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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2/2017
斯叶.恶人记
作者: meewei

你回得来吗?最好别回来了。除非你学会如何攀过那座架空大道,明白大桥头下的三叉路是怎么走,懂得躲避快得近乎失去理性的车辆;不然,流浪,一路水远山遥是你注定的一生,你怎么也回不来了。

棋盘上你我之刀光剑影,楚河与汉界,阳关大道与独木桥,从此被划得分明。哦,也叫风和雨把我们永永远远地隔离吧!再挪一些怒意去抚平你我胸脯的伤疤,思念就要同我们绝交,你我已势不两立,我们谁都不在乎谁了。

不曾如此无恶不作过,我在这世上干了一桩桩惨无人道的事。

自从在一间店子外捡到一个被人弃了的木制箱子后,带回家,我动了心思改装,箱子瞬间竟化身为一个高效率的捕快。捕快擒贼的本领几乎熟练到例不虚发的境界,其下手之准和快,在那一段日子里,可把我乐疯了。

不知什么缘故,猫,我家每天竟有那么多流浪猫的出没。看见它们从家前家后的大门出入自如,都快把我气出眼泪来。猫儿它真的把我这个家当成是它们的家了。

我本爱猫,但爱车总会比爱猫多一点点。这些猫在我不备时就喜欢登到我车篷上打盹,或在暖烘烘的引擎上安眠。待我第二天起床,发现车子上印着满是泥污猫的足印,从车头一直印到车后,还用心地以爪子在新漆上七零八落地添上绣花无数。入目情景,心流淌着血,我脸苍白一片,一个早上不作一声。

“自律是什么?连这你都不懂?”我开始嘀咕。后来心却又怜恤起来,猫咪,它稚小无知,还是不计它小过,放它一马吧。我终把夫人唤到跟前,求她帮我缝一张大大块的布料,我想把汽车全身像裹木乃伊那样地裹住,啊,这一回可一劳永逸了。谁知两天之后,蓦然听见夫人捂住鼻子朝我直嚷大块布料上的尿味难闻,还发现布料上沾满了从猫身上脱落的毛发。

繁琐的事来了,夫人不悦的唠叨在我耳根就此没停过。那块带着猫之尿臭的大布料是要用清水浸洗的,这都由我一手去打理。对,那的确是有点过份及气恼的事,我开大了水龙头,气愤则随着水珠稀里哗啦泄在地上,心也随之觉凉快万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不知清洗过几次臭得睁不开眼的大块车篷布,每一回涤洗,水喉头总开得大一些,气愤也就更甚一些。直到以后,连雨伞、鞋架子上的鞋子、地毯也都开始被猫儿尿尿了;更不幸的当然是那一次被我发现到猫儿在家具上大解和呕吐…………。那你说,再多的埋怨与唠叨,还管用吗?我万般气愤和委屈,心里更是暗中在盘算着一些什么对策。夫人麻木地看着我,又不停地像头绕室而行的困兽,我原似被怒火烤红的脸,唰地又惨白了起来。

“我们干脆就把家四周围的篱笆加上一面细网吧!”我灵机一动,脑际晃过一妙策。于是赶快驱车到市里买了一卷细又密的铁丝网,忙了一天,门前门后的双重篱笆网终被我筑到下巴那样高。这回,庭院也还挺像被我改得如一座牢狱那样地密实。

可是,野猫还是闯进来了。这一回不是钻洞子进我家来的,而是用爬和跃!野猫跳墙和爬篱笆的本事可把我两眼看得发直,哎,严密的双重篱笆防卫,功亏一篑,心机竟已白费。夜里,当窗子大意忘记掩上,流浪猫经常就会悄悄自窗口攀爬上来钻进厨房里偷食,后再进入书房舒舒适适地睡一夜,等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了才从容地跃窗而去。哦,这还不算,要不然它就在大白天里趁人不备,似鬼魅一般溜进屋子里,往主人房兜一圈,再到浴室里望一望,后才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开去。那走姿,像极无限侵略性的傲慢土兵。

每次野猫交配的季节更是我们煎熬和难受的时候。在皎白月色的笼罩下,那凄凄厉厉的叫春声直叫人听得不耐烦地要从床上跳起来。我就总在夜阑人静的夜幕里咬牙切齿地摸到门边,没了怒骂,却光闻见自己怎地把牙咬得格格作响。待我静静摸着钥匙开了门,那群叫春猫又无声无息地往黑夜里长上翅膀般飞走了,什么春都不叫了。

回到寝室,仰卧床上,瞪大了眼睛却再难入眠。“真不明白,交欢也得费那么大的劲、那般凄声惨叫的吗?真是混蛋!你在外快活,我在屋内活受你的罪!”我劣根儿脾气又冒起来,一径把头埋在枕头里一直骂一直地骂。

“你说完了没有?”夫人用手推了我一下。

“我睡不着!”

