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Newsletter 活动
04/09/2017
【花踪散文· 决审钟怡雯推荐发表】梁家恩·吴西
作者: niki

如果你见过他们幼年时无辜又明亮的眼,怯生生的仿佛时刻在向你认错,你会理解我妈为何无法抗拒她的请求。更何况,在这间家————她叫个不停高调擅闯的这间家,此前不久一只少年公猫因出于本性,放弃稳定的粮食供应及人类的溺爱,在他该履行天责时出走了。

这是一只小花猫,从小嘴到前脚,还有圆滚小肚是白色的,从鼻尖到后背覆盖着橙色再搭上小块小块的黑色花斑,一直蔓延到尾巴末端;两眼之间有一道雪白花纹,一对小耳挺挺立着;从体型看来刚断奶没多久,毛还没长的足以柔顺贴身,全身毛蓬蓬的。

“她收到消息来应征空缺。”我们断定。

“母猫不会走,可以养很久。”我妈为这次的收留找到了正当性。

我妈自小爱猫。七十年代末,在我们这村子里,孩子等于劳动力,但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不必随兄姐父母进芭干活。中学辍学后,白天的时光陪着她的就是家务、电台、猫咪,和二十几年后的某个下午差不多。在她成为母亲之前,已有三只猫被她扶养长大。

“吴西,来!吴西!”

喂猫粮时,我妈这样唤她,让她知道这是她专属的两个音节起伏,而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这不是吃饭的意思。

关于猫的名字,不知是出于念旧还是惰性,在我妈不同生命阶段里出现的猫,不论毛色雄雌,都没有第二种称呼。你可能听过一种说法,在深山里不准叫唤同伴真名,否则让山里的妖魔鬼怪知晓后,会把他的灵魂带走。名字藏着灵魂。当我妈把名字再次套在新的小猫时,对我来说,如灵魂转移,如活佛转世,某种人与动物的灵性纽带就连接上来了。新吴西的到来,我妈很快就从少年公猫无情出走的哀伤切换到迎接新生命的欣喜。

似乎语言在猫的认知里,辨识其含义的标准是非常苛刻的,同样的字眼,换个声线发音就等于无含义。她的名字,从来就只有我妈叫唤时,才能得到她的一个回头,这是她和我妈特有的亲密度,就如她会在我妈晒衣服时,厨房煮菜时,不吭一声走到我妈身后坐下(但这忠心姿态让我妈几度差点往她身上踩去)。问起我妈这名字的意思,我妈也忘了,我是在小妹牙牙学语时才找到趋近真相的真相。

是的,与此同时,我家摇篮里其实躺着个人类小孩————小我十八岁的女婴儿。在这女婴儿往后的成长岁月里,她不时要和一只毛茸茸的优雅动物瓜分母亲的宠爱。当吴西在我妈右边的怀里眯眼享受抚摸时,我这小妹必定钻进左边嚷求同等对待。在她从婴儿语过渡到成人语时,有些发音还很含糊,比如新郎说成新囊,小猪说成小嘟。有一次吴西又跳上沙发睡觉时,她模仿我爸训斥的语气,“胡须!胡须!”,我纠正她的发音,同时瞬间明白这名字的由来。

就像把好可爱说成好口爱一样,刻意说歪个音就想让自己和形容物一起可爱起来。我妈一定是把第一只猫的脸部特征取成名字,然后再刻意说歪个音,歪着歪着竟成了往后的正统了。托我妹的福,她歪歪的发音还原了真相。我把这结论告诉我妈,再把她某段回忆联想起来,她同意了这个说法。我妈曾告诉我们,她在小时候很好心的,常替第一代吴西修胡须。

吴西,吴西。原来我们每唤她一次,都在复诵我妈的童稚。

我家门前是一大片的油棕芭,地势平坦,树冠茂密,苔藓在太阳无法直射的泥土表层大肆蔓延,是吴西的大狩猎场。她常把田鼠、小黑蛇、小四脚蛇叼进屋里,走到我妈面前放下,看着我妈轻喵两声,拿了我妈的惊吓和称赞才愿意叼离屋子。作为家猫,她是不需要这些小生物来果腹的,我不止一次看见她把口中的小四脚蛇甩到空中,等它着陆时来一小段追杀,然后再次叼起、抛向空中、追杀,乐此不疲,直到四脚蛇绝望的不再动弹。有时,她会直接把尸体,通常是老鼠,直接放在家门口。我妈说这是报答,但我后来看到一种更动人的说法:如果家中有小孩,家猫会猎捕一些食物给他,因为她觉得任何幼兽都没能力自行觅食。这样的行为,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小妹兴冲冲拿着火炭夹,和她争抢误闯我家的老鼠为止。终于长大了呀,我猜她瞳孔反射着一兴奋蹦跳的幼兽和火炭夹上的鼠时,欣慰的想着。

吴西来到我家的时间点,是我刚离家到都城念书时。在每一次和我妈的通电中,她的所作所为常被聊起,有时是她又和野猫干架了,有时是她的暖心陪伴,后来经常聊起的,是她又大肚子了。她本来会自行解决生孩子的事,直到某一次我妈刚好全程看着她生产后,从此她要我妈妈注视才能生小孩。她在临产前会一直在我妈身边打转,喵个不停,我妈会意后就把她抱进准备好的箱子里,在旁陪着她挤出一个个小东西,然后吃掉自己的胎盘。有一次她的生产时间,碰上新加坡连续剧大结局,我妈是一秒都不能错过。她好不容易把我妈在广告时间叫来,挤出两只幼猫后,我妈见生产顺利起身离开去看戏,她竟跳出箱子追上,把我妈叫回箱子旁。

