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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019
林悦/诺亚方舟
作者: 林悦

舅舅带我去看自由女神像那天,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飞了两天才抵达纽约这个城市,一个我想待下来生活的地方。舅舅对我来说很陌生,当时他在美国生活10年了,我小时候见过他,后来就印象模糊了。夏末的天气很好,只是舅舅的脸庞笼罩着秋天的阴郁——他失业不得志。

我昂头看高高的女神像,掂量着不知如何释放离开家乡后的自由,因为带来的盘缠,实在拮据。我转头看满脸胡子渣的舅舅,那个我投靠的亲人,感觉我们同在一条超载的诺亚方舟上,我只有跳海减轻负重,方舟才有机会航向上帝以彩虹为记号的福地。更多时候,我们两个不过是方舟后记的延续,各自在内心筑造巴别塔,失去彼此对话的能力。

舅舅郁郁寡欢,初来乍到的我彷徨忐忑,谁也给不了谁安全感。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他不了解我的到来为何,我们唯一的共同点除了对前方生计惶惶不安之外,就是沉默以对。沉默是一道很重要的防线,要是失守,也许我们就会看到对方眼里的悔不当初,关于美国梦的期盼与瓦解。

我后来还是“跳船”了。搬离舅舅那称不上避风港的家,我独自往更大风浪的茫茫之中求生存。舅舅为此勃然大怒,叱呵了我,说为了我的到来,他才特意租了可以收留我的房子。而我的原意,则是想到搬出去后,多出来的房间他可以分租出去减轻负担。沉默的防线决堤,巴别塔塌陷,我们终于有了真诚对话的一次,那却也是我们彼此转身而去的时候。

转眼冬天。说转眼,省略了多少走过的崎岖道路与苦愁,却也还未抵达应许之地。我有了稳定的工作,一天12个小时站在厨房打包食物,换来每两个星期700美元的薪酬。一出粮,我紧握美金,亲吻那属于我的奶与蜜,那是我在纽约的日子里唯一的快乐,没有之一。

舅舅后来找过我,向我借钱。那天他穿着一件褐色皮大衣在大街上等我,见着了我问候我过得如何。挺好的,我说。道别时舅舅递给我一个包子,说是打包给我吃的。我怔怔望着他夹在人群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那诺亚方舟还没见到彩虹,船长你好吗我不敢问。

又再见的时候,舅舅要还钱给我。当我借钱给他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回,只因内心始终愧疚,那风雨飘摇的避风港再不安稳,到底也还是我的一个驿站,舅舅本来也不需要,都是为了我。两次大街上的伫立相聚,我们依然像是两个失语的陌生人,或两个等着别人翻译内心语言的外国人,面对面拘谨无所适从。我们的防线,究竟是要保护自己,还是不想伤害对方?

转眼,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自由女神像依然挺拔举着火炬,而另一头的世贸双子星却已崩塌不复在。后来的后来怎么了?也都是生活的延续篇罢了,一句话可以带过,也一言难尽。自从离开纽约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舅舅一直在那里。包子的余温,是那段时间我紧握美金最快乐的事以外,唯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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