”、“圈起来”…………它们总是一起出现,她善于在这一组“圈”里辨别出它们不同的读音,但现在这个落单的“鸡圈”出现在卷子上,却让她开始有点狐疑不决了。

时间分分秒秒地在流逝,考试时花太多时间在想答案,妈妈说这是大忌。但若妈妈看到这题答错,更是一个大忌。她无法区分这两个忌哪个比较大,唯独感觉到这鸡圈里的鸡群似乎在她脑袋里快要掘出一个洞,它们咯咯咯地一股劲儿想要冲破记忆的藩篱,随着“圈养”、“圈舍”、“圈地”、“圈起来”…………一起在这八岁的脑袋里泛滥开来,游荡在浑浊的知识海洋。咯咯咯那些被工整分割的知识记忆,也仅是用一根细绳牵绑着,绳子一松,这些鸡群遂又伺机作乱,将脑袋里其他整齐归类的知识排序打乱,咯咯咯。

鸡爪持续骚动,她按捺着自己的惶恐不安,将脑袋里零星的记忆重新组装起来。她善于组装知识,那些零星的知识片段在她手中就如乐高积木一般,在妈妈的长期训练下,她能够没有缺漏地拼好她的知识模型。她复制过无数知识的膺本,这样的操作相当得心应手,她熟练地在考卷的空位上写下“圈养”、“圈舍”、“圈地”、“圈起来”、“圈牢”和“鸡圈”。幸而妈妈给的多音多义字练习从未调乱顺序,一张原形,千张影印,在如经文般的反覆循环当中她记牢了出场次序。接着,再将背过的读音顺着秩序写下来,juān juan quān…………啊!鸡圈是j4!是读juan!循着记忆,她找到了原型,让她得以从悬崖边打捞了一分,躲避了一次鞭打。侥幸而快乐的感觉,就如她背过的“快乐得像只小鸟”。

凌晨两点,全家一片酣睡。她清醒着,且目光如鹰。凭着大人的嗅觉,她在成堆的参考书里寻找蛛丝马迹,考试,关于考试的,一切细微至零点五分的信息。她一手握着网络上买来的各华小历届考题,一手用笔划去今年不考的范围,先将那些毫不相干的知识删除,避免扰乱她八岁女儿的脑袋,那个只能拿九十六分以上的脑袋。她轻轻地划了一个叉,翻了几页,直觉地担心女儿无意间把不考的那页给做了,于是她复又找回那一页叉,在叉上写着大大的“不考!”避免女儿浪费了一丁点脑容量,脑汁如仙露,每一滴定要点在伤患处。今天下午致电问过国文出题老师了,她说,造句最少八个字,她紧张问道“gotong-royong算几个字?”“一个字。”老师答。一个造句三分,凌晨两点半,她坐在书房地上,地上层层叠叠的书散乱且沿着一条不规整的轨迹,向女儿的睡房延伸,像一种绵长而复杂的爱意伸入女儿房间。胸腔灌满母爱,她在那条堆满各式参考书的漩涡中心一笔一划写下马来文造句句子,好似是岳母刺字的轮回。岳飞换了个女儿身,投胎到一个马来西亚华裔家庭,好在时代文明得不需在她背后刺上“精忠报国”,只需在苍白的单线簿写满bina ayat。文明世界让报答便捷省力许多,但量却增加了不少,那密密麻麻的bina ayat写了十来页,待她早晨苏醒,便可牢记。牢记,在考试制度面前也是对母爱的一种报答。

灯光暗黄,时针移到三,她的bina ayat到第十九题,重新审查,满意跳下一题。写了一遍,再数一遍,八个字,不能多的,免得浪费脑汁。她坐在漩涡中心,沿着那个错乱的参考书轨迹输送养分,到沉睡的孩子身上。她意识到,一种母体和孩体的连接,并没有在剪断脐带那一刻就此分裂,那条连接在未来是一种隐隐的存在,像无线网络一样,母亲那一端永远发射着无比强大的信号。

受到来自母亲强烈信号的左右,在她脑袋里霸道地建立一个初始的帝国,那是母亲的殖民地。随着母亲的殖民版图迅速扩张,她没有太多空间容纳属于自己的思想,那些属于小孩的童趣思维,早就打包着行囊潜逃了,去后留下的荒地,很快地被母亲接管,仅留下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如今,硝烟味也被新书的气味接管。战败在她,于是她诚实地缴交所有童年的欢乐,使她与同学们画地为牢。而母亲对于绩效制的忠诚也逐渐影响了她,“这么简单都不会,我五岁就会了。”“我妈妈说我很聪明,我每次都拿第一名的。”她继承母亲这种炫耀的沟通方式,每一句话都必须将别人踹在脚底下,以此垫高自己。她用一百分串成一条隐形的项链,成天在校园里戴着,晃着,是一种高贵的象征。但她并非天生就爱炫耀,惟在母亲长期的训练下,她从小就尝到被赞美的喜悦,她站在高峰上,俯瞰天下的痴儿,冷风嗖嗖吹着,就吹成了一种自己是天才的感觉。她是天才,母亲如是说。儿时逢年过节前一个月,大扫除与唐诗相应而生。在妈妈东抹西扫之下翻飞的一片尘埃中,她朗朗的读书声近乎一种佛教的赞颂,让母亲在尘埃骚鼻的空气中感受一种类似于空灵的狂喜。每年回老家吃团圆饭,妈妈必会撵着她赶在最后一道菜之前大声朗诵诗歌。诗歌夹着龙眼白果一起,一口诗歌,一口白果,亲戚们囫囵地吞下了她的才情,尽责且识相地夸奖她的聪慧。此时妈妈必出来谢恩,口里嚷着“我都没教,她自己看书就学会了。”

