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要我写一篇缅怀文坛故人的文章，还建议写宋子衡。我回复说不写宋子衡了。写宋子衡的文章多着，我想写别人。我问可不可以写别人。他说：可以。

想了几天，还没能找到方向。直到昨天，在细雾迷濛的山脚下，遇到了飘渺浮泛的老宋。

看他还是一身清爽康健，手里拿着把小刀往武吉山上走。我趋前，还跟他问了句：“还在？”

他还载着那双黑框眼镜，凄迷着双眼，说：“不在？能去哪里？”

我说：“那你，现在就想去哪里？”

“上山。上山找小竹竿，带青翠竹叶的，好给武拉必村的黑狗做几支孝子竹幡。黑狗昨晚走了，才五十七。”

老宋都七十八了。近年来步伐逐渐轻盈浮夸，但身子还能是清净康泰。别人对他的看法如何我不去置评说道，但我是认为，老宋自有阴阳两界的灵气来关照扶持，短期间内，他还是会康健地在武吉镇上为阴阳两界疏通引领，让那些应该离去的，能够轻盈净身地挥洒上路，不留遗憾不留累赘不留悲凉地亮丽着回归天年。

于是，我决定要为老宋写一篇。

老宋这一生，就是在纸扎业里跌宕起伏，在神灵在鬼魅、在阴在阳之间，在不信与在半信半疑到诚挚认同间，淡然或黯然或欣然地度过。

作为一个从事纸扎业者，一身所引带着，附蘸着的传说与轶事却也是武吉镇上子民们津津乐道的。

大凡从事神鬼阴阳交往业务的，如乩童如算命如收殓师如诵经道士者，大都瘦骨嶙峋，喜欢胡扯得天花乱坠，三寸之舌就是卷着百般忌讳与威慑，要信众们掏钱办好逝世者的身后大事，换个心安理得。

老宋却是微凸着小肚，沉默着爱理不理地，却也百般宽容地说道阴阳界间的无常与规矩。信者自有，不信自无，无须执意也无须盲目。如若老友们坚持要他说个清楚的人世间阴阳循环规则，他也是嘿嘿两声，微晃着头颅，缄默着走开。

在他心情愉悦着时，他还会说：世界尽头，就是冷酷的仙境。

这是他对人生唯一的诠释。至于为何仙境是冷酷的？他说：仙境，本就是虚无缥缈，我吃这碗饭的，说有仙境，就是要我的买家们，心理有所倚托；但冷酷，依然是这人生的最大事实。

从孩童时他就进入纸扎店当学徒。他身手灵巧，能攀能跳，一些高耸纸扎楼屋，纸扎师父总是会让他攀高写字或粘贴。一些酬神的龙袍官服上的美饰装潢，尤其是要经过手笔修饰描绘的，都是老宋少年以来包办的绝技。也因此，他从小就练就了一手毛笔好书法。

丧事与丧礼上的诸多祭奠法器，凡是需要人工绘画或落笔挥毫泼墨的，老宋从来就是从容上阵，挥洒自如。

老宋的毛笔字美有劲，而且劲透纸背，所以武吉镇上某个时期的一些商铺，都喜欢敦请老宋为他们的店号写招牌。老宋笔迹就成了一些店家匾额上的店号字体。还有一些店铺要印刷发货单或招牌广告传单，都会拜托老宋为他们提笔挥毫后，送到印刷厂制版下印。坊间相传，用老宋的书法作招牌的，或印制成品的，生意都特别好做，也特别兴旺。

这事风传到老宋耳里，他也嘿嘿一笑，说：这也是一则神话？

武吉镇上还有个姓宋的，叫宋子衡，跟老宋一样，都微凸着小肚子，有事没事的就是喜欢嘿嘿地笑两声后才开口说话，而且还载着一付黑框眼镜，喜欢沉默着瞪眼看人。

老宋不喜欢他。据说这人也是售卖文字赚名声，而且还响当当地，说是个不太吃人间烟花的写小说的大作家。

老宋总是说这人的文字赚不到钱，清苦一生。

但武吉镇民喜欢把老宋=宋子衡。

老宋不喜欢这种说法。

老宋说我是个纸扎家，畅通于阴阳两界，一手神仙的灵异和一手魂魄的牵引，我两手糊糊贴贴，扭扭捏捏，一座座楼台大宅院一辆辆豪华大汽车，银山金山，大火焚化后，阴间阳间，都皆大欢喜。

还有还有，老宋说：作家都远去了好几年，而我老宋，还在武吉镇上流连盘转。

这老宋真的还在武吉镇，只是步伐飘渺虚幻，只能靠机缘才能见到他。

遇上熟人朋友仙逝离去，老宋还是会自告奋勇地带了把小刀上山，就如前些时候我还遇到他时，他跟我说：上山找几支青翠小竹竿，带竹叶子，好做引魂的孝子竹幡，让老友一路好走。

想想：老宋≠宋子衡。

（注：宋子衡，马华著名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