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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9/2017
龚万辉.专栏:大迁徙时代的照相机
作者: meewei

高中的时候,他向同班摄影社的朋友买了一架二手的手动照相机。那时的相机还要装底片的,拿在手里掂一掂,一种沉沉的感觉,像在手心,沉稳睡着一个掠取时间的神器。那镜头之中映着紫蓝色的折光,往里头看,如探勘一个深邃无底的深井。那时他没事就用一块绒布小心翼翼地拭擦镜头,惟恐光洁的镜面沾上一枚尘埃。然后向着镜头呵一口气,一抹云雾在镜面上瞬时浮现又消失。

他有时会躲在房间里,捧着没装底片的相机,对着床边窗户摸索光圈快门。他轻抚着那架黑色的照相机,心想,也许自己只是沉迷在那种纯然机械组合精巧细密的妄念里头吧了。在看不见的机身内里,仿佛自成一个微小宇宙。姆指扳一扳过片杆,手心可以细微地感受到里头细小金属齿轮流畅无间地咬合、牵动。快门叩达轻响,有那么一刻,或许真的相信自己就此凝固了一瞬之光。

那是他拥有的第一台照相机,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整个高中时代他都没有去参加摄影社的外拍活动,都是自己一个人,把照相机藏在书包里,天天放了学就踩着脚踏车在小镇里四处溜跶。那是他的九○年代,小镇街道上的车子还不太多,老街场犹绽放着最后的繁盛。他手里捧着照相机,拍市街路人、屋檐蓝天、流浪猫狗…………最后连电线杆也拍,眼睛贴着狭小的取景框看出去,一只一只的燕子站在电线上,衬着夕阳的逆光,如五线谱上的音符。每一张相片都是他曾经凝望的小镇细节,然而他其实并不真切理解他正在掠捕什么。一座小镇的怀旧风华?抑或是他自己挥霍无度的光阴?

许多年后,小镇的马路改了道,新发展的社区蓬勃又热闹,老街一比就老了。曾经在照片中定格的小镇已不若眼前物景,就像老家相册里的全家福也从来没有真正把童年时光留住。

时间不曾停留在精密的暗箱里。模仿人类眼球构造的照相机,留下的仍然也仅是回忆的光雾而已。他那时读罗兰巴特的《明室》,书里说摄影令人伤感的原因在于“此曾在”(Thathas-been)。我们都曾在那儿,旋即又离开了。

比起罗兰巴特,他也许更喜欢温德斯的那本《一次》。温德斯总是喜欢拿起照相机拍下身边的人物。他们在照片里抽抽烟,散散步,都那么悠闲。

他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失去了对拍照的热忱。许多年后,高中朋友纷纷在脸书分享十几年前同班同学出游或生日会的那些老旧照片,引来大家惊呼又感慨的留言。一张一张点过翻页,那时候大家都缩着肩膀拍照,连手都不敢搭在女孩臂头。而他就站在同学之中,脖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照相机,如今却再也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拍下了什么。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留住时间。那台高中时代的照相机,后来被他长年丢在抽屉,镜头因为保养不当而发霉了。把镜头拆下来,凑着阳光看,可以看到镜面边缘长满了纠结一起的白色菌丝。大迁徙之后,照相机依旧裸身静卧在抽屉里。那机腔内里,那幽暗无光的精密小宇宙,此时此刻就像宫崎骏荒弃而无人得以启动的天空之城。那曾经暂留暗室、定格显影的珍贵时光,肥沃滋养着入侵至精细齿轮之间的霉菌,终究慢慢膨胀,慢慢长成了一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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