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雨。早早痛不欲生的在闹钟声中起身梳洗好，到巴士站等在从普拉往萨格勒布的长途巴士上认识的奥地利女孩，昨夜在即时通讯系统上约好今日一起前往十六湖公园。女孩久久没有出现，手机是阿根廷号码拨打不出去。回返民宿，即时通讯系统上并没有她的讯息。

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情绪。或许是雨天，让人连生气也提不起劲。

再或许加上前夜书写至凌晨，我拿起寂寞星球重新计划今日行程，看没几页竟睡着。醒来竟天边泛黄。查了各博物馆闭馆时间，大概只来得及前往失恋博物馆。

十月底算是萨格勒布旅游淡季，人潮稀疏。买了门票，将大衣围巾挂在纪念品区前的衣帽架上，进入展区。

失恋博物馆由克罗地亚籍艺术家维斯提卡和葛鲁比斯奇所创建。两人在分手后，整理个人杂物时不知如何处理许多当初共同生活之际购置留下的物品，于是发想并创设了“失恋博物馆”。自二〇〇六年开馆，巡回十四个国家，举办二十七场展览，不断搜集来自世界各地匿名的分手物品，至今馆藏约一千三百四十三件。让其伴随已成为过去式的故事，或酸涩或甜美的回忆有一个抒发吐露的平台。身为举世首个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以失恋为主题的博物馆，在无甚特色的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就成了游客口耳相传的必访之处。

据说情人节当日往往访客剧增。

全白的空间，开放式的规划，摆放物件旁为英文及克罗地亚文并列的叙述。故事或长或短，或详细或精简，从寥寥数行到数页篇幅不等。站在陈列前，细细静静的读。

有愤怒哀恸沉淀之后的温暖。一台来自布拉格的玩具踏板车，纪述着一个四十岁男子的中年轰烈。他曾不经意向女友提起从小就渴望拥有一台玩具踏板车。某日女友与姐姐散步途中，从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台被遗弃的破旧玩具踏板车。拾起带回公寓，清洗干净，用鲜花装饰，并在车轮上写下他们的昵称以及日期。感情最终在反覆的伤害下湮灭。但“这台玩具车象征着我们的爱。它宣示了当两个人真心相爱，没有梦想会被遗落”。

有一些不言而喻的教训。一袭克罗地亚女子的红色婚纱，她在为自己的婚纱及未婚夫的银行贷款买单之后，才了解七年的感情，另一半付出的只是光动一张嘴的空口说白话而已。有注定散场的两小无猜。新加坡籍的华裔女孩，深知父母不会赞成自己与马来裔男子交往，于是近一年许的感情，害怕被发现不敢留下任何照片书信等凭据。分手后她只能抱着他所送的她昵称为“马来熊”的泰迪熊哭哭睡睡。最终她把熊藏匿起来，没人察觉它的缺席，如同没人察觉他的存在。

有终其一生的遗憾。来自亚美尼亚的七十岁老妇，给博物馆寄了一张她年少时，爱慕她整整三年的邻居儿子塞入她门缝的明信片。按照亚美尼亚的传统，邻居夫妇上门向家长提亲，她父母声称邻家儿子配不上她而拒绝。同个黄昏，邻家儿子开着车驶下断崖。

有仿佛是属于电影情节的故事。一个即将退休的荷兰妓女，在某个性虐待游戏里要求嫖客舔她的高跟鞋，忽然认出对方竟是多年前誓言非卿不娶的青梅竹马。男子说起童年时期父亲对他的虐待，也说他如今身处第二段婚姻，也许他们不应该再联络。男子在离开前要走了她其中一只高跟鞋。如今馆中陈列着另一只，结尾女子写着“当他步出门口，我感觉那缺了一鞋的脚不再属于自己”。

有许多爆裂。例如分手后砍入门上的一把斧头，一对破碎的婚礼香槟杯，一封被打碎的印在玻璃板上的分手信。有再寻常不过的叹息，一台来自伦敦的无线网路路由器，寥寥数字说“我们尝试过，只是不相容”。有睹物思人的怀念，寄自土耳其的鼻塞喷雾器，女子曾因情人的打鼾声无法入睡，如今却因心痛而失眠。除了爱情，也有一些故事有关亲情。波兰女子在父亲长久的缺席下，陪伴母亲对抗癌症。她给博物馆寄了母亲不舍得穿的鞋子，母亲十八岁时给自己亲手缝制的洋装，以及母亲死后才发现的崭新皮包。她说，与母亲的相处片段是美好的，但她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篇章。“妈妈，我想你终于得以自由。如今轮到我去追寻了。再见。”

我们从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故事里看到了什么。离开展区，在纪念品区买下崩坏记忆橡皮擦。我问自己。

是否我们都因为过去的伤痕，而变成不像自己的人。

博物馆左手边是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圣凯萨琳基督教堂。建于约一六二〇到一六三二年间，肃立在昏黄街灯下，从洁白立面保存完好丝毫无法想像其曾遭受地震及火灾等大小程度的破坏。

是否我们都因为过去的伤痕，而变成不像自己的人。

又是否我们都必须因为经历一些命定伤痕，即使不浴火重生，也能捡拾一些剩下的什么拼凑再造。因此得以继续生命情节，也才得以胜任被赋予的角色。

回忆是关系消逝后的仅存。但也许只是当事人自以为是的纪念。我们自诩的记忆，也许对共享的另一方来说又是截然不同的面目。自己在这头空赢得、斜阳暮草，淡烟细雨；对方大抵早早就人情亦老，事情亦老，终归无情。

成日雨下下停停。这一刻雨依然下着。

回到民宿，电脑那端有失约的奥地利女孩传来的讯息，并无解释，只说抱歉我无法参与你的旅程。

我失笑。回应：我祝您幸福健康。

明日我将前往卢比安纳。

安哲罗普洛斯的诗如此写。我祝您幸福健康。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只是个过客。

有些人也许一直在路上，把旅行视为生活的一种形式。可是我想，旅行与生活终究是两回事。旅程之所以称之为旅程，只因所遇之人大多只是过客。

也从来没有谁，能够完成谁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