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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5/2018
张锦忠·壁虎
作者: niki

那里变成了黑暗的所在。
── Joseph Conrad, Heart of Darkness

──我似乎见过K。

许多年后,冯亚洪漫不经心地回覆《半岛日报》那位女记者费莎莉的提问。究竟他的意思是已有许多年没有见过K了,还是只见过K一次,或其实不只一次,他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那已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冯亚洪在光线微晦的客厅搬开柜子里那几排书。一只壁虎从书架左上方角落迅速游钻出窗框而去。时间已是七点多,阳光初艳,但是百叶窗没有拉起,晨光还没有照进室内的墙与地板。壁虎不是夜行性动物吗?早上怎么还会有壁虎出没?写小说的人每次不知如何接下去写时就将某只动物放进去,这些年来他在书写途中放进去的已有猫头鹰、马陆、青蛙、山乌、鼠鹿,这回是壁虎,谁知道他的动物园还会出现什么东西。似乎写小说的人写起动物寓言来,要比写小说起劲多了。

二○一三年五月十三日,他在吉隆坡家里,接到《半岛日报》女记者费莎莉的电话。

冯亚洪已经忘记若干年前那天早上,在模模糊糊的亮光中他像在猎兽般搜寻的是什么书。写小说的人在等待冯亚洪从记忆的寂静黑洞中回想起书名,在这个漫长的时间缝隙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描述那只在光线微晦中冒现然后迅速游离而去的壁虎。

冯亚洪走到客厅柜子前,没有开灯,没有拉开百叶窗。他记得,前一天晚上他并没有一如往常般听到印尼非法移民骑着摩哆沿街叫卖沙爹的声音,他总是挂念那个黑暗中的南岛族裔男子的声音,他总是听成shanti,shanti,shanti。许多年来,冯亚洪一直在热带雨林里读一本只有一首长诗的薄薄的英文诗集,甚至多年以后,他还能从开头到结尾一字无误地背诵这首长诗,包括里头的拉丁文与梵文诗句。他进入森林之后曾经有计划地自修拉丁文与梵文。因此回到这座城市生活以后,听到沙爹沙爹沙爹的叫卖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些自修拉丁文与梵文的丛林岁月。不过,那天早上,他寻找的并非这本薄薄的英文诗集,而是一本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书名与作者的书,尽管他记得那本书伴随了他大半辈子。

──我记得有这么一本书,曾经在热带雨林里头没差事时就拿出来翻看,就像那本薄薄的英文诗集一样,看得滚瓜烂熟,看得书皮污迹斑斑,书角皱卷,每个字的来历与上下文文义都搞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却完全不记得书名与作者了。我记得那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后披上那件后面印上五角红星的橄榄绿色薄外套后就在黑暗中走过卧室,到客厅打开柜子的玻璃门在幽微光中寻找那本书,不过始终没有找到。难道那其实是一本并不存在的书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那只壁虎,在微晦光影中穿过剥落的墙游离而去。只见微光照过壁虎的身躯,近乎透明的奶茶白身躯,一闪而过,来不及留下一丝影迹。

──你还记得K的样貌吗?

写小说的人不太确定是否要让女记者费莎莉用“记得”这个动词。如果“我似乎见过他”意味着其实冯亚洪并没有见过他,“记得”一词意义何在?可是他没有别的辞汇。

二○一三年二月十五日,南方老者L疑似暂时性脑缺血在新加坡中央医院治疗,那几天谢绝记者访问,之后公署发布了新闻稿。那一辈的大人物,只剩下南北二位老头子了。岛屿与半岛的报界想起北方那位有家归不得的老者K,想到那一辈的南洋风云人物,几乎只剩下南北两方LK二位老头子了,不可能再华山论剑了。于是,报纸开始刊载一系列的四○年代与五○年代马来亚历史的报道与特写,访问与K(也就是与L)同个时代的人,以作为时代的见证;有家报纸还打上“一个完而未了的时代”这样的标题。奇怪的是,半岛各报记者所访问的那些人都没有见过北方老者K。没有见过北方老者K的受访者,如何为时代见证呢?后来,《半岛日报》那位女记者费莎莉好容易才打听到有个叫冯亚洪的诗人见过K;他在北方丛林里头的军中读物《革命文艺选辑》发表过一首题为〈在总书记左右〉的诗,显然是人在K身边时写的。

──你最好去找本方修编的《马华文学大系.诗(一)》来看,读一下冯亚洪那首几千行的名诗。你也可以在马仑编的《马华文坛人物扫瞄(1825-1990)》第404页找到他的照片。

《半岛日报》副刊组编辑部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喝了一口咖啡乌,告诉年轻的女记者费莎莉说,冯亚洪是彭亨州林明人,客家人,一九六○年代在吉隆坡一家独立中学教英文,常在本报文艺副刊写诗与杂文,成名甚早,笔名很多,有亚洪、朱武、阿坚、一夫、二马、义夫、乱马、坚夫、阿达、阿鲁、穆甘等等,其中最奇怪的是在《长江文艺月刊》发表马华文学史的著名三千零八行长诗〈我的心留在彭亨河畔的荒原上〉时用的“特额西阿玉列氐”,有一阵子还有人以为他是满州人或阿沙族,五一三之后成为“失踪的马华诗人”。合艾和平协议签署后有人在吉隆坡半山芭的茶餐室喝咖啡时遇见他,才知道他没有遇难,而是成为“走入森林的马华诗人”。在丛林的部队里,他负责文宣工作,编印党的文艺刊物。勿洞和平村的“马共历史文物馆”有一套《革命文艺选辑》就是他当年一字一字刻下然后油印出来的。他那首诗〈在总书记左右〉就刊登在文物馆陈列的那一辑。走出森林之后,他和家人住在蕉赖。中年文艺编辑要费莎莉在那张抄下这些笔名的A4纸上写下冯亚洪的电话,去编辑部图书室找方修与马仑的书来看。他也要费莎莉问冯亚洪从森林带什么物件回来作为纪念,例如家人想尽办法送进森林的信件与照片,或一本部队的读物金枝芒的小说《饥饿》也好。费莎莉对中年男人的马华文学知识与博记强闻由衷感到钦佩。

