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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2017
赖殖康.发屋的时代纪事(上)
作者: meewei

车子颠簸颠簸地慢驶,钥匙圈上的大串钥匙不是发出“喀琅”的声响,我没有扭开收音机,反而摇下车窗,享受早晨的冷风,挡风玻璃上倒映着每一棵路过的建筑与树,建筑是越来越多,而树是越来越少了。

我把车子停在楼下的鞋店前,当我决定离开“时代美发”,开店自营开始,“阿张鞋铺”前的这个停车位我少说也停了二十年。“时代美发”的事头婆兰姐得知我要自己开店时,还不断叨念着说生意不好做,不要找死,但我知道她只是担心顾客会到我这里来。

我把车子停好,抽下那大串的钥匙。这里有我住家、车子和店铺的钥匙,我将店铺的钥匙抽出,插入钥匙孔内,转动,打开小小的铁门。铁门上半部是由整齐的四方格组成,下半部则是密封的铁板。这门本来全是四方格,可每每有猫狗潜入,在楼梯间大小便,惹得顾客不高兴,理发后总是踩屎而归,因此阿权便找了朋友前来焊一块铁板,封住门底下的四方格。

我打开楼梯间的电灯,拾级而上,来到我店铺的玻璃门前。我在玻璃门上贴满了各种潮流发型海报,但都是男士为主,因我并没有做洗发、焗发、电发,只靠几把剪刀和电铲做生意,所以顾客自然以男士为主,虽然偶尔也有想要稍微修发的女士上来。玻璃门上的海报只有四张,其中三张从我开门做生意的第一天便已贴上,不曾撕落,另一张是兰姐的“时代美发”关闭后,拿过来送我的。

我打开电灯、冷气,再打开那三扇通向大路的窗口,店里每早总是有一股霉味,明明我就都打扫干净才回家的。

早上九点,有人推门进来,是兰姐。“开门啦?”兰姐几乎每天报到,而且非常准时,偶尔还会带来从巴刹打包的猪肠粉或炒米粉。

“今天又买什么来啊?”我问。

“今天没买你的,东西都起价了。”兰姐走到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关系,反正每次你买来的东西都是你自己吃回,或者带回家给孙子吃。”

“现在什么都起价,一块钱都买不到一杯茶了。”兰姐边抱怨边走到窗口前说:“现在的为食街都变成外劳街了,唉…………”

我店里窗口望出去的大路对面,正好是兰姐的“时代美发”旧址,那里现已成了一家马来人经营的杂货铺,至于在“时代美发”左右两边的“丽娅饼家”与“阿生钟表”仍在。

兰姐的“时代美发”在八九年年底收档,她现在仍不时咒骂市政府的扫街行动。

“那些狗官看不过眼我们生意好,想过来分一份。”兰姐以即用筷子夹起一撮米粉,说完便放入嘴边。

“这些话你在这里说就好啦。”

“我怕什么。”

其实兰姐当年可是怕得要死。

扫街行动究竟是如何开始的我也不清楚,因为在扫街行动的前一年,即八八年,我便已离开兰姐的“时代美发”,来到现在的店铺创业,自己经营发铺。当时流传最广的讲法是因为为食街的卫生条件太差,处处都是老鼠,蟑螂亦多,引起附近居民的投诉,更有人说自己在冲凉时,冲凉房的水道忽然就冒出十几只蟑螂。

“他们看不过眼为食街是华人街而已,所以我的店现在就变了他们的杂货店,哼!”

