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陆续离开，妈妈留在爸爸的灵位前，妹妹则帮忙收拾拜祭的水果，打扫那些乱成一团的、从香支上飘落的灰烬，宛如生命般，一吹就散，如此脆弱不堪。我把残留在脸上的泪痕轻轻擦去，正要趋前慰问妈妈，却见妈妈什么也不说，微微低着头，双膝跪下，让眼泪顺着地心引力滑落，洗尽这么多年的隐忍、洗尽千夫所指、洗尽所有的，哀与愁。看着妈妈如此撕心裂肺的痛哭，简直把我和妹妹的心也惹疼了。妈妈是一个传统的女人，爸爸生病期间，她一个人工作，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付出，照顾我和妹妹。这些年来，她母兼父职。如今，爸爸离开了，妈妈更多的不是伤心，而是失落。

在外地工作了三年多，第一次带妈妈到我的住处。妹妹巧妙的支开随行的亲戚朋友，只留下妈妈和我独处。妈妈的双手紧紧握着我，对我说：“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少了平日在电话里的家常问候，多了些许的细腻和感性。空气在房间凝结，窗外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到墙上，飘散的灰尘看得通透，静静的照在妈妈的手背上。时间被安置在安静的角落，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那是遗失已久的笑容，躲藏在相片里的温度。

丧礼结束后，妈妈像泄了气的球一样，摊在沙发上，只剩下眼睛是有感情的。哗啦啦的泪水像瀑布般往下冲。一直以来，她都把泪水往心里吞，像是把石头硬是往嘴里塞，一直到牙齿断裂，肠胃穿破了都要忍住，不在众人面前掉泪。我们这些做孩子的，除了给妈妈递纸巾之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终于相信，女人是用水做的。妈妈曾经告诉我，她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在玩乐的时候疯狂大笑，只因为爸爸早已成为妈妈甜蜜的负担。

妈妈最爱的就是逛街，于是便带妈妈到附近的商场走走。妈妈最爱牵着我的手，老说我手掌心温温的，以后一定是个可靠的男人。我也耽溺于这小小的幸福瞬间，牵着妈妈的手，暂时当个小随扈，陪妈妈购物。然后，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我随意点了一杯咖啡，妈妈竟也跟着我点了一杯。“想要了解我的孩子为什么会爱上它。”妈妈不会喝咖啡，但是为了她的儿子，她竟然很淡定地轻啜了两口。连咖啡都快要掉眼泪了，更何况是我？感动的眼泪于是夺眶而出。

丧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妈妈翻着旧相簿，找寻幸福的起点。然后抽出一张全家福，对我说：“你要记得，爸爸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小时候每次总会忘东忘西，都是爸爸护着你，不让我说你半句。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常常要你们先把校服挂好，免得隔天早上醒来还要匆匆忙忙的打开衣柜去翻找。你的阿爸呢，担心你被骂，干脆就全部自己先做好了。所以，无论爸爸在生病时如何骂你，那都已经过去了。”妈妈说完以后，把我和妹妹俩紧紧的抱在一起。我深深的感觉到那拥抱的力量，除了有着女人的坚持，还有男人的勇敢。

飞回工作的城市

我陪着妈妈和妹妹到机场，妹妹在一旁打趣地说，只要有你在身旁，妈妈就开心啰。我注意到，妈妈笑得好甜，好甜，像糖果一样，嚼得连汁都溢出来了。我帮妈妈处理好登机手续后，便带她到后座椅上坐。“妈妈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都只会往肚子里吞，跟你的阿爸一模一样。”此时，我主动握着妈妈的手，一边搓揉一边笑着说：“妈妈，我没事哦。”“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够了，家里有我和你妹。”妈妈这么冷静的一句话，狠狠的巴醒我。伪装的笑始终难敌光明正大的悲伤，往心里不停凿洞。

“我喜欢你爸爸厚实的手，握起来感觉饱满、有安全感，所以才决定嫁给他。虽然遭到家人少少的反对，但是最后看到我和你爸爸拥有令人称羡的婚姻，还生下你和妹妹两个那么可爱又听话的小孩，我才惊觉，原来我的幸福一直都是你爸爸给予的。”妈妈用一种平和的喜悦说出这些话，就在丧礼结束后的第五天。如今爸爸不在，妈妈从此就失去了幸福。原来爱情的伟大，并非什么山盟海誓，而是夫妻间愿意共患难的爱。那如月光般皎洁的爱。

在离境处，换成妈妈握紧我的手。那手心所散发的恒温，有如那些道行高超的武僧，将他毕生绝学传授给我。然后，妈妈轻轻在我额头上，留下她送给我的护身符。我仔细端详妈妈的脸，那皱纹犹如树木的年轮，一圈一圈在滋长。时间静悄悄的在妈妈的脸上过境，竟也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身上慢慢浮现，仿佛爸爸不曾离开我。

父后第七日，我就要飞回工作的城市，继续生活了。“身体有不舒服啊、被别人欺负啊，有什么事情都要记得跟我说。”妈妈说完后，还催促我快点登机，自己急急忙忙便离去。一切都平静得太不自然。后来，妹妹传来一封短讯，说妈妈在我入境后，眼泪早已决堤，不想让我看到此番景象，所以便提早走了。我闭上眼沉思后，握紧拳头，在心里默念： “妈妈，你要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两个月后的下午，我坐在咖啡厅，和友人交谈时，把手机从裤袋里拿出来，发现屏幕显示：10则未接来电。我心里一急，立即回拨给妈妈。妈妈只是缓缓的说：“没什么，只是想到好久没看到你，摸摸你的手、你的头了，所以拨电话给你，想要跟你聊天。抱歉，打扰了你和朋友的下午茶时间。”当下，我真想有个洞可以让我跳下去，回到妈妈身边，让妈妈用力将我抱紧。她和妹妹默默为这个家付出，放任我追求自己的梦想。但是，看到妈妈被无情岁月刮花的双手，心里总觉亏欠。

于是，双手在梦想和家人之间拉扯，在那迂回的时光里。