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看中国真人秀节目，其中有钟丽缇，她的一颦一笑总让我想起阿河。后来知道钟丽缇有越南的血统，我才恍然，难怪她们说中文时有着相似的口音，甜美中带着些许的撒娇，听得让人耳朵发痒，那是越南女儿独有的柔美。

阿河是我的大学室友，我的床位是B，她的是C，一样的高架床，底层是衣柜和书桌，上一层是床，我们的床位相连，我们彼此喜欢也彼此嫌弃，平日选择双脚对着双脚睡觉，只有在说亲密的悄悄话时，才会头对着头。

阿河爱美，却又对自己不够自信，早上醒来总是绞尽脑汁在有限的衣裙中找出最美的搭配，我喜欢看她对着镜子旋转顾盼，审视自己。她总是会回头问我她美不美，我若闲着，会一本正经地给意见，故意挑剔，让她忙着把身上的衣裙换了又换，直到我累了，或是她就快迟到之际，我才会点头，让她过关，心满意足地出门，上课，打工，恋爱。

我是她的魔镜，她不懂自己有多美，我懂，但我不想让她知道…………

在美丽的台北，我们是同病的异乡人，我找不到道地的马来西亚食物，就跟着她去吃越南菜，吃了，也就上瘾了，彼此都没有钱的时候，甚至会央求她煮几包越南口味的快熟面，两个人在窄小的宿舍里，狼吞虎咽地填饱空虚。

好吃的越南餐厅有两种，一种在小巷的深处，不是越南人根本不会知道，一种是在闹市的中心，贵得能掏空我们的钱包。我和她总是在冰冷的冬天，又冷又饿又想家的时候，从内坜搭巴士到中坜，有时是桃园，穿越大街，走入深深绕绕的小巷，吃饱肚子，温暖心房，她呢喃着她的越南，我轻语着我的家乡。

有时越讲越大声，幼稚地争论和比较，在思念里钻牛角尖，和着美食吞咽下滚烫的泪。

我最为欣赏排骨米粉，清爽的米粉里拌入大量的蔬菜、香脆的炒花生、及一大片烤的香喷喷，略焦却仍然多汁的排骨，最为关键的，是得浇下比适量稍微多一点的鱼露，那说不上是臭还是香的滋味，刚好和我想家的肠胃接了轨。拌好的米粉让人越吃越饿，不知觉吃下一大碗，觉得凝滞已久的胃口总算开了。

越南的春卷很美，半透明，韧韧有嚼劲的面皮包着红白相映的虾子、各色蔬菜、香菜、米粉，当然还是得沾着鱼露吃才过瘾。

越南的小店里的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喝啤酒，电视里播放着很多年前的越南老歌，我和阿河却忍不住偷偷地笑，笑那老土的服装，艳俗的伴舞，唱歌时一本正经的神情，笑着笑着总是会在某个时刻安静下来，店里的越南男人们抽着又烈又呛的香烟，灯光刺眼，空气闷热，我和阿河却不想离开，她托着下巴，一条腿盘着，一只脚在板凳下摇晃，看街道人来人往…………

有一次，阿河想吃鸭仔蛋，店里不让客人只点一粒，两粒她又吃不下，强迫我和她分着吃，我坚决说不。当下，我看着她的脸绿得仿佛要和我绝交一样，只好妥协点头答应尝试。鸭仔蛋里头是快孵化的小鸭，得沾着盐巴，黑胡椒和几片味道极重，叫做邀央的越南香菜一起吃下。我心理上抗拒不已，但为了友谊，上不了刀山难道还吃不下一口鸭蛋吗？还真不能，只一口，我就作呕了，阿河大怒，说我都吃得下那么恶心半生熟鸡蛋为何不能接受全熟的鸭仔蛋呢！我也怒了，半生熟的蛋哪里恶心了，快孵化的蛋才恶心。还好其他食物仍然美味，拦住了我们幼稚的争执。

阿河说跟着我们一群马来西亚同学其实极其吃亏，她说她原本一口标准的台湾口音被我们影响深重，口音已经偏向我们了。她抱怨着系上的教授和讲师都错认她是马来西亚人，考试时打分都不手下留情了，因此她坚持在每份考卷的末端写下她是越南人，请老师们网开一面，我哭笑不得，要说她不争气，她的中文程度比其他的越南同学好上太多，要她继续精进，她却觉得吃力，不愿更努力，只愿意没日没夜地追看大陆的连续剧。

记得有一次，她抱着标注着汉语拼音的白话版《西游记》阅读着，转头问我其中一个字词怎么念，我回头一看就答了她，来回几次后她才迟钝地大惊失色，我和她隔着大概两米的距离，我却能轻易读出她手中书里的小字，她不信邪地把书挪远些，再问，我仍然看得清，嚣张得哈哈大笑，也许是妒忌我的好视力，也许是生气我的态度，她气得一整天都不和我说话。

还有一次，她生气是因为她发现我不是“马来人”，她以为我是同类，是“非华人”，是和她一样千辛万苦才学会中文的“同类”，没想到我竟是华人，自小说华语，学中文，她瞬间觉得自己被欺骗也被背叛了，气了我整整一天。委屈地说中文对我们来说当然容易，都不懂她的苦，怪我逼她看书用功。看她发脾气我可心疼了，哄了好久好久才缓过气来。

相识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终究会分离，却也掏心掏肺做了好几年的闺蜜，我想她却也没联络她，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会在如此的一个夜里，疯狂地思念我。

想念她，想念她失恋的那晚上，她哭着说此生不嫁，我凉凉地应她一句“没关系，老了，我会让我的孙子去探望阿河婆婆，给阿河婆婆买很多很多的面包。”她破涕为笑，夜深了，露重了，仍然挽着我去校园里散步。

天空飘下绵绵的细雨，我说“毛毛雨”的同时，她说了“泡泡雨”，彼此对望一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