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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0/2017
【李永平悼念特辑(中)】李志勇.风起,风散
作者: meewei

马大东姑大礼堂(Dewan Tunku Canselor)旁边是条笔直的柏油路,另一端是片小空地,中间长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旁边立着孔雀石绿的牌子,上面有校名、校徽及年份。元旦前夕,宿舍里校园外的学生填满空地,等待工作人员乘着摩哆,拎着不锈钢号码徐徐过来。在众人倒数声中,牌子在十二时从2015换成2016,鼓掌欢呼此起彼落,大家三五成群拍照、喝仙蒂、聊天说地。午夜见证年份更新,是校园跨年的一股风气。

老师和同学讨论合照的位置,我断断续续谈起这些事。李永平老师一边倾耳聆听,一边观望四处,最后露出“噢,原来如此”的神情。那是老师初次来马大,也是我初次遇见老师。握手问好时,即能从厚实手掌及魁梧身躯,感受到那刚毅劲力;然而老师开始说话,却轻声细语温婉柔和。究竟因为行程奔波而疲惫,还是处于游逛心情而闲散,抑或性情原本就刚中带柔,就不知晓了。那是我对李永平老师最初印象:撰写大河小说的澎湃气势之下,潺潺小溪正在流淌。

对学生来说,接待学者或作家,最高兴就是能近距离接触。于文字结构之外,于阅读感想之外,于照片简介之外,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带着一股风,于交流中奔驰激荡。但是最紧张莫非担心无法搭话,或提出蠢问题。之前知道《吉陵春秋》和《大河尽头》等等,知道国籍认同掀起的舆论纠纷,此时却发现自己缺乏深入了解,不免惴惴不安。

结果我们没有聊小说创作,也没有聊身份认同。在马大校园留影前后,我们不知为何谈起黄玮霜的《母墟》。

再次见面,是李永平与黎紫书在马大进行“马华文学高峰会”对谈之后。会场上老师坦言写完《朱鸰书》,纠葛长久的生母婆罗洲和养母台湾已经和解。离席之际听到与会者私下议论,李永平之前在台湾不承认自己属于马来(西)亚,如今来到大马为何改变立场?“是投机分子!”与会者愤愤不平。我在一旁不语,思索透过写作停息生命纠纷,这举动是否意味他已经放下执着,是否表示他正在告别某些…………直到老师在远处讲台将近离开,我默默离开会场,驱车直奔吉隆坡市中心。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有人撑黄伞、围黄巾、持菊花,只要越靠近独立广场,就越多身着鲜艳黄衣的民众来来往往。当时净选盟主席玛丽亚陈在国安法令下被扣捕,民众齐聚独立广场静坐抗议,争取释放玛利亚。李永平老师想到现场看看,就由许德发老师和张惠思老师带领,随行包括高嘉谦老师,魏月萍老师,以及一批马大中文系学生。由于广场被执法单位围封,大家必须从国家纺织博物馆开始步行,越过巴生河,绕过旧集市(Medan Pasar)钟塔,经过占美回教堂轻快铁站(LRT Masjid Jamek),在苏丹阿都沙末大厦后面绕了大圈,才能抵达独立广场。车辆、巴士、轻铁持续穿越这历史的城,扬起市中心的风,闷热不已。

老师略显疲惫。起初步履稳健,途中却越走越缓,到最后跟着他慢慢散步。我频频询问要不歇脚,老师频频回答没事没事。身着鲜艳黄衣的民众依旧来来往往,许老师和张老师已经走在前头,高老师和魏老师走在中段,其他学生零零散散地陪着老师们闲聊前进,没留意到老师和我其实还在很后头。众人快要进入独立广场,而老师才经过占美回教堂轻铁站,就开始喘气冒汗。立刻停步。

老师望我,苦笑。“小子,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赶紧扶着老师,我们慢慢折返,在附近的快餐店休息。帮忙老师点了杯可乐,联系其他老师和同学,我们就坐在落地窗旁,看身着鲜艳黄衣的民众逐渐散去。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大学生活,疲惫的老师顿时矍铄,聊起教学生涯,聊起养生运动。顿了一顿,老师问:有没有创作?我尴尬笑笑:偶尔写散文。此时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铿锵有力:

“小子,你想写小说吗?”

我顿了一顿,许老师、高老师和一些学生推门而入,关心老师状况;接着一小撮黄衣民众陆续涌进,整间快餐厅顿时热闹喧嚣起来。

将近一年前的那晚,我来不及答覆,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常跟学弟妹说,中文系办活动,学者作家来去匆匆就像一阵风,飘荡在短短的几日行程,往日可能难以相会。只要愿意趋近,不论狂风抑或微飔,都可能启发思绪,甚至多结交一位良师益友。马大池塘太小,文本世界太大。如何在小池塘拓展视野与胸怀,阅读与思考是基础,创作和学术是核心,然而学者作家体现的风范,也许可以作为一种借鉴。

那日午后知晓李永平老师逝世,是我在九月接到的第五则噩耗。早前,亲戚、同事、邻居、高中同学,陆续离世。大家仿佛拿好号码牌走向彼岸,此岸的我们,只能被通知,然后缅怀惦记。知道老师健康状态恶化,知道老师不懈创作《新侠女图》,此时却发现一切骤然告终,不免惋惜。那日午睡初醒,思绪混沌。离开床铺打开窗帘,夕阳西下,泛黄晴朗,闷热如常。

窗外无风。

与李永平老师在马大合影。左起显恩、雪莉、志勇、李永平老师、诗伦、魏月萍老师、张惠思老师。(图:李志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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