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Newsletter 活动
20/10/2017
罗青 ‧ 高板凳与矮板凳(上)
作者: kychia

梦公写诗,喜以类似的“警句”为中心,然后专心一志,围绕此句,铺陈、堆叠、拼贴,为求“现代”,不惜多用僻典,不避幽玄,务必涩里求奇,险中生怪。

第一次见梦公先生,是我大学三年级开学不久。那是我迷元人散曲以及现代诗的高潮时期,手边预备了两本笔记簿,一本记散曲小令中读到佳句、佳篇,以备题画之用;另一则杂记,想到或偶得的奇句、奇喻(metaphysicalconceit),以及短诗,其中不乏模仿胡适以降,各家各派的新诗作品。

那时我住在新庄辅仁大学理学院男生第一宿舍,二人一间,在当年算是非常宽敞的“豪宅”了。可是对爱涂鸦的我来说,仍嫌太挤太窄,因为一旦画兴发起,便要尽情挥洒笔墨,容易搞得颜料墨汁鸡飞狗跳,弄得惊慌失措贴壁而走的室友,由起先的善意、好奇、旁观,渐渐转为厌倦、厌烦、厌恶,于是白眼不免常翻,嘴脸愈发歪斜,室内气氛,遂入冰点。

初入诗坛的滋味

没奈何,只好把随时涌现的绘画灵感,用文字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以便周末回基隆时再画。不料记多了,自己看看,好像与当时登在报章杂志的新诗,或现代诗,差不了多少,甚至有一些,好像可能还更胜一筹。要不了多久,记新诗、现代诗的那一本,居然几乎已完全写满,拿在手中,厚厚一册,像微微鼓胀发热的面包,令我大有珠玑满腹,才高八斗之感。于是,便起了投稿野心。

不料,一阵车轮乱投下来,篇篇惨遭退稿,害得我,弄巧成拙,摇身一变,居然,成了男一舍的名作家。原来,大家都从人来人往的宿舍公用信插架上,知道我与各大报社杂志,有密切来往,不是名家,焉得如此!弄得我心中郁闷不平,大叹编辑有眼无珠无胆,苦得我一肚子尴尬辛酸,无处诉说。

那个年头,图书馆中有关新诗及现代诗的资料,十分贫乏,仅见于卡片目录的几本,禁书又占了泰半,想找一册可以解惑的参考书,竟不可得。

就在这个时候,辅大“水晶诗社”的社长,历史系才子诗人方方(陈芳明),及时指点我,说诗人周梦蝶在台北武昌街设书摊,卖的全都是与现代诗有关的稀有资料,可以一试。我闻讯大喜,于是趁周末返基隆老家,在台北站转车时,顺道一弯,一探究竟。

诗句一行的滋味

那是一个周六早上还要上课的年代,若遇无课,我通常是起一个大早,带着干粮水壶,赶到外双溪故宫博物院看一整天的书画。到了傍晚时分,才赶回基隆晚餐。

这一天,我特别在台北站转往外双溪时,绕道武昌街明星西餐店,拜访梦公先生。时间是8点过一点点,走进武昌街的骑楼,一排店家尚未开门,空荡荡的廊道上,远远便看到有人在搬书整理书架的身影,我心想,这就是孤独国书摊了。书摊陈设简单,但见三尺多高的书架,倚廊柱而立,外加高矮两个木头板凳而已。我鼓起勇气,快步走上前去,斗胆向书摊主人自我介绍,一阵寒暄,说明来意之后,我立刻开门见山,幼稚的拿出了新诗笔记,双手奉上,敬请指教。

主人看着厚厚一本笔记,先是有些惊讶,继之有些为难,转念拉来身后高木凳,十分客气的让座,看情形是准备温和好言婉拒我,或简明快刀开导我。我见状,生怕手中的不情之请,遭到回绝,于是只好先发制人,急急解释道:“先生不忙,可以留下来慢慢看,我现在要赶去故宫看书画展,一直要看到下午5点,晚上我回基隆之前,再过来请益,这样可以吗?”。

先生闻言无奈,只好慢声说道:“你放心去看你的书画展,我得空会仔细读过,提点建议。还有,我会选一些合适你的书,可以买回去参考。”

晚上,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回到了武昌街。梦公静静的把笔记还我,顺手把一叠用麻绳捆好的书,交了给我。我问价付钱后,急忙打开笔记,期待的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值得看的?”

