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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6/2019
陈伟哲/小品五则
作者: 陈伟哲

韩国街上遇到默默卸妆的艺术家。(摄影/陈伟哲)

一、照镜

艺术的路许多时候很可怕,静得连樱花落地的窸窣都能听见。生活是奢侈品,必须为梦想上粉妆,伪装现实走进人潮,溶成彼此的另一半。我早已上瘾不照镜的习惯,但往往照起来自己却迫切希望里头的反光能取走体内的悲观和体外的丑陋,割胶一样割走坏的,好的就有空间长出来见光。一生下来我们的脑海就建了一座巩固城堡,盛装从小到大收集的秘密、喃喃、嘀咕和悄悄话,若太久没勤奋收拾,便容易出错乱成一沓。偶尔要回味时翻山越岭也找不到适宜的感受,个人变得单调枯萎,因为还要到处去借外界刺激感官而敏感发作的感觉。日日精炼地把自己推进人海再从里边自我拯救出来,好累,但这样日记才有写下去的勇气,日历拥有撕下去的豪迈,死神也有醒目地靠近的机会。我从镜面拔出自己,只身微笑,像不及注册的神经病人。

直升机停机坪上所能看到最诚实的海景。(摄影/陈伟哲)

二、落日

油台生活极简。除去工作与日常作息,跑步便是耗时耗能的血液循环工具。年事渐高,每个傍晚我自然会到停机坪打卡。顶着一望无际海景绕上几周,海风徐徐洗脸,弱光刮走浑身倦意,肉体剩下醇运动的使命。顿时世界的顶峰非我莫属。偶尔瞥见漂亮落日会偷懒止步留影。单单手中的智能手机拍腻了的光景我却坚持记录下来,因为我相信每段浮云,每句波浪,每只流浪船,每闪粼粼分秒之间就如诗更迭了,无常地来临也无偿地逝去。时间在所有神造的物体上嘀嗒,谁都遏止不了谁,唯有顺从太阳溶解的缓速乐观地善待自己,任凭肉眼吸收远方的晚年。余温烫满发尖,那是宇宙投寄的越洋信给我夜中生暖。三百三十六小时跟大海作对,在不淋湿不被海蚀吞没的余地踏实收集生活,静静成为陆地家属所看到的灯塔,以血汗滋润并照亮彼此的思念。

沙巴Kuala Penyu椰壳度假村一艘看海的船。
(摄影/陈伟哲)

三、年幼

船还小不敢启程,眼前的浪涛正蓄势待发。他不知道沉船前的紧急时刻,也不知道溺毙是一场比挨饿更痛苦的游戏。他停留在游客的照片,即便那里满满都是雨季他也无动于衷。沙粒一遍又一遍温习他的肉身,磨出沙沙但短暂的晴天。他想在暮年来到以前,好好游地球一周,学马可波罗把足音种到各地去。无论风雨朝皮肤刻出怎样的日记,他始终相信船要启航才称得上的是船。为了不辜负祖先的期望,他将重心栽向逐日瘫软的沙堆,等海水适量涨潮再偷偷涉水离开驻守多年的海湾。航线会一直淌流后头,但踪影是命定要留给船长的暗号,告诉他最美的自由是遗失,是从一段记忆中漂洋到远方。没有地址的地方就是远方,这是邮票所跟不上的速度。所以他立志要健康地生存下去,因为每个明天都是一个生的出口。

鱼躺在沙滩上想的是海洋还是陆地。(摄影/陈伟哲)

四、搁浅

海又缺了两公斤的肉。是鱼跳出海的行列,搁浅微不足道的短命。汹涌的浪声中他迷路了。他不知道现在躺在哪里,更不可能把确切的经纬度传真给家人救命。腮渐渐失去盐的味道,他睁大剔透的眼球设想咸鱼即将爬上身的后事。鳞不再发昔日的光,浪花无形中排挤了他。他被放逐,他不被渔网恋爱而炸开流浪的欲望。秒数正关键流失,他正迈向水族的外行人的身分,一种忘记海中溺毙的生物。他长不出双腿,长不出完善的肺叶,所以不能学渔人疲惫上岸的潇洒。深知自己已无药可救,他只能把死拧得干净,一如污浊的海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显赫的水渍。汪洋在左,陆地在右,他无处可逃,在原地挣扎直到阳光狠狠地刺破仅仅两公斤的实体。鱼群实在太多,海根本无法记取全部的子弟,所以失去自然而然减去了大海的体重。

Warwick古堡鸟瞰的蓝衣路人和绿草坪形成强烈的对比。(摄影/陈伟哲)

五、渺小

鸟瞰时应该把世界放小,让更多光景可轻易挤入镜头,形成巨大的万花筒。距离零海拔愈遥远氧气愈稀薄,无论机舱还是高塔,太阳一般孤傲附身狠狠将目光压遍天下,地面各个角落都必须排队报到曝光。细节暂时并不重要。路人始终会走出这张明信片的风景,草皮留在后头静静猜测即将上场的气候。草从未怀疑自己的渺小,只要有足够的叶绿素,他一定能征服地球与日俱增的二氧化碳。怀才不遇的打工族常常忘记自己是公司体内的一颗小齿轮。一旦失去他,公司的营运也有可能会受阻。小未必不好。蚂蚁小但体力却能扛起比他大上百倍的物体。浮游生物小因此方便逃脱水族的食物链。老鼠小容易避开众人的眼光。而我喜欢变小,被你吸收消化成为细胞的营养,催化你日常所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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