兰姐说的也没错,当时另一个讲法是皆因为食街的店主、摊贩以及档主全都是华人,不见其他种族的人在这条街上做生意,所以招来他们的妒忌。卫生条件太差是官方说辞,而杜绝华人垄断为食街是大家肚里默默认同的事实。

“还不怪你自己多事。”我说。

八九年以前的为食街街灯一到七点便准时亮起,有的店铺从早开到晚,有的则以街灯为号,于黄昏来临之时推开沉重的闸门。店铺前站满了各类售卖各类食物的档口,林林种种,从海鲜到野味,由凉茶到豆腐花,不一而足。

从前车少,人人也惯于步行,为食街街口对准新都戏院,而新都戏院对面街口便是新村入口。我老家便在村口直走约十分钟的地方,隔几间是一间小店,卖干捞面、清汤面、咖哩面,也卖包点糯米鸡,还有各类荷兰水,打包带走的话可以看见老板将玻璃瓶整齐的放回在塑料架子,层层高叠。

这家店似乎没有名字,大家都称他大华,因为老板的名字就叫大华。大华很聪明地只做早市,因为晚上大家都会往为食街跑,他自己也不例外。

我还在兰姐的“时代美发”打工时,每天一早定会到大华的店里叫一碗干捞面淋咖哩水和一杯咖啡,有时吃得匆忙有时吃得从容,取决于我起床的时间。

兰姐的“时代美发”每天九点准时开铺,夜晚十点才闩铺。当时兰姐的“时代美发”可称得上是镇内最驰名的发屋,设备新净,手势也好,所以生意都算蒸蒸日上。

吭啷,玻璃门上的摇铃响起,一名没见过的小男孩走了进来。

“安娣,妈妈叫我上来剪头发先。”

“你妈妈去哪里啦?”

“他去巴刹买菜,讲等一下会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比。”

“阿比来,坐上来。”

阿比太矮,我在理发椅上搭上一个矮木凳,让他的头足以高过理发椅。我扬开白色围布将他包起,分别以数个夹子夹紧,避免围布松落。我开动电铲的电源,电铲嗡嗡作响,小男孩有一点怕。

“安娣,要到几岁才可以不用剪榴梿头?”电铲行过他头上的每一寸发域,每过一处,嫩发便掉在白色围布上,活像一片任人点缀的画。

“你读几年级啊?”

“我四年级了。”我吃了一惊,因为他长得实在矮小,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二年级的学生。

“那再过两年,你就不需要剪榴梿头咯。”

兰姐在我身后骑骑骑地笑着,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我抓电铲的手势仍旧没有改变,用完后电线总会打结。

那是她以往常常斥责我的话,说我这样的手势不用想出师。那时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兰姐小小的发屋总是坐满了来弄头发的人,其中女性居多,而兰姐又生性孤寒,不愿多请一位熟手师傅,只另外请了我和阿美,两个人半学半做,薪酬当然也低。

阿美人如其名,长得确实美丽,我们同是新村人,但她似乎不带有半点新村女孩的土味,皮肤白皙,睫毛弯弯,纤细的手臂与长腿,活像个海报里走出来的美发模特。她的父母也不是长得十分标清,但她却长得清秀可人。兰姐请她回来工作时,大概也想借助她的美貌,为发屋多招些客人,而阿美也不负兰姐所望,店里的男性顾客确实越来越多。

在兰姐的“时代美发”内,除了要特意做头发的女士之外,兰姐很少自己动手,她说剪男人头赚得鸡碎咁多,快进快出,营造不了店里好生意的形象,所以她很快就将来剪发的男士交给我和阿美。从前的发屋不像现在的沙龙,可以指定要哪个人理发,因此很多男人来到发屋皆希望自己被阿美剪发,而不是我。然而这却让我发现剪男士的头发既快又容易,也不需要种种又贵又阻位的器材,因此默默希望兰姐永远让我只剪男士的头。

“时代美发”前碰巧就是一盏路灯,石灰色的灯柱高耸。每日下午三点后,便可瞧见推着档车仔的安可安娣,档口车有点似装了轮子的电视箱,经营熟食的安可安娣会把煤气桶装在车内,再从内驳个煤气喉出来开火煮食兜售。而泊在“时代美发”前的海叔,是卖云吞面的。

我和阿美的晚餐几乎都在海叔的云吞面档解决,皆因店里人太多,我们无法走远,不然兰姐会发脾气骂人。我常笑阿美说:“都怪你把男人都吸引来。”

