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岁那年离开家乡马六甲，到首都吉隆坡展开人生路的另一个阶段。于是我对家乡比较完整的记忆，都是19岁以前累积起来的。19岁开始在异乡囤存人生记忆，而那以后只有越走越远。先是去了南京两年，回首都两年，接着又来到了哥本哈根，然后转眼，今年5月，我在丹麦住满18年。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明明是比异乡还要更异乡的国度，居然住得跟童年的家乡一样的年岁了，而此后我在哥本哈根的年岁只会比我住在马六甲的时间更长。我此刻的日常，是在异国的街头发生。明明可以算是活得得心应手了，也许此时回到马六甲反而还觉得陌生，可是有些什么是生根到骨子里去的。我这身子对气候的适应、味蕾对食物的眷恋，和脑袋里的价值观，从呱呱坠地那一刻便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到身里心里。因此尽管在丹麦住了18年，日常看似得心应手，偶尔转身，始终觉得格格不入。

前天和同事聚餐，其中两个英国人，都是和我一样，在丹麦住了十几廿年的。我问他们英国脱欧后，他们的居留问题，缇娜说，目前可以双国籍了，她正着手申请丹麦国籍。安东尼则开玩笑地说：“我？我才不是丹麦人呢，我是英国人。”而实际上，他在英国已经没家人，他在丹麦除了没入籍，早已落地生根。可见不论住了多久，要放弃国籍，似乎等于放弃了自我的身分。

我今年满45岁，在丹麦住满了18年。在哥本哈根住得够久，某日居然和朋友聊起想念10年前某大楼内的某家越南菜。那栋大楼后来被拆除，重新建了更壮观的新大楼。家附近某个公园改建成地铁站，工程也有几乎十年之久，目前已经接近竣工。在一个明明不是故乡的地方，见证城市的变迁以及时光的流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把异乡住成了家乡吧。

可是我也有着和安东尼一样的心情：“我？我才不是丹麦人呢。我甚至不是欧洲人。”

抓住前半个人生的线索

这两年常常会不经意间想起前半生的一些片段。比如刚入小学时的我，学校的厕所是茅厕，上厕所时底下是爬满粪虫的粪桶。儿时上学的途中，常常经过就可以摘果子吃的人心果树。印着童年足迹的沙滩如今杵着摩天楼。曾经把身子挂在迷你巴士的门外穿越吉隆坡街头。日前和小孩提起，以前上网是要接驳电话线的，拨打网络线时那一阵阵滴答声音已经成历史。如今的电脑已经没有光碟槽，家里却还有小型磁碟片。45岁的我跨越许多时代，从转盘电话到智能手机，从亚洲走到欧洲。这些回忆片段的涌现，仿佛是要我抓住前半个人生的一些线索，深怕被遗忘了。而我人生未来的年岁，已经不可能比走过的以往长。

刚满45岁的我，生日当天，还因为被公婆强制性地要帮我庆生而感到无奈。我的日常发生在异国的天空下，经常还是被这里的某些文化习惯激得气急攻心，入乡随俗之余也会固执地要保留自己骨子里的一些坚持。世界之大，我的根没一处扎稳。而最近工作上带的一些孩子，爸爸是一国人，妈妈是另一国人，孩子则在第三国出生长大，这便是大同世界了吧。这些孩子，从小就是个世界人。他们的人生里，也许根本来不及分得清故乡或异乡，便长大了。看着他们，我总是忍不住想，没有乡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生呢。

18年在家以外成了家，梦里，也经常时空交错，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世界人了吧，只是，我的人生里始终揣着一份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