一上二年级,便感觉聪慧好像走到了边,再往下挖似乎就没了,还隐隐能够闻到已刨出血的腥味来。卷子上洋洋洒洒的几个大字69/100像一具苍白的尸体,死已久,按下去硬邦邦的全无肉感,也让她怀疑起这是不是自己的卷子,但卷子旁写着“陈晓琪”没有错。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在讨论卷子的时候也刻意用铅笔盒盖着那六十九,像是盖着一滩血迹,六十九,六十九,她的聪明好似快要溜走了,这是成绩对她出的谜语吗?两年来的读书生涯,她从未考过这样的成绩,妈妈的要求是九十六以上,现在却落得一个六十九,她回想起作业本上那一页页打着一个个大叉的页数,上面妈妈的字迹大大地写了“不孝”,不孝不孝不孝,翻一页就是一个不孝,她不明白妈妈为何要在她的书本上写着那么多“不孝”,但她隐约能够感受到不孝的意涵,不孝即是鞭打,不孝即是冷落,她考不好(不孝)的时候妈妈会一手拿着藤条,一手拿着卷子,一道题一次鞭,落在大腿或身躯,浮现出一条条暗红色的条纹,如僵直的虫,刚死不久,偶还渗出鲜血,按下去只是疼痛,没有其他。这些种种,都是因她的不孝而起。不孝的时候她也好几天无法出门,九十分以下的成绩皆是一个羞耻,她必须足不出户,在家面对羞耻,别人问起,只能缄默,等待下次的成绩出现,用新的光荣覆盖旧的羞耻。在三缄其口的日子,妈妈翻起写着“不孝”的那一页,啪在桌上就是做,语气中的权威和冷冽,像皮肤上渗着血的虫子复活然后往心里钻,一口一口地啃食。她没聪明得懂得叛逆,心思全寄放在母亲那边,母亲这下心灰意冷,她也就无能为力了。

六十九分仍在书包里,两天过去了,马来文英文纷纷华丽出场,九十七和九十八,妈妈颇为满意,还记得那天早上妈妈将她的卷子夹在腋下,辟辟啪啪地下楼去理发店剪头发,坐到旋转椅上随即将腋下的卷子摊在桌上,望着镜子,顾着其他。“人家都说华小的国文难,哪里会?我的琪琪随便考都九十七,那三分还不是因为字没有写美被扣。他们学校是这样的啦!没有给到一百分的,一定要找一点东西来扣。”她从镜中享受着其他人羡慕的眼神,女人们在布满水迹的朦胧镜面里晃动,尽责地夸耀晓琪。她坐在镜前,满意地欣赏镜面上女人翻阅卷子时露出的称羡和赞叹,光影在镜里流动,便像在看一场电影了。只是她入戏太深,太把这些奉承看作一回事,未曾察觉半点虚假。“你们有上培安小学的网站吗?”她倏忽想起什么似的。“我女儿的名字在上面啊,陈晓琪,马来文演讲比赛第二名。那个第一名是老师的女儿来的,他们做手脚的啦!不然我女儿都第一名了咯!琪!”她洪亮的声音盖过收音机的声响,此时正在唱着龙虎榜第三名流行歌曲。坐在旋转椅上洗头的女人们暂时把眼前的《风采》杂志移开,将目光落到马来文演讲比赛第二名的陈晓琪身上,她缓缓从柜台挪出半颗头,迎接女人们的注视。“琪琪,来来来,你的练习等下才做,你来演讲给安迪听。”她将女儿唤来,将她肩膀摆正,让她对着一位头上顶着一堆泡沫的安迪。“琪,你表演给安迪听。表演给安迪听。”

六十九分仍在书包里,它是一个溃烂的伤口,在书包里一天天腐坏,晓琪一睡醒就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翻找它,上面仍旧写着六十九分,她遗憾它并没有长大,一觉醒来后,它仍是六十九分。她无奈,只好一再延宕救治这伤口的时间。白天上课,她每一个换节拿书本的时候都会去看她的六十九分,它安静地躺在文件夹最后第三格的《星星画报》里面,星星会负责守护它的秘密,《星星》是课外读物,与考试无关,所以妈妈不碰《星星画报》。它也用铅笔悄悄改写过卷子上的六,将六的尾巴悄悄地延伸与卷曲,收成一个八,但无奈老师写的六过于平直,改写后的八像个闪到腰的老人,她遂又打消这个念头。

她试过了许多方法来消除心中的六十九分,这六十九分像是被下了诅咒似的,让她轰的一下瘸了一条腿或是一个胳臂,总之就是隐隐感觉到身体上的某种缺失,就算谁也没曾说,但有块东西就是遗失了,去了哪里她也不晓得。最后她决定求助于神明,那天她从神座拿走了她的考试神牌,属于她的神牌共有两个,但只在考试时才需戴上,平日置在神台上的香炉旁,吸收香火的灵气。那两个神牌中,一个是镶着金边的文昌神,留着两条黑长的胡子,颇有杀气。妈妈说文昌神给法师开过光,考试不会的时候心里默念文昌神,就会想到答案了。另一个神明则颇为神秘,它没有面貌,就一个金色的旋转圆筒,这圆筒上刻着三篇重要的经文,太阳能驱动,24小时旋转着,妈妈说转一圈代表颂了一次经,会长智慧的。因此她在学校里戴着它的时候,胸口感觉着它的转动,像是另一颗心脏的跳动,让她感到异常安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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