海叔的档口没有椅子,我们都必须站着吃。海叔是个健谈的人,往往在我们吃面的空档钻来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海叔不是土生的文镇人,我们没有细问他的身世,只知他似乎有回不去的家乡,每夜十点收档后便倚在那石灰色灯柱前,朝同一个方向抽烟。

“还记得海叔吗?”我放下电铲,抽下插在腰间的剪刀,准备将阿比的头发修得更为整齐。

“那个老嘢,当然记得。”兰姐已把米粉吃完,一手将包着米粉的过期报纸楂成团,说:“不知道他现在死了没有。”

我捧了面镜子到阿比身后,问道:“剪到够短吗?”

阿比点头,从椅上跳下来,从裤带中掏出一张五令吉的纸钞。

“你妈妈不上来带你啊?”

“妈妈讲如果安娣很快剪好,就叫我自己给钱,然后下去巴刹找他。”我接过阿比的五令吉纸钞,找回两令吉给他。

“过马路时小心啊,看车。”阿比“哦”了一声后,便推门走了。

虽然扫街那段时间我已离开“时代美发”,不在为食街做工,但扫街的指令出现时,就算隔着条大马路,我亦感受到它为文镇带来的震动,尤其是那班在为食街摆卖多年的街坊。

我当时租了现在自己这家发屋所在的“庆都街”。当时这一带人气不旺,同一排除了“阿张鞋铺”入夜后仍有顾客,其余的杂货铺、金铺、药材铺、当铺早已闩门,人流基本上连为食街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我租的是在二楼的楼上铺,因此租金更为便宜。

虽然这条街人气不旺,与为食街之间却只有一条大路的距离。我租的铺头在二楼,夜晚时分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整条为食街灯火通明。偶尔望天,竟觉得每一台档口车挂着的橙黄灯泡,就如夜空上的星星不时闪耀,但人间的灯火显然更加美好,因为美景下还有着美食与人情。

纵使无法在为食街内经营发屋,但可以在店里没客时,这样远远看着它,偶尔挂起“外出”的牌子,越过大马路到对面买几串鱼蛋或者喝杯凉茶,也十分快乐。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扫街的事我是从阿美口中得知。当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我的玻璃门被推开,阿美喊着走进来说:“为食…………为食街的街坊很快就要被赶走了。”

我愣了一愣,说:“发生什么事了?”

“前几天有几个市政局的官来,在为食街落地铺的墙壁贴了很多布告…………”我见阿美气喘吁吁,便倒了一杯水给她,并嘱她慢慢说。

“你知道我们的马来文不好,就找琼姨那个准备读大学的儿子来看,哪里知道他讲有人向市政府投诉为食街被小贩们弄得很脏,要扫街啊!”

“大家都是街坊,谁会投诉啊?”想了想后继续说:“市政府要来帮忙打扫而已是吗?”

“琼姨的儿子讲不是哦,他讲好像以后不给在街边摆档了。”阿美显得很慌。

她接着说:“不懂咧,现在大家都很怕。”

阿美坐了一会儿后就走了,也没说扫街的日期和时间。

我依旧在每个夜幕来临之时,趁闲望向窗外。星图依旧按各自的步伐归位,但却渐渐走形、散漫最后变成繁乱,每盏灯忽然不安份地乱窜,似脱离了轨道的流星在互撞。

我匆忙抓起在桌上的电话,拨通“时代美发”的号码,一连几次都没人接听。窗外人声沸腾,我放下听筒,下楼欲一探究竟时,看见几个推着档口车的人往我们这边走来。我认得其中一个是成日怨我没帮衬的茶果佬阿旺,便截住他问说:“发生了什么事啊?”

阿旺转头朝后观察,在确定没人来追后,才喘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市政局的人来到见人就抓,我也是跟着大家跑的啊!”

阿旺说完头也不回就推着档口车急急跑走,档口车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走着,车上各种装载茶果的盘子撞击出各种声响。那天的月历停在了二十五号,是阿美来告诉我扫街一事后的第三天,这天以后“为食街”便不复存在。(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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