先生再度接过笔记,前翻后翻,翻了半天,最后就着昏暗的街灯,慎重的指着,倒数第二页的倒数第二行,严肃而低声的说:“看来看去,只有这一行还可以。”

一个馒头的滋味

第一次在孤独国书摊买到的诗集一叠,到现在还有印象,其中有余光中的《在冷战的年代》、管管的《请坐月亮请坐》、方莘的《膜拜》、敻虹的《金蛹》、金军的《碑》与《歌北方》,还有巴壶天的《艺海微澜》。以后到梦公先生处买书,大多都沿用同一模式,他见我来了,便在高圆凳的十字腿架上,抽出一叠事先用麻绳捆好的书,交给我。我也从不挑选,照单付钱全收。有时,梦公记忆有误,书有重复,我也乐于多藏副本,以备日后转赠同好。例如方莘的《膜拜》,我先后买得数本,都被好友“没收”了,现在身边的一本,则是从方莘本人那里强要到的。

如今想来,当时藏书中,重复最多的还是张爱玲,如《流言》、《秧歌》、《张看》之类的,各种版本皆有;其次则为有关古典诗的选本及论着。

梦公此一阶段嗜张,几近狂热。我大二时,就藏有文星版的《还魂草》,开卷就是张爱玲〈炎樱语录〉中的警句:“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底鬼魂,回来寻访它自己。”读罢印象深刻,至今无法忘怀。

梦公写诗,喜以类似的“警句”为中心,然后专心一志,围绕此句,铺陈、堆叠、拼贴,为求“现代”,不惜多用僻典,不避幽玄,务必涩里求奇,险中生怪。

那一段日子,诗坛流行“大乘”、“小乘”写法之说,梦公每每自言,他只能“小乘”罗汉一番,还做不了菩萨。因为,他写诗总是先有佳句,再苦思缀补成篇,于是拼凑前后之际,每难圆融,割裂过甚之时,又嫌做作,故尔一诗之成,往往呕心沥血,来回折磨打磨,有时一字一句一篇之制,几乎长达十年二十年之久。

难怪他要常说,写诗不是人干的;又难怪他每次讲到曾在香港任教英国诗人白伦敦(Edmund Blunden,1896-1974)的名句:“一块石头,使流水说出话来”时,总要欢喜赞叹一番,羡慕人家,随意散步,就能随手捡拾佳句,又不甚珍惜地随手抛扔,轻松自在,毫不费力。

有几次,他读到我笔记中他认为的好句,不免慧眼英雄,爱不释手,于是郑重对我说:“我看这几句,与你的个性不合,难有发展,就是勉强写去,也会糟蹋了,不如让给我来琢磨琢磨,说不定还有希望。”

当时,我笔记中,未能终篇的杂句、散章甚多,个人根本没有心力,也来不及逐一发展,于是就慷慨一笑,大方双手奉上。至于梦公后来是否真能得缘发展完成,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有时诗句之成长,诗篇之完成,往往要靠机缘兴会,如一味硬写蛮干,徒然得到两败俱伤恶果,还不如转赠有缘高人,或能修得正果。现在回想,当时的梦公,可谓正处于嗜句若命时期,苦心孤诣,不下初唐宋之问。

有一次,他在我的皇冠本《流言》封底,写下一则短偈两行:“日月横挑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认为此偈有茫茫宇宙,孤身直往之慨,气象博大冷寂,忘了是哪个禅师的手笔。事后我到图书馆查了一个下午,发现此句是由宋元时代3位不同禅师的偈语“重组”

而成:其一是“楖栗横肩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也”(《闲觉禅师语录》);其二是“柱杖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天台莲花峰庵主奉先伸嗣语);其三是“杖头挑日月,脚下泥太深”(《碧岩录》卷第三)。梦公深谙现代诗“拟人化”之法,遂误记如此,反而得一妙解。

由是可知,梦公在佛典语录与古典诗词上下的功夫,非同一般。

我们看他居然能请到叶嘉莹先生为《还魂草》写长序,便可证明。叶教授可是当时研究古典诗词的大名家,平生最是矜习笔墨,在此之前,从未替任何人写过序,更不要说是为现代诗集了。言谈之间,梦公对叶先生的学问见解,可谓五体投地。让我听了好奇,便向中文系的诗友打听,无巧不巧,原来叶教授前不久刚好应邀来辅仁开课,外系学生可以随意旁听。没过几天,“水晶诗社”举办演讲,请的便是叶先生,题目是“从比较现代的眼光看几首中国古诗”,由陶渊明、杜工部,讲到李商隐、吴文英,其中大部份时间在讲〈秋兴八首〉,让专研英诗的我,大开眼界,受益良匪浅。当晚发放的钢板讲义,刻写详细,共有三大页之多,我一直保留至今尚在,纸张则早已泛黄如前朝故物矣。

活动讯息

台湾著名诗人、艺术家罗青教授“诗与画:一个记号语言的观点”

2017年10月14日(星期六)下午2时至5时,于马大文学院B讲堂

联办: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工委会、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拉曼大学中华研究中心、唯美艺术画廊、马大马来西亚华人研究中心、一个亚洲基金、马大中文系毕业生协会、台湾文化光点计划、驻马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

报名处:03-79675651/011-37894733

报名费为:10令吉(预先报名)、20令吉(现场报名)

分享到:
热门话题:
更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