“有何办法?那么多户人家都赖着不去,它们就爱上我们这所小窝。”夫人不急不躁,悠悠地像在说着梦话。

我把她的话语硬生生地咽下去,然后十分不自然地把脸转向墙,好久都不讲话。那天开始,针对家里这一群群不请自来的野猫,我恨入骨髓,我索性命名它们为————贼!我后来想了许多天,该是我除害的时候了,我该如何擒贼?然后一只一只地将它细细发落惩办。总之,我要它们在我庭院的范畴里消声灭迹。

于是,我要了一瓶毒药,一盘冷饭。

“这样行吗?”夫人问。

“不知道。总可泄一泄怒气吧!”我斩钉截铁地答。

我把四大汤匙铁青色的毒液拌在冷饭里,抖着手在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下毒。四岁的女儿蹲在身旁从开始就一直看到我做到结束,怎赶她也不走。

我轻轻在地上摊开一份旧报纸,又虚伪地在那盘隐隐泛着青色毒光的白饭上加了一截鲜鱼肉和半片蛋白。鱼肉和蛋白就那么安静地睡在饭的上面。

“你想把这一盘饭拿给谁吃?”女儿莫名地问。我不答腔,心里却响起一阵急鼓似的碰碰乱跳,手指都冷了。

“这盘饭,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在饭里加了什么?给谁吃的啊?”她越说就越出位。

我说你就别理了哦,爸爸想在月光下做个化学实验,看看发了青的饭菜一夜之后能不能菜色还原,是不是美味犹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视机开了,女儿奔进屋里,乖巧地在电视机前托着腮。她呀,一部卡通片集便可令她忘了晚餐,什么化学试验,爸爸骗人,我又不笨,独角戏由你去演吧。

野猫在夜里是最猖獗的了,夜夜如是。清晨起来的时候,我猴急赶着去开门,真想瞧瞧空得见底的盘子,见识见识满以为已是遍地躺着猫尸的壮景;谁知,一切不如所料,那盘加了料的饭,依旧纹风不动完好地坐在报纸上,连猫的汗毛都不见一根。我直跺脚吁气,不假思索地便把饭全数倾倒进垃圾桶里,甚至连盘子也一并扔了不要了。

“谁说猫的脑子不管用,谁说的?”我一边洗手一边呢喃。

接下来的日子,野猫依旧压境我家院子,放肆到如帝王似的,挥着竿子赶不掉,高声地吼叫也唬不去;用石子扔吗?我方一弓身捡石头它就先溜了,我胸口里的气呀,沸沸然滔滔然。

“我真是无法子,无法子啦!我想搬家!离开这家!”我连声叫嚷。

不管这些猫儿有没有主人,只要是一吃饱了便爱往别人家里溜达,放肆偷懒的,一律都是不忠之猫,叫野猫,叫贼。近来,情况变得更恶劣了,我家鸡寮里的小鸡频频失窃,如不是我亲眼目睹是被那些野猫凶巴巴地叨了去生吃,我又怎敢恶意诬告它们呢?这群为数不少的贼猫,只只其罪可诛,处死都不能抵偿。

终于,我在一间杂货店外的废物堆中捡到一个好东西。那是一个粗糙得一点儿都不起眼的木箱子。我一阵暗喜,把箱子揣在怀里抱着回家,像怀抱一个秘密。在房子里我倒学起了齐天大圣的幻术,一个呼啸就将木箱子变成了一位冷面捕头。猫儿啊,你的克星来了。

我说我要一点饵,随着又打起夫人厨房里江鱼仔的主意来。这一次展开的大规模逮捕行动,我用罄了家里足够吃上半个月的江鱼仔呢。是夜,暮色渐浓,我之捕头箱子已全副武装登场应战。灯轻轻被我熄了,再闪身躲在窗门后,屏住气息守候,一场战事即将掀开战幔。

不需多久窗外忽送来碰的一声响,箱子狠狠地盖了下来,我如天真的孩子似的欢呼起来,并夺门而出看个究竟。按亮灯,啊,箱子果然逮住了一只大灰猫,它万分惊慌地在木箱子里不停乱撞,还发出悚人的哀嘶。