──几年前《北方商报》文艺副刊策划了“马华文学出土系列”,其中一个出土的对象就是冯亚洪,编者下的标题就是“走入森林的马华诗人”,其实应该是“走出森林的马华诗人”。

或许是因为屋外的世界太明亮了,壁虎从外墙角慢慢探进头来,两个瞳孔像两只静止的猫眼俯瞰着室内微光中的动静。

费莎莉来的时候冯亚洪感觉到她期待的眼神,期待从自己口中了解某段可能不存在自己记忆档案里的历史,或从自己口中听到某段不可能存在的南洋人民共和国历史。

费莎莉短发,大眼,大嘴,肤色铜黄,肩膀的肤色更棕深滑亮,或许是因为爱穿露肩装,就像现在这件贴身的深绿细花点长裙,衬映出双肩的深色,当然也可能是混血的关系,她说她来自砂拉越,话声细嫩。她对“走出森林的马华诗人”或他的诗兴趣不大,寒暄没几句,就急躁的问冯亚洪关于北方老者K的事了。

──你在一九六九年五一三事件之后进入森林,一九八九年走出森林,那二十年间,究竟有没有见过K?见过他几次?

正是在费莎莉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个时候,他想起若干年前那天早晨,他穿过微暗的卧室,向客厅走去,没有像平常一样打开大门,而是走到靠墙的柜子,拉开柜门,搬动几排书,在摇曳的光线中寻找一本书。那时,屋顶响起鸽子的戈革唔咯叫声。

壁虎换成屋顶的鸽了。

他知道鸽声响起是为了唤起写小说的人的记忆。

──我似乎见过他。

写小说的人不知道费莎莉如何理解冯亚洪这句话。冯亚洪告诉费莎莉说森林里的人养鸽子,训练飞鸽传书,鸽子经常飞越马泰边界,替同志传讯,比托人带口信安全便捷。后来,《半岛日报》刊出女记者的特写与冯亚洪访谈,多年以后,写小

说的人的小说还是未完稿,他找出那张夹在英文版的《我方的历史》里头的泛黄剪报,想要唤起写小说的记忆,却没看到冯亚洪那段马共养鸽的话。

──你离开森林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

冯亚洪告诉费莎莉说森林里的马陆很粗,差不多一英尺长,像一条小蛇,卷曲成团,散发出迷人的油亮。他记得他告诉费莎莉说他当年带了一本只有一首长诗的薄薄的英文诗集到森林去,那许多年,他每天读一点,在潮湿辽阔的热带丛林里念出声音来,念到他能够从开头到结尾一字无误地背诵,后来离开森林时诗集带回来了,但是他只记得那首诗的第一行及shanti,shanti,shanti那一行。那就是他从丛林带回来的东西吧,如果他确实带回了什么的话。他记得他告诉费莎莉说他还有另一本看得滚瓜烂熟的书,比那本只有一首长诗的书厚很多,可是他完全想不起书名与作者了。那天早上他告诉费莎莉说他要努力找到那本书,找到之后一定会让她知道那是什么书;他只记得那本书已翻到书皮污迹斑斑,书角皱卷。

早在费莎莉来电的若干年前,冯亚洪就想不起书名与作者了,不管写小说的人在叙事放进什么动物,即使放进又粗又大的马陆,小说还是无法写到冯亚洪找到他在晨光中找到那本书的情节。多年以后,二月里的一天,写小说的人起床,时间已是七点多,拉起书房的百叶窗,晨光已照射在窗外重楼楼顶的广告板了。

在冷风中,三只鸽子静静地在广告板架上端角落栖立。写小说的人忽然想起,或许那是一本还没有写出来的书。写小说的人要怎样写一本还没有写出来或写不出来的书呢?

──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刚才打开柜子的玻璃门想要找那本书,不过没有找到。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本书,却始终没有找到。

──找不到书,怎么可能想起书名,怎么可能知道作者是谁?

──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一三年九月十六日下午,阳光艳丽,冯亚洪在吉隆坡家里,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假寐时,接到《半岛日报》女记者费莎莉的电话。(──“冥司达K,他…………”)他早就知道费莎莉会说什么,一如写小说的人早就知道冯亚洪早已记不起那本书的书名与作者的名字。于是冯亚洪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就在那本记不起书名与作者的书上看到费莎莉电话里的那句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知道自己记不记得有没有见过K见过他几次已不重要了。他还要问的是,他还要继续寻找那本绞尽脑汁还是记不起书名与作者的书吗?难道自己早就告诉费莎莉那本他记不起书名与作者的书了吗?

这时写小说的人仿佛掉进遥远的无边的黑暗之洞里,而在漫长的时间里不知什么地方闪起两滴星光,瞬间又熄灭了。

那是壁虎的瞳眸闪过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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