当她的孩子出世时,她的行为会开始脱序,但是符合母性。她没两天就要迁移小猫待的地方,每次的首选一定是房间的衣橱,就算我们把小猫撵回箱子,她还是不死心的一一叼回来。把房门关了,她还是会在家中刁钻的角落,如电视机后方、书架底层放置孩子,一被发现又被我们运回原地。于是每到生产期,房门一定紧闭,几只未睁眼的小猫会一直在空中运来送去。最后她会疲累的趴着,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叼齐的小猫又都被送返箱子,她只能喵得大声点以示抗议。

吴西或许在生存层面上不需太多教导就领会许多技能,如打斗、捕猎、爬树、交配、育儿、甚至自行医病,她们在千万年的演化中渐渐积累了适于生存的,近乎条件反射的本能。但在她的物种里没有历史知识上的传承,她或许会在安定的环境中建立起生活规律,如早上一听见屋内的房门打开,就催着要早餐,吃饱了就会消失一阵子,有时在屋顶上呆坐,有时会在邻居家的车顶看见她,有时在狩猎场闲逛,但不管在哪里,我妈晒衣服时她就会在身后。在我妈完成家务的一段清闲时光,她会自愿或被迫待在我妈怀中,陪我妈看电视吃早餐,然后找个机会就跳开。晚饭准备的时间,她会像下班一样回到家里,惬意的待在忙碌的厨房。接着在全家入睡时,不论她如何不愿意,一定得独自待在屋外。

但她不会理解更大维度上的规律运作,如大太阳后会有大雨,如大扫除后是新年,如不管多么细心呵护,每次孩子们断奶后都会完全消失。我妈统计过她这些年来共生了六十几只小猫。有些送给别人了,有些夭折了,而大多都会被放在马来档口附近的公园。不管是第几次的骨肉分离,吴西都会在发现少了什么之后,持续几天焦躁的到处搜寻。一次,在小猫消失几个星期后的深夜,本在屋外矮墙上放空趴着的她,因为电视广告的小猫叫声,拔腿冲进客厅,俯身查看隐蔽角落,跃上高处俯视全局,一回又一回。

她真的不理解吗?我妈说家猫会对自己的死亡有预感,除非你把他关起,不然她会离家远远地死去。这样的告别方式,她经历过几回。为什么猫族似乎明白死亡是生命周期这规律运作的终点,而且选择回避?

吴西在我家的这几年,我的家族正步入贺喜与送别频繁交叠的年月。那些摸过她头的年老人类,某一天会不再出现;然后某一天会有个没见过的,只会爬行的幼小人类饶有兴味的与她对望。这间家的成员,也接连开展人生新阶段,离家念书或打拼。

而她自己似乎因过度频繁的生产,体力渐衰,日渐消瘦。

“吴西老了咯,你看她走路。”

“带她去绑啦!”

“找一天得空先。”

就像人生中某些真正的大事,你挂在心头,但生活中的琐碎会令你总是先把它搁置在一旁。如果吴西早就结扎了,结局可能会不一样。

那天早晨,我们正要出门,为久疾缠身而忽然暴毙的大舅捡骨。邻居哭笑不得的把吴西抱来,说她在邻居客房床上睡了一晚。从没这样的事发生过,在哺乳期的吴西不会离开小猫太久,而这一回她常不见踪影一整天,留下饿得大叫的四只小猫。吴西已经无力站起,软绵绵的任我把她抱回小猫身边,这时一只小猫已冰冷僵硬了一夜。我妈这时为难了。一边是大哥,一边是如小女儿的爱猫。捡骨的时辰不能等,我妈只能在匆忙中瞥了她几眼,还没任何触碰就上了亲戚的车子先走。我和我妹在她身边待了一下,妹妹轻轻的抚着她的背。等妈妈回来啊,等妈妈回来。

“我看我们回去时,吴西已经没有了。”走在排列整齐的骨灰灵位之间,我妈说道。

当晚我已身在都城,我妈说吴西只是静静的躺着,好像在想事情,小猫已经埋了。第二天下午,我妈说吴西出殡了,走的时候眼睛睁着,有两只小猫陪葬。再一个下午,我妈说最后一只小猫也救不活了,被我弟包在报纸,放在油棕芭的深处的某棵树下。

我想吴西在最后的那几天里,可能活在巨大的挣扎中。她本想依本性不倒在主人面前,于是走得远远的,从容死去。但她越走越心慌,毕竟孩子们不能没有她,挣扎一夜之后她疲累的折返。然后在家待着,她又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再次出走,后来又因为同样的挣扎,回到孩子身边。她就这样来回了至少有三趟。最后,那不知是离去还是折返的半途,她体力耗尽的倒在邻居的房里。而那几天我们全家都在大舅的丧事里忙碌着。

我妈在电话里还是会聊起她。

“有时我会忘记吴西不在了的叻。得空时会自然而然叫她叻。”

或许,某个下午,某只小猫又以同样无辜明亮的眼,到我家门口向我妈撒同样的娇,得到同样的名字。如哆啦A梦在告别大雄后,乘上时光机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成为家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常。

分享到:
热门话题:
更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