“一比零!”战火方燃,我旗开得胜。大灰猫,你也有今日啊。

隔天,在猛烈的阳光照耀下,我的大布袋子早已备妥,野猫被我装入大布袋里头,袋口还给绑得牢实,此时的大灰猫大半天都喵不出什么声音来了。我把大木棒举到头顶,正要为它往天庭之门开条路,夫人却近乎哀求似的跑来。

“饶了它吧!怪可怜的!”她说。“死了,还要收尸呢。”

我真正地愣住了,铁石心肠因而再次软化。最后,我仍是气急败坏地扔掉木棒坐倒门前喘气。把猫儿送走吧!我一咬牙,心头闪电般又生一计。送到遥远的一个地方,一个它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吧。我于是绕到车后,掀开了后座的车厢,把那只死东西重重地摔了进去。我车绝尘而去,愤愤地行驶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开始我放逐野猫的恶性行为…………。

在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我家里皆会传出那箱子捕快砰地砸下来的声音,接着总要有一只野猫在囚箱里苦命地嘶叫和挣扎;当然,箱子以外也少不了我那喜出望外的欢快、要命之优越感神情,及我放逐野猫后乐得忘形的容颜。

而我这之后几乎也变成了一只黠狯的猫,喜欢在夜晚出没。“二比零,三比零,四比零,五比零…………”我一直狂胜下去。直到一天清早我跟夫人说我共打赢了十五场胜仗,送掉了十五只野猫,这一回可高枕无忧了。

每放逐一只猫,我都会用心留意它们的神态。从黑突突的布袋中逃出来,要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这些野猫有的足一着地便亡命飞奔;有的慌张得四只腿注了铅似的走不动,有的还抖着足,每跨一步就张目四顾,好似山就要崩开地就快裂碎般地害怕与彷徨。最令我不能释怀的是有那么一只瘦瘠黑猫,它临行前冷冷地瞅了我一眼,那道目光像一道匕首,充满了怨恨,锐利而慑人地直袭过来,叫人寒从心起。

未将布袋的系绳松解前,我总不忘朝这些家伙重复又重复:“去吧!附近住着人家,有得吃的。而你也回不了家的,怎么也回不了家。我们谁都不要怨谁了,好好地,保重吧!…………”

在被放逐猫儿的眼里,陌生的环境也许是一片深邃的森林,一个空旷的广场,一道喧喧嚷嚷的闹街,一条没生命力的深巷,一个船呜不断的船坞,或是一路村童笑声不绝的甘榜…………有一只大白猫被我放逐出去的时候,它看也不看我一眼,更吱也不吱一声便拔足狂逃到一座坟场避难去。四野风大,没半个人影在扫墓,我见了大惊,惊吓得连冷汗都快淌出来了。我知道坟地是个活人绝不想到的地方,而大白猫似乎也明白,死人睡下的地方永远最是安全。我提着布袋,傻立当儿,脸上掠过一阵青又一阵白,心灵底下顿也闪过一抹抹墓碑的黑影。我在责问:我的人性去了哪里?

我开始沉思不语,如此这般地处置了一只只无知的流浪猫着实不是个好法子。猫儿就为了那系在箱子里作饵的几尾江鱼仔,换来另一回的流浪,我竟然感到惆怅和难过,我于是越来越不多话了。问题真的解决了吗?我不过是将我的问题转手让给别人。丑恶是什么?自私是什么个模样?我摸了摸我那颗活着又像极已死去多时的心…………,那颗心。我不过是将自己的恶意注成一朵气球,气愤时用枚针戳破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开着车朝一幢商业大楼徐徐驶去的时候,半路上,我望见一具干巴巴的尸体贴在马路上,哦,是汽车的轮子将它辗得平平扁扁的。待我瞧清楚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猫。

又再有一个傍晚,我闻见一个自我家后走过陌生妇女的说话声:“奇怪,跑到哪儿去了?都满少出门的,昨夜还好好地吃了饭,今天就不回家了…………喵…………喵喵…………跑到哪去了?”

妇女在寻找一只失了踪的家猫。

我脸红透了,心遽跳着。我盯着为我立功无数的木捕头,入了神。夜即临,那捡回来的木箱子,我偷偷地把它抬到门外,明早就让清理垃圾的工人把木捕快带走吧。那一个傍晚,我丢了灵魂似的坐在夕阳里,夕阳在天边似乎掠过一抹不寻常的光辉,光辉鞭疼了我心。此刻的心灵像是空空荡荡地不着边际,又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很重。

我紧掩上门窗,在黑咕隆咚没有半点声响的房子里,我微睁眼,怎地就看到自己的一双放大的、火苗已窜出眼眶吃人的双眸,我始终无法把丑恶的自己紧密地蒙蔽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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